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路灯洒下昏黄的光,让夜色透露出几分温柔,也为并肩而行的男女勾勒出修长流畅的轮廓。余三连侧目看向陈英姿,她平时总显英气的五官经过夜色修饰,看起来柔和了几分。白皙的皮肤和微抿的唇,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些乖巧可人。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问:“合同是你塞进来的?”陈英姿扭头看他,似笑非笑:“你说呢。”余三连耸肩,心里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我能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捡的。”余三连沉默一瞬,低头认真说:“谢谢和对不起,不知道该先说哪个。”陈英姿看着余三连低头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像一只正在撒娇的萨摩耶。这种莫名的联想把她给逗乐了,笑了一下一下才说:“请我吃饭吧。”“什么?”“要不是把钱都借给你大姐夫了,我至于过得这么惨?”陈英姿把手里装满方便面的购物袋拎起来,故意在余三连眼前晃了晃。余三连恍然:“对对,怪我,你想吃什么?”“就是上次你们店里聚餐时候吃的饭。”“那有什么好吃的,各家的员工餐凑到一起。”陈英姿摇头:“不知道,就是莫名的觉得挺美味,反正欠我的钱要还,店我还是要收,合同也不是白还的,请我吃一个月饭。”余三连猛地一拍陈英姿肩膀,裂嘴傻乐:“成,今天咱俩先休战,明天继续。”什么萨摩耶,明显哈士奇!陈英姿翻了个白眼,默默在心里补充。不过嘴角却悄悄向上扬起,露出一个不被发现的笑容。两人打了辆车,来到鲅鱼街的大排档。聚在一起的客人喝着酒聊着天,不管什么时候,这里总是烟火气息浓重。余三连挑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还细心地用纸巾帮陈英姿擦了擦桌面。陈英姿抬头微愣,两人视线撞在一处,又默契地各自移开。余三连清了清嗓子,正要说点什么化解尴尬,老板娘正好走了过来。她看了陈英姿一眼,冲余三连打趣地笑:“行啊三连,长进了,今天没带姐夫,带美女啦!”“姐,别瞎说。”余三连瞪她一眼。再看陈英姿,正杵着下巴看他,表情似笑非笑,慎人的很。老板娘看这样子,识趣地闭嘴了,转开话题问:“吃点啥?”“特色先上着,缺啥我再喊你。”“好嘞!”老板娘爽快地应了一声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等人离开,陈英姿才松开手,拿了根筷子点点周围,说:“余三连,合着我在家吃泡面,你跟你姐夫们拿着我的钱成天在这儿撸串喝酒啊?”余三连立即否认:“我们用的不是跟你借的钱。”说着直接用牙咬开啤酒瓶盖,给陈英姿倒上满满一杯。陈英姿端起杯子直接一饮而尽,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后,表情忽然变得惆怅,指着余三连说:“鲅鱼公主饭店老板当着,有事姐姐姐夫替你扛着,一到晚上喝酒撸串,还是花的别人的钱。跟我比,你这简直就是天上的生活!”余三连又给她的空杯满上,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喝完才说:“你以为我想当这个饭店的老板?我的理想是拼荆斩棘,独当一面,打下一片自己的事业,现在我的才华都快被鲅鱼味儿熏没了。”“你就是矫情,总比我被排挤到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强。对了,白天被你骂走的是什么人?”陈英姿想起丁志,有点好奇他和余三连的关系。可一提到丁志,余三连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大学一个寝室的。”他模棱两可地说。大学同学?陈英姿惊讶了:“你还有那么优秀的同学?”余三连眼神变得阴郁:“这小子剽窃了我的创业想法,开了个公司,没想到挣了大钱,其实要真让我干,我还真未必能干成。”说到后面,语气复杂起来,其中既夹杂着对丁志的厌恨,也有几分说不清的钦佩。陈英姿跟余三连碰杯:“算你有自知之明。”余三连笑道:“所以就沦落成现在这样了,三个姐姐对我确实很好,可他们也耽误我好多创业的好项目,你说我惨不惨?”“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幸运,从小我爸我妈离婚,就把我扔在家里,想起来呢就买一箱方便面,想不起来就扔几块钱,让我自己买方便面。”陈英姿端着酒杯慢慢晃,啤酒气泡不断升腾。她恍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啃一包方便面就是一顿晚餐。