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坦诚
江随舟踏进霍无咎房中时,正看见霍无咎坐在床榻上看书。他进了房门,孟潜山便颇有眼色地替他接过了大氅,退了出去。江随舟径直走向霍无咎,在霍无咎的床榻边坐了下来。霍无咎刚放下手中的书,便见江随舟正坐在那儿打量他。“怎么?”霍无咎问道。江随舟皱了皱眉,说道:“总觉得他们治了这么些时日,你脸色仍旧不大好。”霍无咎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绕过了这个话题。“江舜恒召你进的宫?”霍无咎问道。江随舟闻言笑了笑,拿过霍无咎手边的书随便翻了翻。“嗯。”江随舟笑着说道,“这些日子,进王府的太医便没断过。近日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他自然要亲眼看看我死了没有。”说着,江随舟低头看着书,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给霍无咎寻医,他何苦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副病秧子的样子。如今他虽然拼尽全力想改变被当今陛下忌惮、诛杀的命运,却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罢了,至于还有多长时间的活头,谁又知道呢。忽然,江随舟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我必不会让你有事。”霍无咎说。江随舟抬眼,便见霍无咎神色颇为认真地看着他。他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这是自然。有霍将军庇护本王,想他江舜恒即便与阎王爷是故交旧友,也说不动他取我性命。”他只当霍无咎开了个玩笑,接话接得也轻快—毕竟,人不被杀死容易,可若想不病死,就没这么轻松了。不过江随舟向来心宽,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而他面前,霍无咎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江随舟并没注意到霍无咎的异样,玩笑完了,便接着道:“不过,今日本王倒是见着庞绍了。”霍无咎闻言,抬眼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便听江随舟说道:“今日本王出宫,正好遇见他。看旁边有个小太监一路跟着劝,想必皇上还不愿见他,是他自己要来的。”霍无咎点头:“说话了吗?”江随舟笑道:“说了。本王自是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讥讽了他几句,做足了小人得志的样子。”霍无咎“嗯”了一声,没说话,可抬眼看向江随舟时,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霍无咎这人等闲不笑,但每每笑时,只一点笑模样,便如光辉普照一般,尤其耀眼。江随舟一时有些愣了。再开口时,他险些有点结巴。“怎么了?”江随舟喉头微滞,问道。霍无咎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那天宫宴,你在庞绍面前演得就挺好。”江随舟一时语塞,竟泛起几分赧意。霍无咎即便没直说,他们二人也心知肚明。那天迫不得已,他在庞绍面前,可是演了个十成十的变态。他却没想到,霍无咎有一天竟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赧意退下,他竟也觉出了几分有趣。他清了清嗓子,拿眼略一横霍无咎,便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霍将军,”江随舟拿着腔调道,“本王不喜恃宠而骄的人。”霍无咎知道他是在玩笑,也知道,自己此时应跟着笑一笑的。可是,霍无咎让这人拿眼一横,单看一眼他这骄矜的姿态,竟反倒跟着心底一紧。江随舟却没注意到霍无咎的异样。他笑了几声,便正色了接着道:“不过,本王今日从宫中回来的路上,却在想一件事。”霍无咎强压住心神,问道:“什么?”江随舟轻声道:“江舜恒与庞绍生嫌隙,已成定局,但是,他们又是否会有和好的一日呢。”霍无咎沉默片刻,道:“必然的。”江随舟点了点头:“本王也是这么想。一来,江舜恒头脑简单,又从小被庞绍与庞太后娇惯,对他们信任至极。