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国
二月的尾巴,风里寒意未散,阳光却透着盎然夏意,残冬与初夏在这座城市相撞,这是伦敦从未有过的鲜明。H市机场T2航站楼。“弄啷个飞机害弯垫,弄个等死捞子。”穿纯白宽松运动衫的男生举着手机大步流星,声线里有着少年低低浅浅的磁性,一口不伦不类的方言惹人频频回头。映在荧幕里的眉眼生动明朗,黑发,高个子,肩宽腿长,这个年纪的男生身形越薄反而越有种向上生长的嚣张。弹幕刷得飞快——【听不懂】【是我起床的方式不对吗】【前边的已经下午了……】【这什么鸟语听得我脑瓜子疼】男生懒散地回答:“讪西话。”【说清楚,陕西还是山西】【陕西抵死不从】【山西人表示与我无关】【听着像陕西混重庆】【重庆人直呼要报警了!】嘲笑归嘲笑,弹幕气氛却十分融洽,像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嗑瓜子闲聊。荧幕左上角挂着主播信息,头像是一颗平平无奇的豆子,ID是人人看了都要骂一句“臭不要脸”的“人间绝帅窦”,粉丝数:100万。【刚上线,他咋了?】【突然直播,目前在机场,来意不明】【小破站3月活动主题是方言】【难怪……】【我寻思方言也先得是人话吧?】【你可以接地气,但你不能接地府啊】挂在左肩的包带滑下去,窦晟抓了一把,恢复正常声音:“真那么难听懂?我正经学了十分钟呢。”【装腔失败】【被牛弹琴】【来机场到底干嘛的?】窦晟叹了口气。“我妈给的紧急任务,有人要来寄宿,派我接机。这祖宗今天还过生日,我订蛋糕时急够呛,谁知道飞机晚点了,白忙。”他腿长,走得飞快,正常说话时不紧不慢,有点懒洋洋的。弹幕里有很多是他的“说话粉”,就喜欢这种漫不经心、有点痞还有点苏的调调。【寄宿?哇塞!】【男的女的?几岁?】【长什么样?】【2月29生日啊,四年一回】【跟你什么关系?】“我也很茫然,就知道跟我差不多大,嗯……算表妹吧。”【嗨!老婆!】【百万粉福利,要她营业】【臣附议,要JK】窦晟对着荧幕轻轻挑了挑唇:“一群神经病,给我闭麦。”【这就开始护妹了】事发突然,要接的是老妈少女时期的闺蜜的孩子,那人已经两年没和这边联系过了,这次是她丈夫突然打越洋电话拜托老妈帮忙,打电话的时候倒霉孩子已经上了飞机。老妈也很蒙,只翻出一张好几年前存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儿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不过小时候眼神就很叛逆。窦晟之所以胡诌说是表妹,是因为弹幕里的粉丝都是戏精,要是坦白没血缘关系,这群人能让他号直接没了。机场广播“叮”一声,开始语音播报。窦晟打了个哈欠:“终于降落了。”“Ladiesandgentlemen,wewillbesoonlandingatDDLLDInternationalairport.”语音播报响起,机舱里的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抬起窗挡,浓烈的阳光倾洒而入,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疲惫感在这一刹那尽数涌起,又很快被故乡的晴朗驱散。坐在最后靠过道的男生还伏在书包上浅眠,长腿蜷屈在狭窄的空间里,削平的肩随着呼吸轻轻伏动。在一飞机聊天的人中,他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周身勾勒出淡淡的孤独感。飞机着陆的一瞬,他忽然醒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扽住毛衣领子往下一拉,仰过头抵着座椅靠背醒觉。