第五章

陈静茹大大咧咧地跨进军统电讯室,苏晓菲正在收一份电报,她一边记录,一边招呼道,“茹姐,你先坐那儿歇一下。”

陈静茹却径直走到苏晓菲身边,屁股倚靠着桌沿,眼睛直盯着麻利抄报的苏晓菲,露出钦羡的神色,“这嘀嘀嘀、嗒嗒嗒的,你咋能分得清呢?”

苏晓菲一点儿也没有被打扰,仍旧均匀地抄着报,“这也没啥难的,唯手熟尔。”

陈静茹一眼扫过苏晓菲手下的那张电报纸,凭她的眼力,只需这一扫,便可准确记住上面的文字,可偏偏,纸上全是五个数字一组的密码。她最怕记数字,就算记住了,也全不明白。

陈静茹柔和地看着苏晓菲翘翘的鼻尖,“咱俩谁跟谁啊?你跟我还谦虚什么啊?我看这就是真本事。要不,你也教教我呗!”

苏晓菲扑哧一乐,“你可是省政府的大才女,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学这个做什么?”

嘀嘀嗒嗒的发报声停了下来。她摘下耳机,右手捋了捋被压乱的头发。

陈静茹不依不饶地说,“唉,我也就是觉着好玩,你就教教我呗。”

苏晓菲无奈地把那张电报纸伸到陈静茹眼前,“你能听出嘀嗒就好,无非就是十个数字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罢了,简单吧?枯燥得很,无趣得很!”

陈静茹没想到她真能把电报纸递过来。更没想到,她能当着自己的面,在每组数字下面都写上一个汉字,好像是故意显摆,压根儿就没对照电码本。

陈静茹一边跟她商量着中午去哪里吃饭好,一边把译过的电文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何应钦总司令已经命令投降日军在国民党军到达前继续维持地方治安,避免出现无政府状态,为防御共军进攻,已命日军收复近日被迫交给共军的地区,电令军统冀州站全力配合日军行动。

陈静茹差一点没喊出声来,抗战不是胜利了吗?日本不是投降了吗?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不动声色地搂过苏晓菲的肩头,“走,咱们今天就吃饴芳斋的素什锦吧!”

苏晓菲把军装脱掉,换了件淡紫色真丝衬衫,正要出门,艾光明推门进来。

陈静茹吃了一惊,艾光明也吃了一惊。甚至苏晓菲也吃了一惊,她当然明白,电讯室是机要重地,在别的地方,就算没有加道岗哨,起码也是铁门铁锁,只是军统冀州站刚刚从地下转到地上,暂居在经过改造的小洋楼,一切都还不那么正规。既然一切都不正规,苏晓菲便先发制人了,她略带愠怒又略带撒娇地说,“艾副站长连门也不会敲吗?”

艾光明阴沉着脸,“苏晓菲同志,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让陈小姐随便进来呢?”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也进来了吗?都在一幢楼里,谁也不是外人,一条战壕的战友。”

陈静茹稳了稳心神,说,“对不起,这位艾副站长同志,我只是等苏晓菲换一下衣服,总不能让门大敞着吧?”

这么一提示,苏晓菲更是得理不饶人,手指着艾光明的胸口嗔怪道,“知不知道,差一点你就摊上大——事了。”那个“大”字拖得长长的,拐了好几道弯,便有了挑逗的味道。

艾光明尴尬地笑了笑,“幸亏我没敲门,要不,你们就更说不清楚了。陈小姐,我不怪你,毕竟你不是军统的人,不知者不为过,不过下不为例。今天幸亏是我,若是换了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恐怕你真就摊上大事了。”

苏晓菲挽了陈静茹的胳膊,“姐,走,咱们去吃咱们的饴芳斋。”

艾光明忙说,“苏晓菲同志,这里有一份特急电报,你先发一下,三五分钟的事,发完了,我请你和陈小姐去吃饴芳斋。”接着又对陈静茹说,“还请陈小姐和我在门外等一会儿吧?”

作为军统冀州站副站长,艾光明当然可以在电讯室待着,但他还是出来了。这可是接近陈静茹的绝佳机会啊!

对于眼前这个女生,艾光明经过了最严苛的背景调查,早就了解到骨子里。但那些调查再怎么细致,也都是纸上谈兵,就算是见过照片,那也是档案里千篇一律的大头照,一般情况下,还经过了照相馆的加工修饰,看不出真实模样。当然,作为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特工,他绝不会以貌取人。但自从在这幢小洋楼里见过陈静茹本人,他多少有些后悔,若依着自己,当初就把她拒之门外了。

这种感觉异常奇特,无法用逻辑和理智分析明白。

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不像她们浓妆艳抹,不像她们叽叽喳喳,没事的时候,总是抱着本书旁若无人地读着。在这幢小洋楼里,她是最安分守己的,最不引人注意的,往往稍不留心,你就忽略了她的存在。

偏偏越是别人忽视的细节,在艾光明眼里就越重要。

可这个“细节”似乎并没发现他这个人。是自己不够优秀吗?还是这些年的潜伏工作,让自己习惯泯灭于人群之中不被发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大当婚,光棍好苦……