二来,庞绍出的这几次事,虽然蒙蔽了江舜恒,却没有侵害到他皇位的事。假以时日,庞绍便能重新讨好他。”霍无咎应了一声。“那你怎么想呢?”霍无咎问道。江随舟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一蹴而就,自是不可能。这些时日,给我们以喘息之机,顺便扩张势力、打压庞党,已经足够了。再之后……便需见招拆招了。”霍无咎“嗯”了一声:“你只管拿主意。”江随舟沉吟着点了点头。而缓缓地收回目光的霍无咎,神色却有两分复杂。江随舟所言没错,庞绍重新获得江舜恒信任只是时间问题。而庞绍获得信任最好的办法……霍无咎抬眼看向江随舟。便是对这位最不受待见的靖王下手。果真,这些日子以来,庞绍使尽了浑身解数。各色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进贡到宫里,各地得来的美人,也变着花样地往宫里送。江随舟在礼部听着动静,果真听说江舜恒一点点地松了口。渐渐地,便不会将前去求见的庞绍拒之门外了,五次中总见他一两次,再之后,只要庞绍进宫,他便一定会见,这些时日,竟开始主动传召庞绍了。朝中众人皆道,大司徒当真最得圣心,即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皇上也不忍心真的苛责于他。只要皇上在一日,便再没什么人能动摇大司徒的地位。江随舟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江舜恒自幼养在深宫里,一直被宠着、捧着,如今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仍不过是个只图眼前高兴的小孩儿罢了。不过,这些时日,庞党还是受了不小的重创。且不提庞绍出事时,江舜恒将不少颇为核心的庞党官员换成了齐旻举荐的寒门举子,光说如今还在朝中的庞党,也是人人自危,不敢如以往一般张扬放肆。毕竟,人人都看见了,大司徒虽然自己显赫,什么风雨都动摇不了他,但一旦出事,他们这些底下的官员,却是说杀就杀、说换就换,没人庇护的。他们在庞绍手下讨好处,也要给自己想后路。出了事庞绍护不住他们,那他们只能想新的法子自保。一时间,整个朝堂竟像换了血一般,显出几分风清气正的态势。齐旻似乎也知道,这一切与江随舟有关。江随舟休养归来后第一次上朝,齐旻便在散朝后找到了他,说要请他到府上小酌一番,聊表谢意。江随舟却知道,自己去不得。此前齐旻不得江舜恒待见,上次因祸得福,如今也受了几分倚重。越是这样,自己便越不能与他亲近,毕竟一旦沾染了自己,江舜恒对齐旻的这几分信任,想必也会土崩瓦解。“本王倒是不知,齐大人要谢本王什么。”江随舟轻笑着看着齐旻,语气虽轻,说话却一点都不客气。接着,他拔高了几分声音,教周遭官员都听了个真切。“齐大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井水不犯河水,也别招惹本王。”说完,他拂袖而去。果真,没多久,这件事便传进了江舜恒的耳朵里。江舜恒没说什么,但此后却对齐旻又倚重了几分。而朝堂之上,对靖王轻狂无礼的言论却甚嚣尘上。也有不少人将抱怨的话说到了齐旻的耳边。齐旻听到,皆不予理会,唯独有一日独自在书房中处理公事的间隙,长叹了一声:“靖王若早生若干载,想必老夫有生之年,便能有机会再看一看邺城的城墙了。”齐旻私下怎么想,江随舟自是不知道。他也并没注意这些,而是一门心思静等着朝中的动向。果真没多久,庞绍有了大动作。他自己贴补了许多金银,大兴土木,将原本一两年之后才能建成的围场修好了。江舜恒向来喜欢打猎,邺城外多山,出城百里还有草原,最合适不过。自打迁都临安之后,庞绍便花了大功夫,终于在天平山寻到了好去处。但迁都之后,修皇宫、养军队,样样都要花银子,南边又匪患不断,这修围场的事,便一拖再拖。但是,不到一个月,庞绍忽然花钱,将围场修好了,还在其中豢养了不少飞禽走兽。这日一早朝,庞绍便将此事告知了江舜恒。江舜恒闻言果然大喜过望,说眼看着便要入夏,定然要在天热之前去打一场猎。他与庞绍商量一番,便将日子定在了半个月后。江随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因为两三天前,捷报传来,说娄钺将军平定了南方匪患,扫清残余之后,便会班师回朝。若说齐旻只是招庞绍厌烦,给他添麻烦的话,那娄钺,便是庞绍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南景缺将才,娄钺便是南景堪称第一的将军。他性子差,总和庞绍公然作对,但庞绍又要用他,故而一直无法对他怎么样。