家里永远冷清寂静,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才能驱散心里对孤单的恐惧。陈英姿低下头,用不在乎的语气说:“我那时候最怕过春节,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大年三十我爸永远会把桌子掀了。”窗外鞭炮齐鸣,烟花绽放,掩盖了家里摔盘摔碗的声音。破碎的杯盘满地狼藉,小女孩躲在角落吓得大哭,可是没人来安慰她,屋里只有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等我上了大学,我妈就让我帮她还债,越还越多,你以为我那么爱吃泡面,我是没得吃……”陈英姿声音渐渐低下去,尽管努力用不在乎的语气说着最在乎的童年往事,可是泛红的眼圈还是泄露出她的脆弱。陈英姿一仰脖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余三连看她这样,也被激起隐藏的心事。“你父母就算再吵架,总算都在,可我父母都去世了,你知道我多希望他们每天在家里吵!”余三连说完吸了吸鼻子,扭过脸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拇指揩去了眼角的泪花。陈英姿一时怔住,愣愣地说:“要论比惨,你赢了。”说到伤心往事,的确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两人再次碰杯,把心酸和着酒一起咽进肚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不知不觉脚边就多了一地空酒瓶。陈英姿有了醉意,脸颊泛红,眼神也逐渐迷离起来。她趴在桌子上,捏着筷子敲盘子。“叮……叮……叮”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人生,好难啊。”陈英姿发出感概,余三连点头附和。老板娘在远处一边收拾垃圾,一边频频抬头望着两人,眼里充满了八卦的欲望。时间流淌,一晃到了深夜。大排档的客人渐渐退散,只有零星几桌还在继续。陈英姿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这一阵子积压的心事也终于趁这个机会释放到底,于是直接了当醉的彻底。余三连几个姐夫经常喝醉,不敢跟几个姐姐讲,电话就会打到余三连这里,所以对于扶人这种事,余三连已经驾轻就熟,经验丰富。尤其今天晚上已经搀扶过一回范建设,陈英姿的体重比他可轻了一半不止,余三连几乎没什么压力就轻松扶着陈英姿回到了公寓。他从陈英姿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门,小心搀扶着陈英姿走进房间,把她放到床上安置好。结果转身刚要走,陈英姿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捂着嘴巴直接冲到卫生间。余三连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声音。“没事吧?我走了啊。”余三连冲里面喊了一句,然后走出房间把门带上。转身就往对面自己家走,刚打开门,范建设突然举着合同冲过来,对着他兴奋大叫。“合同回来了!”余三连掸开他:“知道了,知道了!”范建设对着合同连亲几下,尽情宣泄激动的心情。结果亲猛了,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别吐合同上!”余三连眼疾手快地把合同抽出来!范建设一头冲进卫生间,呕吐声连连传出。余三连靠在墙上,看着合同,突然就笑了。又想起这是陈英姿送回来的,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趴在马桶上呕吐的陈英姿也在笑,只是笑里多了几分无奈。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把合同白白送了出去,当时拿着信封站在余三连门前,也有过犹豫,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明明拿着这份合同就能解决余家饭店搬迁的案子,可是几番挣扎,最后脑子里闪过余三连那句“我相信你”,最终促使她下定决心地把合同从门缝下塞了进去。“陈英姿,你真傻!”陈英姿轻声呢喃着,不过这回,她的笑里多了几分释然。……捍威集团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会议桌前两排人对坐,目光都盯着大屏幕上播放的视频。上面正是阿龙阿虎偷拍的陈英姿,放的片段是她在手机店贪玩被送出后,经理和员工吐槽她的那段话。员工:“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店不开了,我们这些人吃什么去。”:“”经理:“别听她吓唬人,我就不搬,能怎么的!”