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艾光明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等应声,就推开电讯室的门,今天他没什么公事,只说要请苏晓菲中午去隆庆祥吃涮肉,当然不忘说一句,“记着叫上你的好姐妹。”

苏晓菲调皮地一笑,“艾副站长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既然看上我这位姐姐,我可不想陪着做电灯泡,那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早该成家立业,何不单刀直入呢?还要在这里绕弯弯!”

艾光明呵呵乐了,“苏小姐果然聪明过人,什么都看在眼里。我也算够直接了,现在百废待兴,我哪有那么多心思陷在谈情说爱里,不过是想请苏小姐做个牵线搭桥的红娘,在陈小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如今自由恋爱,相互了解是基础,但有些话我总不好自己开口,自吹自擂似的。”

苏晓菲拨弄着雪白的左手食指,因为发报太多,关节隐隐有些疼。“艾副站长真真是一天从早忙到晚,可你看看咱这冀州站,其他人呢?包括咱们那位陶站长,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干吗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陶站长就是头鹰,那个蹩脚的代号似乎只有艾光明用过。不知是命好,还是树大根深靠山硬,他从重庆派来冀州,原就是一份美差,不过一月有余,日本鬼子投降,他就天天带着一帮人忙着接收日产,靠的当然就是艾光明提供的情报。艾光明不是不看重房子、车子、票子,他只是觉得,天下并不太平,这个混乱的世道,那些身外之物最终都会成为负累。他非常惬意地享受着地下转地上的自由和畅快,唯独失眠越来越严重,脑子里的那根筋绷得太久,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陈静茹反复回忆着跟咯吱盒说过的每一句话,会不会有漏洞,又惦记着咯吱盒一路上会不会有闪失,还想游击队收到信会不会拆开看,就算看了,会不会当作一封普通家信扔到一边不再理会,就算仔细看了,会不会发现其中紧要的那句,就算发现了,会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临近午饭时间,苏晓菲来叫她,嘚嘚瑟瑟地说艾副站长要请她们出去吃涮肉,还不停地叨叨些艾副站长的光辉事迹。陈静茹一夜没睡好,心里又七上八下,一句也没听进去。别说此时是艾光明请客,就算只有她俩,她也没这个心情,便推说胃疼吃不下饭。苏晓菲明白陈静茹只是托词,也不好勉强,假模假式地关心一通,无奈地回复了艾光明。

艾光明二话不说,把看了一半的文件锁进保密柜,直奔菜市场,本想买些鲜牛奶,却只买回两条新鲜鲫鱼,在院子水池那儿开膛破肚,回到办公室,点着煤油炉,把鱼炖上。他给中村盛原当司机时,就经常用这个煤油炉在宿舍简单做点儿吃的。个把小时之后,一锅浓浓的白色鱼汤就熬好了,整幢小洋楼都是淡淡的鱼腥和葱香。

艾光明端给陈静茹,一定要看着她喝下去才肯罢休。

陈静茹肺都要气炸了,处里还有其他同事,这不等于给自己贴上标签了吗?可是,真要横眉冷对吗?

艾光明看得出陈静茹的不快,但女孩子总是这样,有时候非得故作矜持,这让他更喜欢她了。他打小也是苦孩子,赶上风云际会的时代,靠着努力一步步打拼到今天,他从来没想过能娶一个富家小姐,不是不敢想,不是怕门不当户不对,就是没看上过。但陈静茹不一样,她不娇气,没有目中无人的坏脾气,反倒散发着浓浓的书香。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既然认准了,就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浅尝辄止,再难,也不会难过潜伏的这些年吧!

那碗鱼汤,陈静茹到底在艾光明的软磨硬泡之下喝掉了。

离下班还有五分钟,陈静茹收拾好东西,走出小洋楼。没想到,正碰上艾光明在吉普车边上站着。

“陈小姐胃疼好些了吗?正好顺路,我送送陈小姐。”艾光明绅士地打开车门,示意陈静茹坐在副驾驶。

陈静茹礼貌地说,“谢谢艾副站长,不过据我所知,艾副站长一贯珍惜声誉,始终公私分明,今天怎么了,要开公家的吉普车办私事吗?我若坐了,岂不是毁了艾副站长一世英名?我家就几步道,我想我还是自己走回去比较好。”

艾光明把车门关上,“好,那我也不开车了,走着送送你吧。”

陈静茹觉得真是惹了一只苍蝇,嗡嗡嗡地围着自己飞呀飞,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拐进胡同,陈静茹一眼看到咯吱盒正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半靠半躺着。

咯吱盒一个激灵跳起来,腿好像有些麻,想走快点儿,却一跛一跛的,“叔,你到底泡上我姐姐了!”

艾光明一愣,“你姐姐?怎么没听你说过?”

陈静茹真想一把拉过咯吱盒,问问那封信的下落。但此刻艾光明正直直盯着自己,显然,咯吱盒嘴里乱七八糟的关系已经引起了这个军统特务的怀疑。

咯吱盒扯了扯陈静茹的袖子,“姐姐,那个信……”

陈静茹的心狂跳着,她不知怎么制止这个口无遮拦的孩子。咯吱盒却突然意识到什么,改口说,“那个信……信不信由你,我早就说过,我叔相中你了,要泡你。”

这话说得粗俗,却让陈静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她突然想起咯吱盒提起过的“大人物”,她瞥了艾光明一眼,莫非是他?恐怕并不是相中我这么简单吧!“你?是他叔?”