这个人对他来说,才是最难对付的。所以庞绍一定要赶在娄钺回朝之前哄好江舜恒,才能安下心来,应付娄钺。这日江随舟下朝回府,径直去了霍无咎房中,一直沉思着,许久都没讲话。“在想什么?”霍无咎问道。江随舟在霍无咎的床榻边坐下,道:“本王在想,去天平山围猎,带谁去。”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分析道:“君王游猎,臣子随从,我怕行程中会有变故,需带人从旁保护。本王与顾长筠和徐渡商量着,他们二人都怕不安全,便说让徐渡随行。徐渡虽看着文弱,却会些功夫……可是,京中还需人盯着,徐渡走了,本王又怕顾长筠管不好他手下的人。”江随舟叹了口气:“本王早该多纳两个幕僚回来,也不至于人手不够。”却没注意到,床榻上的霍无咎目光沉了沉。接着,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我同你去。”霍无咎说。江随舟闻言一愣:“什么?”便听霍无咎说道:“不是要去游猎吗?我跟你一起去。”江随舟一听便知,霍无咎所说的并不可行。那二人建议他带徐渡,就是想让徐渡近身保护他,以免庞绍想要在游猎的时候对他动手。霍无咎毕竟站都站不起来,带上霍无咎去,若有什么意外,保护霍无咎还来不及呢。但奇怪的是,他张了张口,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甚至一时间有两分动心。就好像是,这人在他身边陪着他久了,即便什么都做不了,却只要江随舟在那儿,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江随舟沉默了片刻,才将这番不理智的想法压了下去。他开口道:“可是,你行动毕竟不方便。临安距天平山有数百里之远,舟车劳顿……”霍无咎却说道:“都没问题。”江随舟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抬眼,神色平静地道:“许久未见,江舜恒怕是也想看看我而今的惨状。”江随舟张了张口。他是想反驳的。但方才说出的那句话,已经与他心中隐隐的期待相悖了。这会儿被霍无咎一打断,便再也张不开口了。片刻之后,他轻声道:“那你路上,定要注意安全。”这日之后,江随舟便忙碌了起来。渐渐入夏,江舜恒的服制都要更换。制衣之事是内务府的职责,而江舜恒春、冬的旧衣,则要经礼部之手,登记入档后妥善保管。礼部这些时日忙碌,这件事便落到了江随舟的头上。江随舟自然知道,龙袍的事不能有半点轻慢,万一从他手中流出去,便是大罪。因着庞绍,他怀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事事亲力亲为,不敢让庞绍拿住半点把柄。故而,也接连好几日没到霍无咎这里来。江随舟不来,魏楷便找到了机会在这里久留,给他汇报京中和北梁的各路消息。这日,魏楷从这儿知道了霍无咎要随同去游猎的消息。魏楷大喜,道:“将军原说不急着走,原是因着这个!咱们跟着他们出宫,便不必自己躲京城守卫。他们的仪仗定然冗余,等出了城,最好找机会金蝉脱壳!”却见霍无咎淡淡地道:“不逃。你准备一番,回头假扮作小厮,给我推轮椅。”魏楷一愣:“将军?”霍无咎抬眼看魏楷,便听魏楷问道:“您不逃,是打算去做什么呢?”霍无咎淡淡地道:“不是去围猎吗?去打猎啊。”魏楷忙道:“将军可别唬我了!您既不想借此逃跑,还去……”便听霍无咎打断了他:“只是因为,我有个猜测。需要自己跟着一起去,才能放心。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事发之时,你自会知道。”魏楷闻言,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便听霍无咎问道:“靖王这些时日在忙什么?”魏楷道:“在替狗皇帝归置龙袍。瞧着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的,都在忙这个,似乎是怕有人动手脚。”“那有人动手脚吗?”霍无咎问道。魏楷说:“倒是有一个。庞家的,人在礼部,不是什么大官,是庞绍的一个庶侄。不过靖王早提防了他,到现在都没给他找到下手的机会。”霍无咎放下手中的书,沉吟了片刻:“他想动手,无非想让靖王出些大不敬的岔子。”魏楷闻言连连点头:“那是!属下听说,狗皇帝奢靡,旧衣穿过一季便不会再穿了。所以,这些龙袍归档收起来后,等闲也没人清点。您说,要是少个一两件,出现在靖王府,那靖王殿下,不就有人头落地的由头了吗?”魏楷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目光,正径自说得来劲,并没注意到他家将军沉吟着摸了摸下巴。