这么一段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的视频被播放出来,陈英姿的形象立刻就变得跋扈起来。李总监一拍桌子,率先发言:“鲅鱼街的回收改造工程是集团的重点项目,但是这个陈英姿干的怎么样,大家通过视频能看出来,我建议直接开除。”杨总监淡淡地瞥他一眼:“话不能这么说,这两段视频没头没尾的,这能说明什么?”李总监针锋相对:“这样的人去负责项目,影响的是整个集团的形象。”这个话说的就重了,吴副总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李总监,这个工作本来就是啃硬骨头,派谁去都可能产生误会,杨总监你回头跟小陈说一下,让她多注意,我们还是讨论一下其他项目吧。”他四两拨千斤地把李总监的枪头挡了回去,与李总监一派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李总监,与杨总监对视,眼里皆是锋芒。林太宇转着笔,视线没有停留在视频上,也没有看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众人。他一直没有发言,仿佛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扭头看着窗外。空中有翱翔的鸟儿,自由令人向往。就在吴副总准备换下一个项目讨论时,李总监忽然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他从文件夹里掏出一份文件“啪”地用力甩到桌上!正是那份假的余家租赁合同!远在鲅鱼街的余三连不知道自家那份出自范建设之手的假合同已经到了捍威集团高层之手。他的生活很简单,现在真合同回来了,饭店是不用搬了,至于之后和陈英姿交手,见招拆招罢了。况且……现在他觉得陈英姿也不是那么难对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改善了不少,这事肯定还有协商的余地。总之,余三连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幻想。这一晚,他又和三个姐夫相约大排档。几人点了烤串啤酒,喝到最后,都有些醉意了。汤泰贤拈起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突然问:“公司派陈英姿来收店,租赁合同到手了还还回来,怎么想的?”余三连心里隐约有点想法,陈英姿的形象在他心里还是很正面积极的,但是这话他不想当着几个姐夫的面说,所以只是摇了摇头。蔡舟舟哼了一声:“欲擒故纵!明明知道鲅鱼公主海鲜饭店是鲅鱼街的行业老大,先把合同骗走,再还回来。”汤泰贤不解:“这么干图啥?”“大家一感动,就同意回收了。”“你感动了吗?”“我感动了。”“那你把租赁合同再交给她,把饭店卖了。”“我傻呀,再说我同意了,家里三姐妹不同意啊。”“所以你这种猜测这不合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跟说相声似的,一直沉默的范建设突然拍拍余三连的肩膀。他肯定地说:“因为你。”余三连指着自己:“因为我砸她车了?不对,应该恨我呀。”范建设摆摆手:“你太年轻了,想当年我放弃了经商,拿出全部身家……”“又来了,卖车卖房解散了公司,把所有钱都投到鲅鱼公主饭店里,我们全家人都要感恩你,但是不用每次喝酒都把这事搬出来吧。”汤泰贤翻了个白眼,直接把话接了下去。范建设瞪他:“我说的没错啊。”蔡舟舟拦住范建设:“说三连的事呢,先把你放放。”“对,我想说当年我跟你大姐一开始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结果看着看着就看到一起去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范建设思绪被拉回来,回忆往事,眼神带着几分怀念,说完看着余三连,挑挑眉,眼中深意不言而喻。“你以为陈英姿……不可能,她能看上我?”余三连一口酒差点从嘴里喷出来。范建设拍他肩:“你差啥,一个喝咖啡的和一个做鲅鱼的,多般配。”“咖啡就鲅鱼,那得多腥,何况她还养猫。”范建设见他不开窍,也懒得多说。他端起杯子朝几人来回敬酒,说:“不管怎么说,合同这事算过去了,都守口如瓶啊,守口如瓶。”余三连一口咽下杯里的啤酒,突然说:“还有一件事,帮大姐夫凑五万块钱还给陈英姿。”汤泰贤和蔡舟舟瞬间愣住,一齐拍案而起。汤泰贤指着桌子上的残羹说:“我就知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蔡舟舟也梗着脖子硬气道:“小金库都被抄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范建设垂首感慨:“唉,可怜的三个男人。”三人视线忽然调转,齐齐对准余三连,仿佛他是最后的希望。