艾光明迎着陈静茹疑问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是吧,这孩子没爹没妈,怪可怜的,我偶尔接济点儿。你呢?什么时候成了他姐姐?”

陈静茹不知怎么解释,干脆不理会,“我到家了,你现在放心了吧?”

她从侧门进了院子,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艾光明正和咯吱盒说说笑笑,必须马上分开他们,“你,怎么还不走?咯吱盒,你进来,我想看你变戏法。”

咯吱盒应了一声,可艾光明也跟着迈进侧门,“咯吱盒,这回你又有赏钱了。走,我也一起看看,还能多我一份赏钱。”

陈静茹痛恨自己没有把他拦在门外,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说不定能把他支应开,可就算那样,她一样还是捞不着和咯吱盒说话。

咯吱盒有自己的办法,“姐姐,不巧我身上没带东西,要不这样,你随便给我找个信封,咱们来一段情景魔术。”

陈静茹和艾光明眼睁睁看着咯吱盒把信封塞到胸口,“叔,劳驾你扮一个日本鬼子,过来搜我的身。”

艾光明不急不慌地走过去,故意先上上下下胡乱摸了个遍,最后才把手伸进咯吱盒怀里,却突然停住手。信封,不见了。

陈静茹愣怔片刻,望着同样一脸茫然的艾光明,“装,装!想不到你堂堂大军官,也来给他当托儿。”

艾光明再次匆匆摸遍咯吱盒的全身,也没穿几件衣服,哪还有可藏的地方?“说吧,藏哪儿了?”

咯吱盒朝陈静茹一努嘴,“你搜搜我姐姐。”

陈静茹又是一惊,怎么可能?她和他们离着足足有五尺远!她忙站起身,“我自己来。”可她穿着裙子,连一个兜都没有。

艾光明猛地意识到什么,躲开咯吱盒,在自己的衣服里翻找起来。

“别找了,晚了一步,信又回我手里了。”咯吱盒得意地挥了挥那个信封。“刚刚就是暂存在你身上,不过,日本鬼子可没我叔这两下子。”

看来,让咯吱盒去送信,还真是选对了人。陈静茹悬着的心放了放,又重新提起来。不管怎样,她必须把艾光明礼貌地送走,甚至不惜把咯吱盒也一起请出去。咯吱盒还没有拿到剩下的钱,一定还会再来的。

咯吱盒边走边乐,“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干啥啥顺,顺得不得了!改天姐姐再想看戏法了,千万记得叫我再来!你的那份赏钱还没给啊!”

这些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貌似说给艾光明,陈静茹却明白,这鬼小子在提醒她呢!

艾光明朝着他的屁股不轻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小子,就知道钱!今天你撞啥狗屎运了?乐成这样。”

哎呀呀!陈静茹真不知怎样才能把他俩分开,要是早知道咯吱盒跟艾光明认识,还管他叫叔,打死也不能让他送这封信。事已至此,至少眼下必须打断他们,要不,说不定哪句话咯吱盒就说漏了嘴,兴许他不是故意的,但只言片语到了艾光明耳朵里,都能变成铁证。

“艾副站长,请你留一下,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话已出口,陈静茹真不知如何收场,她的脑子因为转得太快,都有些发烫,好像唱机里高速旋转的唱片,这让她的脸看上去红扑扑的。

艾光明心中一喜,从兜里摸出两块钱扔给咯吱盒,“滚!”

“艾副站长,是这样,我屋里有台收音机,我正在学外语,可怎么也收不到外国广播,你应该在行吧?”

对艾光明来说,这当然是小菜一碟,别说是民用收音机,就是军用收发报机出了故障,他也能分分钟搞定。只是国民党政府有规定,不允许收听短波电台,把短波波段都给锁定了。

艾光明略显为难,“静茹,你应该知道,特殊时期,收听外国广播……”

陈静茹当然知道,说是不让听外国广播,关键还是为了防止收听中共电台。她平淡地说,“那就算了,我只是想练练听力。”她从窗口向外望了望,咯吱盒早跑得没影了,“好啦,那就请回吧,艾副站长。”

艾光明却没挪窝,沉吟了一下,“静茹小姐学习外语是件好事,应该支持。”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收音机后盖,连螺丝刀都没用,鼓捣几下,再转一转调台的旋钮,就传出了标准的美国英语。“听的时候小声些。”艾光明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得意,又突然有些懊恼,为什么手这么快,如此一来就没借口继续留在这间闺房了。“去找块干布,软和的,我把里面擦擦,杂音能少些。”

陈静茹去楼下取了一块干净抹布回来,艾光明正拿着几页纸翻看着。“你,你怎么能随便翻我的东西!”她一把夺了过来。那是她手抄的《八月的乡村》,幸好完整的手抄本被她藏得很好,这几页是抄错了撤换出来的,真该早些销毁才是。

“这一笔小楷写得真漂亮,看着像是小说,你写的吗?”

“我哪里写得出小说?就是练字,随便从哪里找一段文字,依葫芦画瓢,抄抄而已。”她不记得这几页文字中究竟是什么内容,更不知道艾光明看了多久,看出些什么。但她相信,至少他不会读过原书,不会知道这几页文字出自哪里。

请神容易送神难!军统特务可真是招惹不起啊!

庆幸的是,也算有意外收获。送走艾光明,陈静茹小跑着上楼,回到房中,掩好门,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小,小心翼翼地拨动着调频旋钮,终于,她听到了延安的声音!

第六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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