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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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夏,气温还不算太高,只是从中午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空气沉闷,到了夜晚,风里都还裹挟着潮湿和热气。

临市最大的一家娱乐场所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十分嘈杂混乱。

半小时前,警局接到群众举报说这里有不正当交易在进行,警察便装突袭,结果发现了一名死者。所有在场人员都要被带到警局接受调查,他们的夜生活刚开始就匆匆结束了。

“江队,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了。初步判断是吸毒过量导致的死亡,具体情况还要等法医鉴定结果。咱们这阵子没白忙活,就是可惜让人给跑了。”

“等成分分析结果出来后,拿去和三个月前缴获的那批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同一批。”江言推开警局笔录室的门往里走,“李局刚才打过电话了,说一会儿刑侦队的同事会过来,让他们把人带走。”

他身边的男人一听,显然不乐意:“什么意思?咱们这边还没审呢,他们就想把人带走,捡现成的也得先等两天吧。”

那些吸了毒的人现在正处于兴奋状态,顺藤摸瓜总能问出点什么。

“什么意思?”江言拍了拍他的肩,“当然是领导的意思。”

笔录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林杏子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刚好跟男人的目光撞上,他没穿警服,眼里还带着笑,林杏子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这下就更难看了。她偏过头,宁愿对着一堵墙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江队,这两位不是本地人。”

美是美,但脾气都不太好,不配合,两个录笔录的警察也很难办,其中一个同事手里转着笔,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到江言像是看到了救星。

江言点了点头,走进房间。

林桑就坐在林杏子旁边,一看就知道这人倔脾气又上来了,她可不想一晚上都耗在警局,于是清了清嗓子,主动解释道:“我和杏子来这边出差,天太热,谈完工作就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听人说那里最热闹,就去看了看,谁知道遇上这种事。”

两个同事对视一眼,心想原来这两个美女和江队认识啊,难怪一直僵着,等江队来了才肯开口。

“江言,不好意思,”林桑余光往还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一动不动的林杏子身上瞟了一眼,对着江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不麻烦,你们俩安全就好。”江言接过同事递过来的笔,让林桑在记录本上面签字。

会所里大部分都是正常消遣的人,配合警察做好笔录、签个字就能走了。

林桑好脾气地配合警察走程序,她们刚去没多久会所就被封了,也确实没有接触到什么可疑的人。

林杏子也不是故意给警察添麻烦,她就是还在气头上,江言几步走近,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拉着她站了起来。

她化了妆,但穿得简单,上身是很显身材的黑色短T恤,搭配宽松的运动款黑色长裤,露出一截纤细紧致的腰,她平时有健身的习惯,马甲线很漂亮。

林杏子越想越生气,压根不拿正眼瞧江言。

房间的空调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她是极怕热的人,身上出了点汗,几缕微卷的长发贴在脖颈,江言抬手帮她拨开。

同事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江队,就算是认识的朋友,也不……不能这样搜身吧!

林杏子的脸垮了下来,毕竟被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心里都会不舒服,他难道一直都是这样搜女人的身?

“你到底好了没?”

“好了。”江言站起身,让她在记录本上签好名字。

林杏子签完一刻都不想多待,林桑跟着她走了出去,江言拿起落在椅子上的包,回头朝那两个早已石化的同事笑了笑:“我老婆。”

同事:“……”

闹了这么一出,林桑也没什么心情在外面逛,前面的林杏子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隐约还能听见江言跟他同事说话的声音。林桑想着时间有点晚了,林杏子又没那么好哄,就先用手机叫了辆车。

“杏子,你和江言回家,我去酒店,明天晚上的飞机,别忘了啊。”林杏子语气不冷不热的:“谁要跟他住。”

“行啦,”林桑对这个妹妹的脾气了如指掌—典型的口是心非,“见不着你想,见着了你又作,非要跟我一起来这边不就是想来看看他?刚才那么乱,好像还出了人命,江言是警察,被那些毒贩子知道你是他老婆不是什么好事。”

江言在会所里就看见林杏子了,但表现得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在那种情况下,林杏子也能理解他,但人在气头上就很容易钻牛角尖:“再强调一次,我不是来看他的。”

“好,行,知道了,你们这是情趣,我一个外人不懂。”

车到得快,林桑上车就把车门锁死,让司机开车,离开前只降下车窗伸出去一只手,朝着被她拉到一旁连车门都没摸到的林杏子挥了挥:“拜拜!”