魏楷的话音一落,便听将军开口问道:“以你们的身手,弄出一件龙袍来,困难吗?”魏楷一愣:“将军,您要借他之手,杀靖王?”霍无咎静静地看向魏楷。魏楷直被看得后背发冷,讷讷地闭了嘴:“属下失言,还请将军示下。”便见他家将军收回目光,缓缓地开了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庞绍的庶侄在江随舟手下做事,江随舟一直都知道。不过,庞绍这个庶侄本就是他兄长的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他们庞家家大业大,子孙也繁多,他光嫡出的侄子便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自然也不会怎么将这种庶出的侄儿放在心上了。这个庶侄究竟得不得庞绍的心,江随舟无从得知。但是,这人在他的手下,没出差错,他也没有将这人赶走的权力,故而只得小心着这人的一举一动,免生事端。但是,没过几日,这人居然自己出事了。这天,江随舟一直在礼部处理后续事宜,一直忙到深夜,才堪堪回府。刚进安隐堂,便见霍无咎房中还点着灯。沈摇光在门口忖度片刻,还是敲响了霍无咎的房门。这些时日以来,出事了便去寻霍无咎,竟已渐渐成了他的习惯。霍无咎还没睡。“怎么了?”见江随舟在自己面前坐下,霍无咎开口问道。便见江随舟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霍无咎一会儿,轻声道:“本王的手下死了个人。”霍无咎眉头一跳:“谁?”江随舟说:“礼部的一个小官,叫庞枞,是……庞绍的一个侄儿。”霍无咎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魏楷做事向来利索,想必是今日得了手。霍无咎不动声色地问:“看你这样子,莫不是在替庞绍难过?”江随舟摇了摇头:“不是。本王只是觉得太离奇了些,像做梦。”说着,江随舟看向霍无咎,道:“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霍无咎当然知道。毕竟弄死那个人,还是他的主意,是他的命令。不过,他却颇为捧场,问道:“怎么死的?”江随舟说:“他在去大司徒府的半路上,所坐的马车惊了马,他被从车里甩出来,摔死的。”霍无咎不动声色:“哦,原来是意外啊。”江随舟忙道:“但是,他的马车里,却掉出来一件他私藏的龙袍。青天白日,多少百姓都瞧见了,如今京里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庞绍有不臣之心,想取江姓而代之。”霍无咎笑了几声。魏楷办事果然令人放心,前后做得不留半点痕迹,全是按着他的命令来的。“然后呢?”霍无咎问道。江随舟道:“皇上自然震怒,立刻将庞绍叫去对质。庞绍虽然辩解,皇上却听不进去。最后,庞绍只好将责任甩出去,只说自己对此事半点不知情,或许是他这个不受宠的侄儿自己生了异心,不知要做什么。为了打消皇上的疑虑,他还主动提出,要严惩庞枞那一支庞家旁系。”江随舟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庞枞一家,连带着父兄,已经一并下了狱,想必即便还留有性命,也要统统被罢官革职,发配边疆了。”霍无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他问道:“那岂不是好事?”江随舟点头:“是好事,但是我总觉得……怪得很。”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霍无咎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毛,对他的反应很意外。“哪里怪?”霍无咎问道。“这些时日,庞绍接连出了意外,但你我都知,那些意外都是人为,是我在背后做的。但今日之事,我半点都没有动手。”霍无咎道:“也许是巧合呢?”江随舟不假思索地摇头:“绝不会是。所以我在想……背后之人是谁?竟这般厉害。”霍无咎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他说。便听江随舟道:“此人倒是消息灵通,心思奇巧,手段也利落狠辣。如今,庞枞身死,死无对证,唯独留下了个公之于众的证据,自是使得庞绍百口莫辩。既设下这样的局,又利落地灭了口,想必这人是个狠角色。”