窗外的光在那张脸上打下一条光带,明暗交错,轮廓与五官皆是少年特有的柔和的分明。片刻后他睁开眼,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琴盒,把一只黑色相机包挂在书包肩带上,全都拢到右肩,迅速从满舱活动腿脚的乘客间穿过。航班晚点了两个小时,谢澜运气不好,用了三年多的手机在不久前突然黑屏,紧接着进入自动开机关机的循环中,折腾几小时后彻底报废,充不进去电。他没有托运行李,迅速甩掉大部队乘客,第一个过海关,只身出现在接机通道。来接机的人谢澜不认识,电话号也没来得及背。通道里人头攒动,他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些陌生的脸庞,试图寻找一个写着“谢澜”或“LanXie”的牌子。很不幸,这些人里都没有。谢景明是在谢澜抵达希斯罗机场时才终于接受了儿子真要回国的事实,谢家在英国扎根十几年,这边早没亲人了,在通讯录里找了一圈,最终只能拜托谢澜妈妈的发小赵文瑛来接机,一切都充斥着不靠谱。和乌泱乌泱的接机人互瞪半分钟后,谢澜自闭地重新把毛衣领子往上扯了扯,垂眸快步离开,打算找地方借个计算机抢救一下手机。好像有句中国的古诗可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怎么背来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下一句不记得了。哦,游子归国心凉凉。很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中文天赋正随着踏上这块土地而飞快苏醒。便利店老板娘在柜台后伸着脖子盯谢澜的手机。数据线另一头插着她的计算机,无论怎么折腾手机都不亮,计算机也无法读取设备。“变成砖了,没救。”她叹气说。谢澜跟漆黑的荧幕又僵持了几秒,把线拔了,低声说了句“谢谢”。他自动往旁边让了让,让身后过来的人结账。“就奶茶吧,不会挑。不知道喜欢什么口味。我也第一次见,不了解。”旁边那人说话声中带着一股子敷衍,但嗓音有些清凉的质感,听起来很舒坦。谢澜下意识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部手机,而后才是荧幕后的脸。那个男生漫不经心地抬眸朝谢澜看过来,手腕随动作偏了偏。谢澜迅速往旁边挪了一步。那人识趣地把屏转过去捂在衣服上,低低说了句“抱歉”,拿着奶茶擦身而过。谢澜蹙着眉正要把手机揣回兜,忽然被一股快准狠的拉力一扽,像有把钩子不由分说地钩着他整个人往右趔趄半步。他站稳后茫然抬头,只见那个风风火火的家伙书包上坠着他的相机包,正从门口扬长而去。谢澜:“欸——”戛然而止。卡壳了。该怎么称呼来着?朋友?先生?男孩?都不太合适。在英国可以直接喊“mate”,“mate”的中文是什么?我的小伙计?很小的语言点,却能把语言系统错乱的人活活卡死。谢澜不到三岁被带出国,在谢景明的坚持下,日常语言随之变成英语,此前培养的汉语体系几乎被摧毁殆尽,只有每年去伦敦小住的姥爷会跟他说说中文。三年前姥爷没了,这条道也彻底断了。非要定义一下,他的中文勉强算一年级小学生水平,可能还不如,虽然日常口语听不出问题,但用词不准,常常语出惊人,听一段话时容易听丢字词,认字写字更是基本废了。那人已经走到门口,对着手机飞快说:“我掏一下接机牌,先下了。”而后他把手机锁屏揣兜,书包往前一抡,只听“啪”的一声,被钩住的相机包就砸在了地上。“……”谢澜默默跟上去。“这也能掉出来。”男生嘟囔着捡起相机包,拉开拉链,掏出那台小巧的C牌最新款微单相机,娴熟地抠开折叠屏,按下开机键,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说那是他自己的相机,谢澜都差点信了。