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火味

唐糖的宠物店旁边有一家超市,不算大也不算小,基本上想买的东西还都能买到,不过多少有些局气,很多东西长久没人买,放得都长灰了也从不擦拭消毒,用手一碰,黏糊糊的一层灰土,着实让人有些反感。

甚至一次有个同事想跟我约酒,本来打算到楼下超市买点好酒,结果发现酒瓶上蒙了一层灰,于是再也没去他们那儿买过东西。

今天上午写东西太入神,回过头来发现都下午两点多了还没吃午饭,又嫌贵不想点外卖,还是去超市里买些吃的垫垫。

超市人不多,最显眼的是一对祖孙。

奶奶身材胖大,小孙子活泼好动,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咔哒咔哒地点火,奶奶也不管,自顾自地买东西。

在过道的尽头,站着一个瘦挺的老头,双手背在身后。

老人精神矍铄,一头花白板寸,衣服合身得体,此刻他闭着双眼,侧耳听小孙子点火机的声音,笔尖探向空中,细细地嗅。

“咔哒——”

小孩点起打火机,燃着一骨朵橘色的火苗,在指尖跳动。

老人突然皱眉,准确地走向那对祖孙。

奶奶还在仔细对比手里的两个罐头哪个更好。

小孙子从标签上撕下一大块纸,放在打火机上方。

“咔哒——”

我正要上前阻拦,纸已经燃起来了。

老人加紧两步走到小孩面前,另一边,超市的店长也发现了小孩在玩火,大声呵斥着赶来。

老人弯下腰,头很低,几乎埋在小孩的胸脯上,以至于我看不到他的动作,等老人再抬起头来时。

小孩手里的火已经灭了。

他被吓呆了,愣在原地,面朝天泪双流。

奶奶急忙放下手里的罐头,回头看见老人站在小孩边上,自然认定他是欺负孙子的第一“凶手”,瞪着眼吼叫起来:

“你干什么啊?这么大人了不要脸?老头子脑袋有问题吗欺负一个小孩子——”奶奶把孩子搂进腰里。

“你家小孩玩火你怎么不管!多危险,你以为你上坟呢?要是烧了东西你赔钱!”此时店老板也风风火火地赶来,朝胖奶奶跳脚吼道。

店主是个精明能干的南方人,小个子,皮肤黝黑,嘴巴紧俏得很,打嘴仗这方面从来没吃过亏。

“你管我家孩子?烧你东西了?瞧你贫里贫气的,你说我烧你什么东西了?跟个小孩子枢什么气?多大的人了不要脸!”

胖大奶奶的嘴更是厉害,打开了嘴皮子跟机关枪似地开火。

“店主,店主,”老人仍然闭着眼,脸朝的方向和店长的位置有偏差,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老人目不见物,竟是个盲人——“你这个店有问题,要留意呀,容易着火。”

“呸呸呸,着火着什么火?你能看见什么,净说不吉利话。”

这个店长十分忌讳别人说晦气话,十分迷信,店里专门供着很多神像,祈福求平安,听到老人说自己的超市容易着火,来不及回怼胖奶奶,急不可耐地朝老人吼回去,吐沫星子溅到老人身上。

“还有你个臭老头子,欺负我家孙孙,你也是个老流氓不要脸的。”老太太把购物车推到一边,索性叉着腰大骂起来,吓得小孙子脸颊发白,抱着奶奶的大腿打哆嗦。

逛超市的人们都住脚不动了,笑呵呵地过来看热闹,三方骂战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老人的气质脾气都极佳,店长和老太太俩人脏话不绝,他也不生气,从容恬淡地站着,一味地想和店长说两句。

店长一见大家都不买东西了,专注地看他们几个吵架,恼羞成怒,又做不成生意,嘴上又赢不了这个老太太,气得脸红脖子粗,呵嗤呵嗤喘粗气。

“算了算了——都别在这儿吵的啦——该干什么幹什么去!”老板心疼生意,先服了软。

老婆子不搭理老板,依旧对老人不依不饶,质问他凭什么欺负自己小孙子。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老板急得直挠头,隨手从货架上扯下一袋薯片塞进小孩子手里,孩子立即不哭了。

“哎哟哎哟,真是服了你们啦,你们不要在我店里再闹啦!小朋友,这薯片送给你啦,不要哭了好不好?”

奶奶见白得了超市一袋薯片,欺负小孩的老头又不敢跟自己搭话,这才怒气消散,拽着目汪汪的孙子去前台结账了。

老板心里却揪得慌,没好气地看着老人,他刚想冲老人发脾气,忽然发现老人眼睛看不见,心底也软了,只能无奈地道:“老人家,你说你好好的,幹嘛欺负人家小孩子嘛,你自己不方便,也不能合别人找不方便是不咯?”

老人耳朵很灵敏,循着老板的声音把臉转过去面向他,面露微笑,“我不是给你找麻烦,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麻烦啦——你这店如果不好好照看一下,要着火的——”

老人话音未落,老板急得直跳脚,拍大腿:“你可不要这么说咚晦气晦气,阿么地藏王菩萨!”