霍无咎停顿了一下,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便听江随舟皱着眉接着说:“更奇怪的是,他竟半点没有牵扯到本王。”霍无咎心道:那不是废话。江随舟兀自道:“他马车中出现的那件龙袍,恰好是他经手过的,礼部记录在案,与本王没有半点关系。此人既手段毒辣地攻击了庞绍,又恰好避开我,你说……这个人,我是不是认识?”霍无咎眉心一跳。或许不只是认识。他心下腹诽。面上,他却不动声色,面色一片沉静淡定:“或许是。你可有什么猜测?”江随舟沉吟起来:“本王想了一整个下午,也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朝中,能有本事与庞绍抗衡的人不多。娄将军人不在临安,想必手也伸不了那么长。齐旻有心,却不是会下杀手的人……这样算下来,本王倒不知是谁了。”他一派凝重地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思虑得认真,眉头拧得紧,让霍无咎一时间都生出了几分似是戏弄了他的愧疚。许是江南多雨,四下里潮湿,时日久了,把人的心都泡得容易软了。霍无咎心下叹了口气,张口正要说话。却见江随舟抬眼看向霍无咎,眼睛里染上了两分笑意:“也许是本王没想到的,不管是谁,总归是个颇为厉害的好人。”江随舟说着,抬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霍无咎。“他既如此,想必对本王也心存善意。你放心,他日若知道这人是谁,本王定然会尽力托付他,让他袒护庇佑你的。”霍无咎停顿了一下,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如此甚好。”片刻之后,霍无咎缓缓地说道。江随舟这日回府虽晚,却赶不上庞绍。庞府的下人们胆战心惊地候在府中,一直到打过四更,天际微微泛白,才有门房处的下人来报,说老爷从宫中回来了。周遭伺候的,从没见过庞绍这般阴沉着脸的时候。一时间,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庞绍一路到了正堂,将门一关,径直去见那几位在庞府候到天明的大臣了。门外的下人,听见庞绍在房中发了好大的脾气。而房中的官员们,也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知道庞枞的心思,他巴结讨好庞绍,投其所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人竟然这般大胆,还就这么巧地,在来庞府的路上出了事。庞枞的父亲是庞绍的一个庶兄,虽然官位不及庞绍高,却是他极为得力的左右手。今日庞绍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将他全家推了出去,对庞绍来说,并非壁虎断尾,而是自断一臂。庞绍自然怒极。但他岁数渐大了,在宫中熬了大半宿,也没什么发脾气的力气了,不过砸了个茶盏,将面前的几人训斥了几句,便坐在太师椅上,兀自喘起了气来。“只当他是条活不了几年的病犬,却没想到这般尖牙利爪,倒是我一向看轻他了。”庞绍咬牙切齿地道。旁边官员忙问道:“大司徒,莫非此事是有人蓄意而为?”庞绍冷笑:“不然,是他恰好想拿龙袍栽赃靖王,来找我邀功,正好被惊了马,又正好摔死,还正好,让龙袍从他的马车里飞出来?若不是,那便是天上诸位神仙要我庞绍的命了。”旁人忙道:“庞大人所言甚是,此事的确蹊跷!可是……大人如何得知,此事是谁做的?”庞绍抬眼看向他:“满朝上下,还有谁需要做这件事?又有谁,有这个本事做这件事?”“这……”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庞绍冷笑了一声:“正好,皇上爱打猎,过些日子围猎场上,我便送他个大礼,将功折罪。”庞枞一死,就连江随舟在礼部的差事都顺利了不少。没几日,他便忙完了手头的事。眼看着就要入夏,离江舜恒动身去天平山的日子也渐渐近了。江随舟略休息了几日,便开始准备着伴驾出猎之事了。这对他来说,的确挺麻烦。他本就不大会骑马,小时候最多是全副武装地在平整的马场里兜兜圈。长大之后,他出行不是坐轿就是坐马车,基本没骑过马。届时到了围场上,想方设法地躲懒,想必还要下一番功夫。而顾长筠和徐渡,也对江随舟的决定颇为不放心,前来劝了他好几次。他们不放心,无外乎是对霍无咎不信任。霍无咎毕竟身残,路都走不得,若有什么危险,自然指望不上了。江随舟倒是颇为放心:“青天白日,皇家围场,想必不会出太大的乱子。更何况,霍无咎一个战俘,本王又‘厌恶’他,自然要对他多加看管。这样的话,什么进山打猎的事,就可以躲开了。”