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随着手头的活儿越来越多,陈静茹越来越适应省政府这样的官僚机构了。

文件多,每一份都要过她一道手,刚开始,她还细细看、细细记,可看来看去,绝大多数都是大话空话套话,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真不如延安广播的内容真实可靠。

会也多,有时候一天要开一两个大会外加三四个小会,本来以她的级别,有资格参加的会并不多,但省政府主席孙伯仁得知她的小楷写得又快又漂亮,但凡大会小会,都叫她去做记录。记录的工作实在辛苦,会一开上就没完没了,头头脑脑可以抽烟喝茶,可以出出进进,实则是听也可、不听也可,陈静茹却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口水也不敢喝,就怕上厕所。孙主席是军人,办事雷厉风行,要求记录原汁原味。陈静茹当然并不是为了孙主席,她是为掌握更多的核心机密,生怕错过一星半点。

辛苦一天回到家里,她还要凭着记忆,把重要内容再手抄一遍,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些材料将会派上大用场。

让她高兴的是,冀州只有孤零零几个城市还在国民党控制之下,在乡村、在山区,八路军游击队坚决抵抗,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大胜仗,处处红旗飘飘,冀州就好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条小船,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能为这样一个大时代出一份力,她深感荣幸。她忘情地投入省政府的工作,正是为了加速它的灭亡,也是为了避开艾光明死乞白赖的“追求”。

自孙主席来到冀州,省政府有了独立的办公地点,陈静茹以为终于躲开了军统冀州站,但艾光明有省政府的特别通行证,只要有空,他就跑来省政府,给她带几个瓜果梨桃,或一包点心,在她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闲着,不是看文件,就是查档案,对她说是“搞甄别”,可逢人又说“我来看看静茹”,好像是打着“看静茹”的旗号暗地里“搞甄别”,其实“搞甄别”才是真正的幌子。只有躲进会议室,陈静茹才觉得清静些。可有一次,他竟然请一位溜出会议室的处长给她捎进去一个削好的大苹果,搞得整个会场的人拼命忍着不笑,发出奇怪的嗤嗤声。为这件事,她冲他发了火,艾光明非常诚恳地接受批评。但过去之后,他还是依然故我。不管会开到多晚,他都毫无怨言地等着送她回家。起初,她不肯坐他的车,他就陪着她走,可她发现,这样更像是一对情侣压马路,于是也不再坚持,但坚决拒绝他再次跨进家门半步。

艾光明的如影随形让她随时处于暴露的境地,她要对付的不仅仅是一个追求者,更是一个狡猾的军统特务,在这方面,她是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手。

正当无计可施之时,陈静茹意外接到一个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股热流猛地从心里涌上来,噎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党来找她了!

胡梓歌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为甩开艾光明,她不得不把时间定在晚上回家之后,她偷偷拿来哥哥的西装,乔装打扮一番,悄悄溜出家门。

一路上,她都想象着和胡梓歌见面那一刻的情景,她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借着现在这个男儿身,和他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要告诉他,她已经取得省政府孙主席的信任,有机会也有能力获得更多的情报,可以为党做更多的工作了。

可见到胡梓歌的第一眼,她就感到了隐隐的不安,他的脸色凝重,眼神冷冷的,这给她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胡梓歌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彩色图钉,扎到她的心上。她觉得头胀得很大,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你太鲁莽了,这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和保密纪律的!不但给你带来危险,更给党的事业带来危险!你的任务是做一枚闲棋冷子,要耐得住寂寞,做长期打算,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私自找党!你是担心在革命的功劳簿上没有你的名字吗?”

她的泪珠子无声地滴落下来,砸到她捏着勺柄的手背上,冷冰冰的。她委屈啊!

胡梓歌最怕见女孩子掉泪,他略略平静了一些,“你别这样,你要理解我的心情,更要理解党对你安全的关心。现在情况这么复杂,日伪残余势力、国民党特务、社会闲杂人等,你怎么能分得清每一个人的面目,没有联系人,你怎么找党?一旦信落到敌人手上,他们就是挖地三尺也一定会把‘蔚蓝’给挖出来,更何况,你留下了太多漏洞、太多把柄!”