谢澜在对方“叭叭叭”调曝光时走到他身后,欲言又止,犹豫之下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好像不小心拍到了什么神经病启动开关,只见那家伙猛地往旁边一蹿,手没拿稳,相机“啪嚓”一声又掉了。这次相机没有防护,“着陆”声清脆,听上去八成要报废了。“……”他捡起相机,抬眸不悦道:“背后拍人,你有病?”谢澜比他更不爽:“看看相机坏了没。”男生用袖子擦擦镜头,想重新开机却发现开机键已经塌陷进去,周围的机壳裂开,荧幕也碎了一个角。他吸了口气,语速骤然起飞:“我说——这机子我才刚到手,创作热情正熊熊燃烧,每天骗五万硬币都打不住,就这么被你背后袭击给打碎了!”刚才没看出来,原来是个说话强者,真是失敬了。但谢澜跟不上那么快的语速,只来得及听懂前几个字——“才刚到手”,还有后面断断续续的一些关键字,“骗五万硬币”之类的。他琢磨了一会儿,感觉这人刮走他的相机有可能是故意的,也有可能是无意的,但听这个话术,此人大概率是小偷。看着眉目生动,实际是个长得好看的歹人。那人眉皱得更深:“相机都完蛋了,你倒是说句话啊!我着急走,来不及跟你掰扯,全新零售价三九九九,微信还是支付宝?你扫我还是我扫你?”谢澜皱眉消化这串连珠炮,消化到“我着急走”,后面的就忘了。不重要,关键信息get。“走什么走,抓到你了,我打警察。”“?”一丝困惑爬上对面那双眸。“你什么?”谢澜懒得废话,低头看一眼报废的手机,有些烦躁地冲他伸出手。“你有手机吧?”“干什么?”“打警察。”对方沉默片刻,语速重新放慢:“要报也该我来报吧?不是,我被你带跑了,打什么警察?”“你打也行。”谢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成语,“毛遂自荐,也可以。”“……”身边往来的都是快速通过的行人,没人在意便利店门口僵持的两个男生。原地沉默许久后,那人嘶了一声:“不会是脑子……”话说到一半,扫到谢澜背后的琴盒,那人语气又转了个弯,“但还会拉琴?”谢澜心烦地抓了一下空荡荡的背包带:“手机,快点。”或许是在他反复强调“打警察”后终于知道怕了,那人表情微妙地变了好几次,最终竟隐隐露出些许柔和,看着他,轻叹一口气,让人莫名背后发凉。“确定要打警察吗?要不再考虑一下?”“求饶没用。”谢澜铁面无情。一个女声忽然在背后响起。“欸欸,这是你的吧?”便利店老板娘小跑过来,拎着一个十分眼熟的黑色相机包。她看到谢澜后松了口气:“还好没走远,东西掉我柜台上了。”谢澜接过相机包,怔了两秒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从冷酷无情到耳根发红只用了零点一秒,从耳根发红到耳朵彻底充血,只用了身边那家伙恍然大悟地拖长调的“哦——”一声。那家伙把坏了的相机往手腕上一套,轻轻扬眉:“还打不打警察了?”“……”回国出师不利。机场大厅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阳光打在男生侧脸上,更显出少年的轮廓分明。少年抬手掀了掀领口,谢澜发现那只手骨相很好,指骨清晰,腕骨细而劲挺。手的主人开口了:“微信转我?”谢澜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用微信。”“那支付宝?”“还没开,我手机坏了,你可以把银行账户告诉我。”“没支付宝?”那人一抬头,恍然道,“难怪说话有点怪,你是外国人?”“中国人。”谢澜立刻回答,“中文不好,但是我是中国国籍。”他很烦,非常烦。一模一样的相机,一模一样的官配相机包,还都喜欢挂在书包上。