听江随舟这么一说,二人也觉得有些道理。再加上他们实在劝不动江随舟,便只好作罢。四月末,江舜恒的仪仗出了临安。数百车骑,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天平山在临安西北的两百多里外,在苏州府的境内。此处原本是一片风景秀丽的山水,以山峰奇绝、悬崖险峻著称,而且漫山枫树,一入秋来红枫映溪,甚是好看。景都南迁之前,此处颇为热闹,常有游人往来,山上还有一处道观。不过迁都的第二年,庞绍便看上了这处地界,便派人将此处一围,围成了天家的地方,就连山上的道观,也推平了,改建成了宫殿。这也是江随舟第一次出临安城。他一早便带着霍无咎入宫,上了靖王府的马车。江舜恒这些时日都不大顺心,一早也板着一张脸,直到看见霍无咎,才难得露出了个笑模样,狠狠地讥讽了他几句。江舜恒的心情这才算短暂地转了晴,却也没忘记多派了二三成的兵力,围在了靖王府的马车周围。江随舟一上车,便注意到了。他打起帘子看了两眼,对霍无咎笑道:“你看看,这样大的阵仗,也就是皇上身边才有了。”霍无咎透过马车车窗的缝隙,淡淡地往外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举我了。”霍无咎说。不知怎么,江随舟只觉得这笑声满是轻蔑,就好像……就好像他的腿是好的,根本不屑被这些人看管似的。江随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勾了勾嘴唇,只当自己是盼霍无咎康复心切,盼得看什么都像了。天际发白,仪仗便缓缓地起行了。江舜恒虽然说是出去打猎,但实则就是找个由头去游山玩水。车队周遭尽是随侍的宫女、太监,再加上披甲执旗的仪仗,队伍走起来便慢极了。出了临安,便沿着官道一路往北行。行了半日,也像没走多远似的。“可知要走多久?”临近中午,江随舟打起马车的锦帘,问外头的孟潜山道。孟潜山忙道:“回王爷,按着这会儿的脚程,想必到天平山也要入夜了。不过方才前头的侍卫传话,说今日一整日都不停下歇息了,不然便要在半路上过夜,明日才能到了。”江随舟抬眼看了看高悬在天的日头,应了一声,放下了车帘。缩回马车里,他叹了口气:“真够折腾的。”霍无咎看向他:“怎么?”江随舟往后一靠。亲王的马车自然舒适奢华,连霍无咎的轮椅放在里头也绰绰有余。他所坐的座椅也颇为宽敞舒适,旁边小桌上还有茶盏和点心。但他这副身体却偏有富贵病。“坐得久了,浑身都不大舒服。”江随舟挪了挪身后的软枕,叹道。“还得有大半日。”霍无咎说。“可不是。”江随舟道,“今日起得也早,这马车晃得人头疼。”霍无咎抬眼看向江随舟。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目如琢,歪坐在一片柔软的锦绣之中,皱着眉又嫌身上酸,又嫌头疼的,当真娇贵得很。对霍无咎来说,骑马连日奔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若遇上情势严峻,马都没的骑,带伤在雨雪风沙里前行也是常有的事,哪儿有嫌这嫌那的工夫。要是搁在一年前,有人在霍无咎面前说这样的话,早被他单手提着丢出车外去了。可这会儿,他却心道:的确。行了两三个时辰了,就这么颠着,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当真不近人情。霍无咎抬手,抽出了自己旁边的两个软枕,往江随舟身边一塞,道:“时间还早,你先睡会儿。”江随舟往软枕上一靠,倒是不大困,反倒同霍无咎说起话来:“说实话,你这日日在轮椅上坐着,也真够累的。”霍无咎不知道坐着能有什么可累的,不过他既说了,霍无咎便顺着他的话道:“还好。”便听江随舟接着说道:“这些日子给你治病的大夫,本事也就那样。你放心,这些日子顾长筠也在一直替你物色着,虽说暂时没什么成果,但一年半载的,总找得到能治好你的人。”霍无咎倒是有些好奇了:“你何以这般笃定?”江随舟道:“什么?”“治好我。”霍无咎停顿了一下,接着轻声道,“那日,是江舜恒亲眼盯着给我上的刑,直到太医和行刑之人都说我这腿算永远废了,他才让停的手。”霍无咎又接着问道:“你怎么就确定能治好?”江随舟竟一时有些哽住了。知道这件事是一回事,听霍无咎给他描述,又是另一回事。分明是这般鲜血淋漓的惨痛往事,霍无咎竟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就像那日忍受这般刑罚的不是他、如今坐在轮椅上的也不是他一般。