陈静茹怎么能不知道呢?但是,当她在收音机里听到八路军一次次告捷的时候,她就觉得,即使是暴露,也是值得的。她坚信共产党将把中国带入新时代,但那也必将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在这个伟大的进程中,她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胡梓歌说,“的确,有了你的这份情报,我们的队伍不仅做好了迎敌的准备,更赢得了社会舆论的支持,你的功劳不可抹杀。但是,我还是要批评你。你知道吗?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潜伏进省政府有多难啊!出身名门,公开的政治面目不左不右,知识面广,记忆力强,肯动脑子,办事严谨,随机应变,这些条件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的吗?除此之外,更需要机会和途径。你不怕危险就是勇敢无畏吗?如果你出了事,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损失,更是党的损失。党的事业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在这个机器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担负着自己的使命……”

陈静茹低着头,不停搅动着眼前的咖啡,她开始真正理解自己的职责。“我知道错了。我没有受过正规的特工训练,我接受了这项任务,但每天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有人告诉我,我能怎么办?而且有一个军统特务,天天缠着我……”陈静茹把她面临的问题,一股脑说给胡梓歌听。

胡梓歌时而皱皱眉,时而又点点头,等她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做得其实已经很好了,你首要的任务就是在省政府站稳脚跟,取得包括孙主席在内的上上下下的信任,这对你的深潜非常有利。国民党内情况非常复杂,左派右派骑墙派,更多的是两面派、变色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适应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时时刻刻保持高度警惕,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多观察、多分析,既要与各种立场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利用他们的矛盾分歧保护自己,又要像周敦颐笔下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同流而不合污。”

他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至于那个军统冀州站副站长艾光明,对他的情况,我们党是了解的。他骨子里是一个爱国者,抗战期间表现可圈可点,长期潜伏在冀州,为抗日做了不少事,当然,也没少对付冀州的共产党,但总的来讲,与八路军有默契,有些行动也互有配合。总的来说,他与那些罪大恶极的国民党反动派不一样。”

经过这段时间对艾光明的了解,陈静茹认为胡梓歌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我们有没有可能把他争取过来?”

胡梓歌把咖啡杯左右转来转去,发出轻轻的刺耳声响,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我觉得,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你可以对他做一些工作。毕竟我们党的优势在于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但不要急于求成,绝不能暴露身份,要听其言,观其行,看准他的政治立场,摸清他的软肋,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你说他看过你手抄的萧军的小说片断,却并没有发现端倪,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要一棍子打死,要跟他若即若离,充分利用好他对你的感情……”

“感情,也是可以利用的吗?”陈静茹突然打断胡梓歌,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果这样,那我们和惯用美人计的国民党特务有什么区别?”

“不,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胡梓歌坚定地握住陈静茹的手,“国民党特务惯用的是女色诱惑,而你,是要用革命的真理去引导他,用理想和信仰去影响他。这有本质的不同。”

陈静茹一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直盯盯地看着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的胡梓歌,轻轻咬了咬嘴唇,问,“我想知道,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党的意见?”

“这不是党的命令,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他对你这样纠缠,你有更好的办法摆脱他吗?既然不能摆脱,总不能被动挨打吧?要变被动为主动,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能够更好地深潜,也能够为党做更多工作。我们党自成立那一天起,为民族的崛起和复兴,为人民的解放和幸福,无数革命志士前赴后继,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要明白,牺牲的并不一定仅仅是生命,有时候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陈静茹推开胡梓歌的手,默默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味道更显苦涩。她喜欢听胡梓歌讲这些道理,他总能把她说服。

胡梓歌继续说道,“说到牺牲,还有一个问题,送信的那个孩子,你了解多少?”

陈静茹直率地说,“我错了,他只是个街头混混,我让他送信,只是因为我以为他贪财,为了钱,他可以跑腿,也可以保密,但是我错了,他甚至管艾光明叫叔叔,替他跑腿办事,艾光明也经常接济他。”

胡梓歌眉头紧锁,“据见过那个孩子的同志讲,他们感觉他非常像我们情报战线的一个同志,中央特科的骨干。他非常擅长化装和魔术,经常深入敌后执行特殊任务,留下了很多传奇故事。长征胜利那年,华北局势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我们党希望与国民党团结一致、共同抗日,他和妻子奉命潜回冀州,怎知被叛徒出卖,惨遭杀害。他有一个儿子,当时三四岁,党组织曾派人多方查找,却一直没有找到孩子的下落。”

陈静茹问,“仅仅因为咯吱盒长得像那位牺牲的同志吗?”

胡梓歌轻轻摆了摆头,“不仅长得像,年龄也对得上。我们的同志跟小家伙聊天,知道他打小在吴桥长大,那里是远近闻名的杂技之乡,我们那位同志恰巧在那里搞过土地运动,也是在那里,他学会了化妆和魔术。小家伙没爹没妈,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练了一身耍杂技和变戏法的本事,后来跟一家马戏班来到冀州,因为不满班主不发工钱,从马戏班跑出来。小家伙还给我们的同志表演了几个小戏法呢!”

陈静茹想象着咯吱盒到处显摆的样子,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他没找你们要赏钱?”

胡梓歌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不但给了钱,还管了饭,要不是他急着走,我们的同志非把他留下来不可。我们的先烈为革命献身,不就是为下一代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吗?我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孩子流落街头呢?所以,你要想办法搞清他的身世。”

第七章
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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