问题是刚才钩住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视线扫到那人挂在身子一侧的书包,拉链上挂着一枚梧桐叶片的小装饰,还有个像铁丝没闭合的打蛋器似的玩意儿,估计就是“钩起”这段倒霉事的元凶。男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瞅,皱眉把“打蛋器”拆了下来,嘟囔道:“车子明这个欠揍精。”“这是什么?”谢澜忍不住问。“按摩头皮的,给智障患者打通大脑经脉那种。”“?”对方随手将它丢进垃圾桶:“我叫窦晟,你怎么称呼?”“Aron.”他的英文名和中文名发音有点相似。“哦。你有人接吧?”谢澜唇线微抿,很轻地“嗯”了一声。窦晟拿起手机,慢慢说道:“我也是来接人的,我表妹刚回国。我先给她打电话说一声,然后跟你去找接你的人,让他赔我,你俩再私下算,你看行吧?”其实没差别,来接谢澜的人也是陌生人,但谢澜没别的办法,只能点头。窦晟背过身打电话,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没一会儿却见窦晟把电话摁了,边打字边嘟囔道:“不会走了吧……”谢澜随口问:“几点的航班?”“四点五十降落,都二十分钟了还在关机。”谢澜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机票:“你表妹从伦敦来?”“对。欸?”窦晟猛地抬头看过来,“你也是?”谢澜点了下头:“可能在等托运,或者过海关,去通道等吧。”窦晟“啧”一声:“把这茬忘了,小马叔还做了个牌子呢,让她下飞机就感受祖国温暖。”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起的海报,展开,把两行大字明晃晃地暴露在谢澜眼前。LanXie谢澜欢迎回家!(笑脸)谢澜瞬间表情凝滞。“这是你表妹?”“嗯。”窦晟把海报横在胸口往前走。“等等!”谢澜抬手扯住他袖子,身体挡在那两行字前。窦晟一抬眼皮:“干吗?”谢澜问:“你知道‘她’的长相吗?”“现在长什么样不知道,有一张六七岁的照片,叛逆少女。”窦晟戳两下手机,往谢澜面前一举,“喏。”黑眸红唇的小孩站在公园松树下,有些不高兴地看着镜头。小衬衫、小围脖、小风衣、小皮鞋,很正常的英国小男孩打扮,唯一有点像女孩的是前额别了一枚红色发夹,因为脑门磕破了,妈妈怕头发蹭到伤口才强行给他别上的。谢澜两眼放空,突然有点想回英国。谢景明实属狠人,竟然派出这种妖孽来花式驱赶他回去。他把窦晟手里的海报扯走,三两下折了起来。窦晟皱眉:“又干吗啊?”谢澜眼神含恨:“你确定是女的?”“不很明显是女的吗,关你什么事?”谢澜盯着他没搭声,过了一会儿,窦晟忽然眉头一皱。他的喉结轻轻滑了两下,保持淡定地重新点开了那张照片,举到谢澜脸旁。许久。“那个……敢问少侠中文名?”“谢澜。”“……”核对过证件信息后,两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谢澜先开口,问候道:“初次见面,你好啊。”听起来非常像“初次见面,你怎么不死啊”。窦晟嘴角抽了抽,半晌才轻轻一点头:“嗯,挺好的。你呢?”谢澜还没来得及翻白眼,他就又“啧”了声,凑近低声问:“你小时候爱别发卡?现在还有那种……独特的癖好吗?”“……”谢澜双手拇指把另外八根指头关节全捏了一遍,才让表情没崩:“你妈妈知道我是男生吗?”窦晟琢磨了一会儿:“应该知道,只不过电话里她没说明白。”“还有谁知道这事?”谢澜又问。“什么事?”谢澜眼中写着暴躁:“表妹。”“哦……这个啊……”窦晟手伸进口袋摸着手机,极低声说:“就一些粉丝,嗯……一百来万吧。”谢澜没听清:“什么?”“没什么。”窦晟稳重地抬起头,“应该就我误会了,走吧,司机在停车场等着。”