江随舟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就在霍无咎将探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江随舟抬眼看着窗外,淡淡地开口:“本王说了,能治好你,那便是能治好你。”江随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霍无咎却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坚定。并不是志在必得的坚定,而是笃定了要做一件事,即便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的坚定。霍无咎放在膝头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便听江随舟接着道:“天下那么多的大夫,不全在太医院,也不是所有医治的法子,他们都会。更何况,他江舜恒恶事做尽,必不会什么事都能顺他心意。”霍无咎看着江随舟。他想告诉江随舟,其实江随舟努力想要做到的事,早就已经做到了。要不是江随舟自毁身体,借由替自己寻医,李长宁和魏楷也不会这么早地寻来,他也不会这么早地治好双腿,没有落得半点残疾。但是,他一时却又说不出口。当时的自己,只当这些都与他无关,二人没有任何瓜葛,故而没必要坦诚。但是现在,他想告诉对方,却又因着当日一时的念头,开始担心起那一番不坦诚,会归于欺骗的范畴。霍无咎向来杀伐果决,可现在,一句简单的话,都被唇舌压在齿关里,来回犹豫着,说不出口。片刻,只剩下淡淡的一声“嗯”,稍纵即逝,被辘辘的车轮声掩盖住了。江随舟与霍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地,竟然睡了过去。他的座椅柔软,车厢壁却是坚硬异常。他靠在车厢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多少有点不大舒服。不过许是因着睡得太熟,渐渐地,这点不舒服竟然消失了。他这一睡,便一直睡到被孟潜山叫醒。“王爷,王爷醒醒,咱们到啦。”孟潜山在他面前唤道。江随舟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见车窗外四下灯火通明,竟然已经进了一处院落。下人们已经在车外候着了,霍无咎也坐在马车边,由后头的魏楷推着。还是那天李长宁给他煎药时,说他不便随行,但江随舟和霍无咎日日都需有人煎药,便请江随舟将他徒弟带上。江随舟不想声张,也怕出岔子,便干脆让魏楷顶了孙远的位置,将孙远留在了府中。江随舟只觉自己睡迷糊了,眼前都晕乎乎的,片刻之后才渐渐找回了意识。“睡得太死了,竟然没发现已经到了。”江随舟的声音有些哑,说道。江随舟由孟潜山扶着下了马车,便见自己已经到了山上的宫苑中。天平山这一带海拔虽不高,却山峰绵延,这儿是其中的一座,是前两年推平的那处道观的旧址。这儿属实风光好,夜色里也隐约能看见群山青翠,山下树木密布,河水潺潺。庞绍花了大功夫,这片山上的宫苑虽然面积不算极大,却处处精巧别致,远远一看,宛如山中的阆苑仙府。院中的正房是一进五间的房屋,两侧有两排厢房。孟潜山麻利地将下人们安顿好,又将江随舟和霍无咎请进了正房中。东西两间恰有两张床榻,便也省下了不少麻烦。江随舟虽说睡了一路,但车上颠簸,总归浑身酸痛、疲乏。待进了房中,他由孟潜山伺候着收拾好,便在床榻上躺了下来。“本王倒是觉得,身体似乎好了不少。”江随舟说。孟潜山闻言,一边替他拉被子,一边问道:“王爷此话怎讲?”江随舟说:“今日上午,本王坐在车上还觉得浑身酸痛,原想着坚持不了一路,却没料到一直坐到现在,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孟潜山闻言,“扑哧”笑了一声。“怎么?”江随舟面露疑惑。便见孟潜山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孟潜山笑道,“奴才这是为王爷高兴呢。”江随舟面露疑惑,不由得多看了孟潜山两眼,却也没再问。孟潜山说着话,便替江随舟放下床帐,笑着退了出去。孟潜山退出江随舟的卧房后,嘿嘿笑了两声。他总不能告诉王爷,您今日舟车劳顿却不觉得累,并不是身子硬朗了的缘故吧?孟潜山又想起了自己今日白天里看到的情景。他今日打起车帘,本来要给王爷回话,却见王爷正睡着。他并非靠在车厢上,而是靠在原本给霍无咎准备的软垫上。听着王爷方才那话,想必是霍将军照顾着王爷一路了。王爷向来独来独往,孟潜山何时见过他这般自然地与旁人亲近?王爷身侧得此挚友,他自是替王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