……尽管余三连挣扎过,可是最后还是扛不住三个姐夫的哭穷卖惨,最后这个“凑钱”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还是落到他的肩上。余三连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召开家庭会议,对着大姐余淑萍一顿观点灌输,最后再落回重点——“预支分红?”余淑萍什么都没听清,只知道最后余三连的目的还是借钱。余三连点头:“对,五万差不多了,少点也能将就。”余淑萍脸色一变,直接扑倒父母的遗像前,嚎的是惊天动地:“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三连又要犯浑去创业了,咱们这个家早晚得败光呐!”余淑华和余淑娟在后面拼命拉着她,也没拉起来。至于这拉人的动作有多少水分,余三连是懒得拆穿。余淑华回头说:“三连,你这才安生了几天又要整事儿。”余三连无奈摊手,无中生有:“大姐,我是为了谈恋爱,不是创业,你想多了。”余淑萍嚎地更大声了:“还骗我,你以前就用过这招,你当我傻啊。”余三连给范建设一个眼神,范建设立刻站起来协同作战:“三连真谈恋爱了,我作证。”余淑萍的哭声瞬间停止,她惊喜地瞪大双眼:“我怎么不知道,跟谁?”“跟……”范建设语气迟疑,眼见就要露馅。“陈英姿!”汤泰贤及时助攻,这一波直接把众人震慑住。就连余三连也没想到他把陈英姿抬了出来,脸上写满了震惊,扑捉到大姐投来的质疑眼神,立马又变得正常,甚至还配合地点了点头。“你想想,要不是跟陈英姿好上了,他能搬到外面去住?人俩还住对门。”汤泰贤越编越顺,余三连都怀疑他是提前打了草稿。范建设悄悄踢了一觉蔡舟舟,蔡舟舟立马从观众变成证人。他煞有其事地说:“啊,我好像也听说了那么一点。”余淑萍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巡视,最后落到余三连脸上,余三连乖巧微笑。余淑萍突然走回房间,再出来时,一摞钱突然砸到余三连胳膊上!“三连,这事大姐支持你!”于是,陈英姿就这样,变成余三连的绯闻女友了。对这这件事,陈英姿本人当然是一无所知的。她想平常那样走到鲅鱼街的快餐店,准备吃了饭再次开展工作。可是令她诧异的是,一进店里,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陈英姿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衣服没穿反;拿出手机打开自拍一看,妆容也正常。那为什么这些人看她好像在看什么笑话一样?陈英姿有些愕然。老板娘这时走过来,眼神里写满好奇:“小陈啊,你是捍威集团派来的?”“对啊”陈英姿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那你怎么还跟别人借钱呢,你不应该很有钱吗?”老板娘忽然直起腰,声音都大了起来。这句话似乎也是故意说给大家听的。果不其然,店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看向陈英子的眼神掩饰不住戏谑。陈英姿整个人愣住,眼神中闪烁着窘迫和一丝慌乱。然而更坏的事情还在后面。除了早餐店,她到理发店时也是这样。本来上次做好了攻略,可以从老板娘吴姐的孩子入手。她一直担心孩子成绩不好,所以陈英姿费尽心思去调查了附近有名气的家教老师,从教学风格到教学成果,都做了细致的了解。这次本想借这个作为突破,好好和吴姐聊一聊。可当她走进理发店,吴姐整个态度都疏离起来,客套地说:“小陈,你费心了,但你推荐的家教我们不敢用啊。万一孩子学完跟你似的整一身债我找谁说理去。”这话仿佛一根针,扎进陈英姿心里,泛着尖锐的疼。另一家早餐店的老板态度也陡然一变,对她避之不及。“陈经理,我忙着呢,就不招呼你了啊,知道你手头紧,那边有免费的小米粥,你饿了就自己盛一碗,合同以后就别往这儿拿了。”烧烤店,还没开口,收银员就直接说:“陈经理,你就别难为我了,我们老板今天真不在!”就连到超市买水,老板递给陈英姿之后还嘲笑说:“这瓶一块,最便宜,你还到处借钱呢,节约点。”一整天,在鲅鱼街受到的冷遇比陈英姿到这里后加起来的所有日子都多。陈英姿想不通,她借钱的事怎么会像瘟疫一样忽然就在鲅鱼街传开了。可是这事只有余三连知道!陈英姿低下头,心底涌出一股酸涩,刺得鼻头发酸。她不愿意相信是余三连泄露出去的,可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她自欺欺人。半晌,陈英姿抬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抹过眼角。再抬头,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只有袖角氤氲的那团湿渍,还有微微泛红的眼角,昭示着她心底泛滥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