警局外路灯明亮,蚊虫也多,林杏子只在路旁站了几分钟脖子就被咬了好几处。

江言跟同事打完招呼就追了出去,看到路灯下的身影后便放慢了脚步。

光影斑驳,她微微低着头,每一根发丝都被勾勒得很清晰,头发被风带起后从肩头滑落,发尾扫过白皙的脖颈,露出一点泛红的皮肤,大概是等烦了,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面的小石子。她向来没什么耐心。

结婚半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结婚之前他们也并没有多熟。

“吃饭了吗?”江言走近,颀长挺拔的身体挡住了原本落在她身上的光,“附近没有特别好的餐厅,你如果不想走太远我们就回去吃,冰箱里还有菜。”

“我不饿。”林杏子心想,她气都气饱了。“那咱们先回去。”

江言当时是临时被调过来的,刚来的时候图方便就在警局附近的老居民区租了房子,一直都没换,距离警局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

楼道没有灯,也没有电梯,要用手机照着亮才能看清;墙皮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楼层如果再矮一点他进出都会撞到头;不知道哪一家的夫妻在吵架,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楼道里的味道也十分一言难尽。林杏子越往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林杏子走路时心不在焉,脚下突然踩空,江言反应很快,扶稳她后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两人伴随着那对夫妻的争吵声上楼,林杏子甩了两次没甩开,手心都被捂出了热汗。明明女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却有种听到自己心跳声的错觉,也觉得更热了。

幸好没有灯。

“到了。”江言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门口就只有一双拖鞋。

“那间是浴室,你先去洗洗,”江言把拖鞋给她穿,又将她换下来的运动鞋放好,“我把空调打开,一会儿就凉快了。”

客厅小得一眼就能看完,虽然没什么能看的,但好在干净,林杏子一身汗很不舒服,也没再矫情,进了浴室才有点别扭。

“我行李在酒店,没有能换的衣服。”

“穿我的。”江言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干净的T恤,把新买的毛巾、牙刷和还没拆封的套盒一起递进去,是某个牌子的卸妆水和乳液套装。

林杏子愣住:“这哪儿来的?”

回来的路上有家化妆品店,她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候江言去了店里一趟,他不懂这些,但半年前在她的化妆台上看到过。

“先将就着用,林桑说你助理明天早上才能把你的东西送过来。”两分钟前林桑给江言发了微信,说今晚不打扰他们小别胜新婚,明天再一起吃饭。

“浴室门锁坏了,我一直没空修,晚上不会有别人来,你安心洗。”林杏子“哼”了一声,十足傲娇。

为了避免尴尬,江言没有在浴室门口多待。然而屋子就只有这么大,他所有企图转移注意力的行为都是徒劳。

隔着半掩着的门,让人无法忽视的水声传出来,似乎压过了邻居夫妻俩愈演愈烈的争吵声。

江言灌了半杯凉白开,走过去捡起她换下来后堆在地上的那一团衣服,他知道她洗澡时间长,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就先去阳台把衣服洗了。

警局的电话打过来是意料之中,江言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泡沫,按下接听键。

“江言!你怎么回事?今天晚上的行动谁批准了?都说过多少次,不能擅自行动!不能擅自行动!全都听到狗耳朵里了!你人呢?赶紧滚过来。”

“周队,”江言关掉水龙头,“姜姜在我这里,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我晚上写好检查,明天交给您。”

“谁?”

江言才想起来只有林家人会这么叫她:“杏子,我老婆。”“哦,杏子来了啊,”电话那边的人说话语气明显缓和很多,“那就放你半天假,你好好陪陪她。”

“谢谢周队。”

“别谢太早,明天来局里照样停你的职!”

浴室空间小,花洒旁边就是坐便器,但这人爱干净,倒没什么不好闻的气味,台子上除了一瓶沐浴露和一瓶洗发水,就只有一个刮胡刀。

花洒没开几分钟,浴室里面就全是水汽,林杏子被闷得有些头晕,她闭上眼睛把泡沫冲干净,扯过毛巾随便擦了两下就套上男人的T恤走了出去。

空调冷风从衣摆下面往里灌,凉飕飕的。

阳台上挂着还在滴水的内衣裤,林杏子没瞧见江言,就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微信里几十条未读消息,她挑着回了几条。

“江言?”

“来了。”江言端着两碗面从厨房走出来,把上面盖了煎蛋的那一碗放在林杏子面前。

林杏子生气归生气,但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她用筷子先夹起一根尝了下味道,心想江言除了那张脸和那身警服之外还算有点用处,老公不会当,饭倒是做得不错。

江言这里没有吹风机,她洗完澡后只是用毛巾随便把头发擦了擦,没有完全擦干。

“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杏子开口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我去哪里还得提前跟你打报告?”

“不是这个意思,”江言把纸巾放在她手边,“林桑说你来这边工作,什么工作?”