老人嘿嘿一笑,仍赖着不肯走。

“老人家你讲话总得讲个证据不咯?你说你眼睛又不方便,怎么看得见我的店里有什么问题嘛!”

“我知道——”老人说舌时嘴角总挂着笑,一般的人看到老人这张和蔼的面庞,就算心里再急,也没办法跟老人生起多大气来,因此老板真是无奈,他几次想要离开,但是这位盲眼老人就是固执地说自己店里要起火,他哪里舒服得了。

“你看着,”老人要合老板展示他的判断依据,从兜里缓缓掏出一个紫色的方形物。

我一直在旁观望,见到此刻老人要露一手,即便是个笑话我也不想错过,自从接触了写作,特别喜欢看热闹,于是信步上前,凑到老人跟前。

“来啦?”老人耳朵一动,听到我的脚步声,扭过脸来中我笑道。

我没想到老人会跟我打招呼,有点尷尬,挺突然的,嘿嘿笑了一声。

老人举起紫色的东西,是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只是年头久了,边角有些掉漆,他点着火机,冒出一朵橘色的火焰。

老人左手摸索着找到右手打火机的位置,食指伸出,在那朵火焰上一摸,打火机上的火竟轉移到了他的食指指肚上。

紧接着,老人一口含住食指,吞掉了那朵火焰。

老人吃手指的表情,如同小孩子舔一根棒棒糖般享受。

几秒后,老人缓缓把手指从嘴里挪出来,砸吧砸吧嘴唇,“呼—嘶—”

跟吃了什么很辣的东西一样,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家的火,很辣,这是要着火,而且很急——”

我看着老人一脸认真的表情,他的行为颇让人觉得幼稚荒唐,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谨慎。

“哎哟我的老爷子,您真能开玩笑!”

老板根本不信老人家这一套,“老人家!我可没工夫看你给我耍杂技的嘞!我很忙的呀,你这样我可没工夫陪你耍。”

老板很是不耐烦,再不理会老人,径直转身走了。

“嗨嗨——”老人无奈地笑两声,转身背着手离开超市。

我沒说话,但是对这个笑呵呵的老人产生了很大兴趣,总觉得他身上有可以挖掘的故事。

于是悄悄跟在老人身后。

老人虽然眼睛不方便,可在超市里走起路来一点障碍没有。

老人走路不用盲杖吗?老人的自信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假装的。

我跟他走出超市,老人在超市门口从口袋里拽出来折叠盲杖,在地上戳戳点点,一拐弯上了盲道。

我依然跟在他后面,心里有点紧张,总是在想要找什么话跟他搭茬,不過又怕唐突。

走出去没几步,老人忽然停下,转身用盲杖在地上一扫,正扫到我腳腕上。

“请问你是?”原来老人注意到我在跟踪他。

“啊,那个——”我吞吞吐吐,话也说不全。

“你是超市里的小伙子吧?”

“啊我是。”

“请问你跟着我有什么事?”“我没事,没打坏主意,我就是想看看您那个吃火的戲法儿。”

不知怎的,老人听到我这话,音调忽然降下来,不過脸上还是保持微笑:“我文可不是戏法。”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嘴瓢了,”我连忙道歉,“那请问您可以跟我说说您是怎么通过吃火判断店要着火的吗?”

“嘿嘿,你相信我?”

“我吗,我,我相信。”我心中只是好奇,其实说不上相信也说不上不信。

“小伙子,火是有味道的,你知道不?”

“火有味道?”我被老人问的一头霧水,“火有什么味道,不是烟才有味道的嗎?”

“不,不,”老人笑着摆手,“你不懂,火的味道和烟不一样,味道不一样的火代表着这个地方不一样的命,有的地方火很清凉,剛吃的时候烫,后劲兒很清凉,就代表这个地方阴冷,要是哪个地方的火很辣,又燙又辣,就说明这个地方要着火。”

我听得痴迷,活了二十幾年,竟从没听说過这种说法,也没见有人吃過火。

“这是什么原理?是您从哪儿学的吗?”

老人微笑着搖搖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

我被老人这一句话哽住了。

“你就没觉得我是个變戲法的?”

“没有。”我看着老人那张笑眯眯的脸道,“看您这脾气就知道您有故事,我最喜欢和有故事的人一起,长见识。”

“嘿嘿,但是我还不想给你讲故事。別再跟着我啦。”说罢,老人转身要走。

“那老人家,您不管超市了?如果超市真着火了,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老板不听我劝,那是他的店,跟我有什么关系?”老人笑着道。

“您不管我管啊,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防止起火的力法?”

“我晚上十一点半还会过来,你如果想看,在这儿等着我就好。”

“行,那我等您。”我见老人不想多说话,便不再打扰,转身回办公室。

为了今天晚上到楼下超市见到老人,我下班后便在唐陆这儿待着等十一点半到来。

我心中总是想起老人说吃火的事情,于是自己找来打火机。

“咔哒——”

一朵小小的火苗升起,我张开嘴,也想学着老人的样子,慢慢接近火苗。

但是还没够到火苗,随即感觉到嘴唇一热,鼻子里蹿进一股毛发烧焦的难闻气息。

我啊呀一声,心想坏了,不会把我脸上汗毛烧坏了吧?