司机小马是个单眼皮小胖,长了张笑脸,见了他们打招呼也十分亲切。车很快驶出机场高速,开上H市立交桥,桥下是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江,落日余晖波光粼粼地洒在水面,城市倒映在那片金色中璀璨生辉。小马边开车边介绍:“咱社区叫望江丽影,你记着点啊,从前叫望江巷外,打车说哪个都行。”谢澜知道望江巷外,这个名字在他妈妈手账里出现了太多次,望江巷外有参天梧桐,从屋里出来要向上跑三十二个台阶,阳光从梧桐叶缝隙撒下,在脸上留下几块明亮的光斑。他垂下眸子,内心对寄宿在陌生人家这件事非常抗拒,打算一会儿饭桌上委婉地推掉。抛开不靠谱的儿子不谈,赵文瑛气质很不错,穿着一身浅咖色连身羊绒裙,明艳而落落大方。她很自来熟,没有半点矜持和客套,谢澜刚喊了声“阿姨”就被她拽去洗了手,按到餐桌旁坐下。赵文瑛笑眯眯:“坐飞机累坏了吧?跟你说啊,到姨这儿就是回家了,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一下午没干别的,就炖这碗面了,快尝尝。”白瓷碗里的鲍鱼、白贝炖在金汤中,鲜亮好看,把下面的手擀面都盖住了。赵文瑛把筷子递给谢澜,又贴心地放了把叉子在他手边。谢澜道谢后刚刚拿起筷子,就忽然听赵文瑛感慨地叹了口气。“你跟浪静真的太像了。”她轻声说,“以前上学时她说想生大帅哥,教育得优秀又有礼貌,带出去倍儿有面子那种。现在看来她真是心想事成啊,嫁了喜欢的人,生了这么棒的儿子,老天也算待她不薄。”谢澜搭在腿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谢澜的妈妈叫肖浪静,在她过世四五个月后,谢澜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她二十多年来陆续在写的手账。赵文瑛说的这些话,谢澜也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看到过类似的文字。那些墨迹渐退的文字让他窥见了母亲不为他所知的少女青涩,但时光却已将她从他身边永远地带走了。因为这一通忆往昔,谢澜把想好的推辞咽了回去。“澜澜。”赵文瑛温柔问道,“你爸说你想在国内参加高考,你不想在英国入籍了?”谢澜不确定谢景明临时跟她说了多少父子矛盾,只能含糊地“嗯”了声。“那阿姨帮你联系学校,课不能耽误,你先把学上起来。”谢澜闻言有点惊讶,他本以为谢景明找了个说客。赵文瑛在手机上发了几条消息,问谢澜:“你在英国念几年级?”谢澜犹豫片刻:“可能……差不多对应国内高二。”“那你跟豆子一样的阶段,你在英国上了哪些课?”“选课制,我选了数学,物理,化学,还有经济学。”“哪科比较好?”“数学吧。”谢澜立刻又说:“在国内我肯定语文最弱。”赵文瑛比了个“OK”的手势:“你爸说你一直没转国籍,户口还在这片儿。正好明天高二下开学,校长答应你先去豆子他们班蹭两天课,等分班考后再看适合去哪儿。”谢澜了解过国内的教育体制,点头对赵文瑛说了句“谢谢”。赵文瑛切换成老佛爷的语气问窦晟:“这次分班怎么安排啊?”窦晟歪在座椅里划着手机,漫不经心道:“理科分两个A:一个传统A,取总分前五十;一个数理A,冲刺明年自主招生的,取数学物理两科前三十。两项都满足的同学就优先进数理A,后面的同学按总分排,五十人一班往后分班。”他语速很慢,不知是怕赵文瑛听不懂,还是刻意也想给谢澜解释明白。赵文瑛点点头:“你们四班大多数人会进数理A班吧?”窦晟“嗯”了声:“改班名,排后边的人分出去几个,老师都不换。”谢澜听明白了,四班应该是当前最好的班。看不出来啊,某人这种男女都分不清的,竟然还在最好的班。赵文瑛回头对谢澜说:“争取考进前三百。我之前打听过,其实前三百的教师配备都算不错。”前三百。谢澜心里一震,直了直腰。