林杏子的亲舅舅是一家娱乐公司的老板,她毕业回国后直接进了公司,跟在她舅舅身边。

林桑来这里不奇怪,但林杏子说自己来这里工作听着就很匪夷所思。

“你审犯人呢?”她被汤汁呛得咳嗽不止,脖子都红了,看墙角、看地板、看窗外、看碗里的煎蛋,就是不看江言,不知道是在掩饰什么还是被戳穿后恼羞成怒。“喀喀……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喀……”

“嗯,不问了。”江言低声笑了笑,一只手轻拍她后背,一只手拿起提前倒好的水递给她。

林杏子怕胖,就只吃了小半碗,煎蛋也留了一半。

江言等她放下筷子后把碗拿过去几口吃完,他收拾好厨房,洗了澡,又换了床单,林杏子还坐在沙发上,手机里每个APP都点开然后退出一遍,但其实什么都没有仔细看。

就只有一个卧室。就只有一张床。

空调应该有好几年了,噪声大,附近是密集的居民区,时间还不算特别晚,家家都亮着灯,从阳台望出去,能看见挂在晾衣绳上的黑色内衣内裤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江言终于忙完,从卧室拿着一个枕头出来:“我把温度调高一点,别着凉。”

拿枕头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不想跟她睡在一起。

“随便你。”林杏子冷着脸,踩着一双大了不少的拖鞋走进卧室,关门的时候弄出了很大动静。

她站在门口看着屋里这张床,也不算小,两个人睡不会显得拥挤。他是不是嫌弃她?

林杏子心里的那股火气刚扑灭就重新燃了起来,躺在床上给林桑回微信:在酝酿!

林桑没有注意到她用的是感叹号,就跟她开玩笑:这事儿还要酝酿?感觉来了不就行了?

两人显然不在同一个频道。

林杏子闭着眼深呼吸,把手机扔到桌上,她是在酝酿跟江言提离婚的情绪,林桑却以为他们应该已经进展到快要关灯办事了。

“江言!”

江言没睡,她叫完第一声他就迅速地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怎么了?”

林杏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等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又总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她就很烦躁。

“有蚊子咬我。”

江言开灯进屋,一眼就看见她腿上被咬了好几下,红了一大片。“白天忘记关窗户了,你接着睡。”江言从抽屉里找出止痒液,坐在床边。

林杏子不想理他,卷着薄被翻了个身,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让他把灯关了。

江言抓住她的脚踝,她的脚被他握在手里显得很小巧。

“姜姜。”

她装睡不理他。

江言无数次挣扎过后还是自我妥协了,从在大厅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和自己的一场拉锯战,在她的人身安全这件事上,理智一定能战胜所有外界因素,也包括他对她长久以来的想念,所以他在办案的时候才能做到对她视若无睹。

但现在不一样。

“我上来睡?”

林杏子用后脑勺对着他,没好气地轻哼:“别做梦了,美得你。”她去会所玩化了浓妆,卸掉那些化妆品之后五官少了几分冷艳,但依旧精致干净,水嫩嫩的,鼻尖上一颗美人痣颜色很浅。“沙发多舒服,睡外面去。”

年前那一晚两人做尽了亲密的事,江言却始终没能看清她的样子。

他进来的时候打开的是台灯,暖黄色的光线笼罩着书桌,到床边就淡了,但足够他看清她脸色绯红的模样,平时冷言冷语高傲娇贵,此时露出小女生的脾气,软得让人心生邪念。

江言关了灯,房间暗下来,他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像是亲密恋人在深夜里互诉爱意的缱绻呢喃。

“姜姜,我很想你。”

怎么可能会不想呢?吃完饭他就开始找事情做,洗碗、拖地、铺床,但始终是掩耳盗铃,空气里满是她洗完澡后的香味,明明用的是同一瓶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超市货架上的东西,并不昂贵,她身上的气息却不一样。

就在这间出租屋里,他不止一次梦到过她。

那些疲惫潮湿的夜晚,身体越是乏力倦怠,就越煎熬,闭上眼睛就能梦到她穿着蓝白校服,在他错过的那些岁月里变得成熟,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隔着人群像看陌生人一样,目光从他身上轻飘飘地扫过,转眼却又笑着朝他跑过来。

早上醒来眼前还是发黄的天花板,邻居吵架的声音比闹钟还醒神,于是他清醒后意识到那些模糊的过去都只是一场梦。

“想我?我是你谁啊?”林杏子还是那个态度,但说话的语气听着明显缓和了很多。

“你是我老婆。”

“那我是你最爱的老婆吗?”

江言从善如流:“当然。”

“呵,你这个人真虚伪。”

林杏子暗骂江言嘴里全是鬼话,毕竟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是家庭贫苦、命运多舛但长得好看、令人心生怜爱的渣男了。她年少轻狂不懂事栽得彻彻底底就算了,那时候年纪小目光短浅,可悲的是过去那么多年,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之后,在他面前依旧这么没出息。

第一章 那年匆匆
她见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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