抗战伊始,戴老板就下令:抗战不胜利,军统人员一律不准结婚。戴老板当初也许并没料到,全面抗战一打就是八年,与其说这是条命令,倒不如说是一种政治表态,大家渐渐地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抗战初期,或许是因为这道禁令,或许是因为年轻贪玩,艾光明没有谈正式的女朋友,后来却是因为潜伏到了冀州,他可不想让女人孩子成为拖累,毕竟,人一旦心有牵挂,就有了后顾之忧,有了让别人要挟自己的软肋。现在不同了,那颗早就过了青春悸动年纪的心脏,居然为角落里那个少言寡语的女生现出了勃勃生机。

是时候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

陈静茹仍是心有余悸,若是艾光明再早进去一两分钟,正撞上她偷看电文的一幕,那恐怕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糊弄过去的了。她又在想,那份电文如此重要,怎么才能告诉党组织呢?她试图找过组织,包括荣光书屋的店主何荣光,但是,她没有接头暗号,就算和地下党组织面对面,只怕也没办法接上头。她还想知道,这位艾副站长要发一份什么样的特急电报,是否与日军的军事行动有关?

艾光明看出陈静茹的心不在焉,关心地问,“陈小姐有什么不舒服吗?”

陈静茹当然不愿得罪眼前这个军统特务。包括苏晓菲在内,她对任何一个军统特务都是打心眼里腻歪,可她早就清楚又心痛地知道,一旦成为潜伏者,原来所有的立场都不得不隐藏起来。她没有拒绝军统冀州站副站长临时邀请共进的午餐。

下班后,陈静茹习惯溜达着回家。她明显感觉到了压力,看得出来,艾光明对自己有好感,这让她很反感,又很无奈,只能装作浑然不觉,还得赔着笑脸。而让她更加揪心的还要数日军即将发动的对解放区的进攻。

路边一个没了下肢的老乞丐,可怜兮兮地用手支着半截身子,凌乱的胡子上粘着几颗馊臭的饭粒,她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币,也不看大小,放到他面前的破瓷碗里。

老乞丐却突然用清亮的嗓音说,“姐姐,你可越来越大方了!”

陈静茹吓了一跳,只见老乞丐腾地“长”出一双腿,突然站了起来,哪里是什么残疾人?陈静茹被咯吱盒这身脏兮兮的装扮逗乐了,“你扮成这样装可怜,又来骗我的钱!”

“我说姐姐,我这可是凭本事挣钱,谁叫你看不出来呢!”咯吱盒一边说,一边摘掉粘在下巴上的胡子,只剩下满脸的皱纹和污垢,样子就更可笑了。“姐姐,最近还有什么事吗?上次要找的五姐找到了吗?还用不用我去趟报馆?去哪儿跑腿都行!”

陈静茹心中一动,说,“好吧,有事我找你。”

整个晚上,陈静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念头折磨着她,几十次地掂量着要不要让咯吱盒跑一趟腿,他可不可靠,怎么送,送到哪儿,送什么……

直到天色微亮,她终于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她确信,咯吱盒只是为了钱,这倒是最简单的。不管怎样,也要把投降日军又要拿起枪对准共产党的消息传递出去,就算自己担些风险也是必须的。

她从床上爬起来,给根本不存在的“五姐”写信——这是她第二次用密语写信,明显熟练多了。写到一半,她又突然意识到欠妥,这种密语,只是胡梓歌与她们几个学生间的约定,而这封信未必能送到胡梓歌手上,只能送给西山的八路军游击队,他们都是拿枪杆子的,恐怕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解密这封信呢?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冒风险,不如就直接用白话写吧。

信还是写给五姐,先是聊些家常,说说失联后的想念和知道下落后的欣喜,谈谈自己的近况,然后又一笔带过地写道:“不过,日军虽已投降,但真正的胜利尚未来临。你去的地方也并不安全,日军将奉党国的命令予以重新收复,还望你早做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接着再随便说些穿衣打扮之类的女人私房话。

最后,她郑重地署上自己的代号:蔚蓝。这是胡梓歌告诉她的,她相信,党组织和八路军会知道这个代号的。

陈静茹把信交给咯吱盒的时候,大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凛然。

“五姐找到了,只是路不好走,我天天上班,也没工夫过去,加上眼下时局动荡,西山那边更是不太平。既然你也想挣点儿钱,就辛苦跑一趟腿,替我送封信,你未必一定能见到五姐,只要交给山上的游击队就行,他们自然会把信转给五姐。”

咯吱盒神秘地笑了笑,“你的这位五姐是游击队的压寨夫人吧?”

“差不多吧,嫁给了游击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过去,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这件事你要悄悄地干,万万不可对任何人说,更不能把信弄丢了,或者被检查站没收了。等把信安全送到了,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再给你剩下的一半跑腿费。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不但剩下的跑腿费没了,以后再别想有这样的挣钱机会了。”

“姐姐,我明白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就直说,一半是跑腿费,一半是封口费,我就懂了。”

第五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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