“一共多少人?”赵文瑛感慨道:“这届人满,理科六百多呢。”“……”他们好像对他的成绩存在一些误解。谢澜正酝酿着如何纠正这个误解,赵文瑛却突然看向窦晟,慈祥陡然收敛。“对了,我让你订的蛋糕呢?”谢澜一呆,反应过来后下意识蜷了蜷手指,也跟着看向窦晟。窦晟给自己又捞了一碗面,低着头呼噜噜吸面,含糊又冷漠地说:“哦,忘了。”“忘了?!”赵文瑛分贝陡然拔高,“你能不能靠谱点?!老娘一共就给你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让你去接机,第二件订个蛋糕,这点事都办不明白!”赵文瑛劈里啪啦地数落开,窦晟揉了揉耳朵,闷头继续吃面不吭声。谢澜心里倒松了口气,见第一面就一起过生日实在太尴尬了,以至于他都觉得窦晟的敷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对他有恩。谢澜刚刚放下心,门锁忽然“滴”一声,说要开车走的小马又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一个洁白的大盒子。“豆子,都不是我说你,蛋糕也能落在后备箱,还好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没开远,你说说你。”窦晟:“……”谢澜:“……”谢澜万万没想到今天的劫难还没渡完。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一整天,终于随着赵文瑛掀开盖子而迎来高潮。粉嘟嘟的奶油蛋糕上用梦幻的蒂芙尼蓝写着——谢澜:生日快乐,青春美丽,无敌可爱!蛋糕一角的塑胶王冠底端刻着一串花体英文:Princess.(公主)“蛋糕店模板。”窦晟立刻说,“我可想不出这么土的词儿。”谢澜呆坐一旁,心灵上又死了一回。谢澜的卧室在二楼朝南,是个带独立卫浴的套间。赵文瑛指着隔壁告诉谢澜:“你跟豆子挨着,有什么事不方便跟阿姨说,就直接敲他门。”窦晟单肩挂著书包直接进了旁边的房间,屈腿把门往后一蹬。“破孩子。”赵文瑛拦住门,“我是在跟你们两个人说话,你听到没?”窦晟这才抬了下眼皮:“我没听出来你是在和两个人说话。”“你少来。”赵文瑛抬手在他胳膊上抽了一巴掌,“要是敢给我搞事情,看我怎么治你。”窦晟闻言看了谢澜一眼,非常敷衍地叮嘱:“明天考试,早点睡,晚安。”“明天就考试?”谢澜一下子转过头。“对啊。”窦晟忽然笑起来,露出那种明媚得让人想要一巴掌呼死的笑容。他晃着那只好看的爪子,先比一个“六”,又比一个“一”:“六大科目,一天搞定。”赵文瑛“啪”一声把他的爪子拍下去:“要死啊,你不早说!”“我说了要考试。”窦晟满脸无辜。“你说是明天了吗?!”赵文瑛怒道。窦晟哼笑,视线投向谢澜:“上午语文和数学连考,中间十分钟上厕所。下午考理科综合,晚自习考英语。”谢澜一阵窒息。赵文瑛咬牙切齿道:“做个人吧你,就你这样的人还会有粉丝。”谢澜一愣:“什么粉丝?”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窦晟脸上有一瞬的僵硬。“没有。我困了。”他说着快速闪入屋里,从里面把门“咣”地一推。房门震动着落下一块挂着的牌子,上书“今日营业结束”。谢澜:“……”赵文瑛翻着白眼把牌子转过来:“不用理他,有事直接敲门。”牌子反面是“营业中:先投币再敲门”。谢澜一头雾水。赵文瑛没多逗留,给谢澜交代了换洗衣服在哪,留下一张国内的手机卡和一瓶“褪黑素”就出去了。谢澜研究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褪黑素”就是melatonin,帮助倒时差的。但他不打算吃,与其强行睡一宿,不如突击一下,重点看数学、物理的中文名词,得能和他脑子里的知识体系对上才行,不然明天真要完了。但问题是他没有材料可看。这次他和谢景明矛盾爆发得很突然,回国比计划中早了两个月,带的东西很少。小提琴和相机是必带的,除此之外就是手机、卡包,还有妈妈的几本手账。现在手机变成了砖,什么也干不了。他正郁闷着,门外有人清了下嗓子。窦晟低低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响起:“睡了?”“没。”谢澜起身拉开门。窦晟换了身睡衣,才几分钟的工夫,他已经冲过澡了,头发浸着水汽。他本来就很白,洗完澡更白得发光,左手捏着一个透明塑胶盒,盒里是两只黑黢黢的面包,右手拎着一台iphone。他慢悠悠说:“这是我上一台手机,已经把旧数据抹了,先借你用。WIFI已经连上了。”正愁没手机用,手机就来了。谢澜有点纠结。接了手机等于受人一恩,而且还是祝他“青春美丽,无敌可爱”的人,但没手机的话明天考试也就彻底完蛋了。“要不要啊?”窦晟懒洋洋道,“我语速够慢了吧,你这大脑是不是有点接触不良?”谢澜把手机接过来,淡淡道:“谢了,正好我把相机钱转你。”“嗯。”对话到这就该结束,但窦晟没走,依旧倚着他的门框:“有时差没?抽屉里有教材,不睡觉的话可以抢救一下。”谢澜下意识回道:“没事。”窦晟哼笑:“随便,爱看不看,我就是友情提醒,看你很在意考试的样子。”他说完就走,刚转身又回过头:“捞面巨难吃吧?也就赵文瑛女士爱吃那玩意儿。”谢澜:“?”他确实吃不惯,但如果没记错,这人吃了三碗。满嘴鬼话的家伙面不改色,抠开塑胶包装盒。“脏脏包,吃不?”谢澜一愣:“什么包?”窦晟“嗤”了一声,掐起其中一块,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分你一个好了。生日快乐啊,岁岁安康。”他趿着拖鞋,又回到隔壁,抬脚把门一蹬。刚被赵文瑛翻过来的牌子又翻了回去,变回“今日营业结束”。谢澜看了一会儿那块牌子才关上门。手机是上一个型号,顶配,成色非常新,淘汰下来实在有点浪费。数据同步预计一个半小时,他把手机放在一旁,目光落在旁边的塑胶盒上。可可粉和巧克力酱层层堆栈,在灯光下诱惑力十足,把晚上的豪华捞面比得啥也不是。既然都住下了,手机也接了,还有什么可拧巴的。他抽张纸巾垫着,把面包拿了出来。巧克力果然很浓郁,苦苦甜甜,扎实顶饱。谢澜盯着数据进度条,不知不觉就把面包吃完了,擦掉在桌面上的面包屑,打算先洗个澡。一开浴室灯,镜子里一张俊脸鬼画魂。“Ohmy……”满口漆黑。“……”谢澜一脸呆滞,对着镜子紧紧地抿起了嘴。半夜一点,手机终于从云端恢复了数据,谢澜把系统语言设成中文,下载了微信并注册了一个账号。对于取什么昵称,谢澜冥思苦想半天,一开始写了Renaissance,后来又查着词典改成了汉字的“文艺复兴”。头像暂无。手机忽然震了一下。聊天列表亮起一个红色的小“1”。——“RJJSD”来自“附近的人”向您打了个招呼,留言“窦晟”。这两个字他都不认识,但头像是一颗豆子,赵文瑛似乎这么喊过窦晟,应该就是隔壁那位。不是已经“今日营业结束”了吗?“你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聊天吧!”对话框里一片死寂,谁也没说话,就这么死寂了十分钟。谢澜随手点进他朋友圈,内容设了仅三日可见,空空如也,背景图是仰拍的梧桐树,下边有两个字签名——“不给”。谢澜看了一会儿又点出去,对话框里仍然是空白。真“营业结束”了?他琢磨了一会儿,遵循操作提示绑上卡,找到转账功能,试着转了一笔3999元过去。橙色小信封只存在了两秒,就迅速蒙上一层灰色滤镜,显示“已接收”。“……”看来营业结束了,但财务还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