唐糖坐在一旁笑得捂肚子:“我说你,拿打火机给自己刮胡子呢?”

“去去,别瞎说,什么都不懂,”我搓了搓自己的下巴人中,倒是没有烤焦的胡茬,心下放心。

“唐陆呢?”

“他又来活儿啦,出去了。”

“可惜了,本来还想带他去看热闹呢。”

“看什么热闹?你又撞见鬼啦?”

“能不能盼我点好?我说热闹就一定是鬼吗,反正就是热闹了,一两嘴跟你说不清。”

“我还不想听呢。”唐糖抱起老三,坐到窗户边撸狗了。

好不容易挨到十一点半,我早就在超市门口等老人来。

超市十一点下班,现在过去半个小时,卷帘门放下,室内灯光都关了。

我试着在门口拉了拉那道卷帘门,哐当哐当响,门帘紧闭难以打开。

忽的,头上闪过一道红色灯光,我抬头看,那光又灭了。

“你来得挺早。”老人忽然出现在我身后。

“啊哟,您吓我一跳。”我站起来给老人让道。

“您要干什么?”我问老人。

“进去。”老人把盲杖收起来,弯腰摸索着找卷帘门的门锁。

“进去?这不太好吧?”

私闯民宅可无异于盗窃,一旦被人发现,送到派出所都没地儿喊冤枉。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铁丝,在锁眼里捅咕两下,又拿出来弯几个弯,又捅进去,几分钟后锁眼咔吧一响,门被打开了。

老人没管我,径直走进去。

我还愣在原地,心中担心要不要进去。

“你不进来?担心什么,你第一个碰到门的,如果出了事,你也逃不了的。”老人语气里没有任何嘲讽或者威胁的意思,更像是劝慰,破罐子破摔。

我心想也是,反正我不偷也不抢,我是在做好事,防止火灾,问心无愧,于是紧跨两步跟到老人身后。

老人手里仍拿着那个打火机。

“咔哒——”

老人吃一口火,含在嘴里慢慢品尝。

“这边。”老人转身,又吃了一口。

“走这里。”

老人左转右转,竟然靠火的味道来判断火源方向。

“就是这里了。”老人对着一道玻璃幕墙停下来。

“这里有什么易燃物吗?”我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您能确定今晚就会发生火灾吗?”

“反正这里的味道很辣,应该差不多。”

“那我就把这里容易着火的东西搬走好了。”我说着便动手,把塑料包装的货物都挪到一旁,心里却不是很安分——如果老人真是在变戏法,那我岂不

是在胡闹了?

老人还在不停打着火机又吃掉,来回踱步,嘴里还奇怪道:“不对啊,就是这个位置没错了。”

“老人家,您这招是不是不灵了呀?”我心里越来越慌,老人指着面前的玻璃墙坚定地说这里会着火。

玻璃怎么可能着火?

我愈发不安:如果老人的话不准,第二天老板发现自己店里的东西被挪了,继而再去查监控的话,那我岂不落下个入室盗窃罪了?即便没有盗窃,私闯民宅恐怕罪责也不轻。

正待这时,身后响起一人的叫声:“你们干什么的?都别动,我已经报警了!”

我登时浑身是汗,几乎被吓得腿脚发软,扭头看去,正是超市的店长,那个矮个子的男人,他手里攥着一根铁棍子,不敢离我们近了,把超市的大灯打开,远远地看着我们。

我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身子,证明自己没有偷他的东西,“店长,我们进來殳有打歪心思”

嘴上虽这么说,我自己都觉得荒唐,大晚上的撬开超市的门鬼鬼祟祟地搬东西,任谁看了都难心生怀疑。

“你骗鬼嘞你!我看见过你小子,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嘞,想不到你竟然是个伪君子!小偷!警察马上就来!你等倒黴吧!”店长缩在柜台旁,手里捏着铁棍,似乎怕我们翻脸杀人灭口,所以拿着棍子自卫。

他歪头向过道深处看,还有一人,正是白天看到的盲眼老人。

“还有你这个老头!你说你眼睛都瞎了,手上還文么不踏实!真是的啊你!”店长以为老头来偷东西,嘴巴里嘟嘟囔囔再不管什么礼貌素质,难听的话都一并骂出来。

老人根本不在乎,双手在玻璃幕墙上来回摸索。

我心急如焚,没想到自己昏头昏脑地来趟这趟浑水,把自己的好名声都搭进去了,现如今来了个瓮中捉鳖,警车一到,我百口莫辩。不过我没明白为什么店长来得这么及时?按理他这会儿正在回家的路上。

忽的,我反应过来,刚才我去抬卷门的时候,头顶有红光闪烁,正是超市的警铃!

我狠掐自己大腿,心中连骂自己好奇心太强,终于是看热闹把自己搞成热闹了。

老人此时大声道:“着火了着火了!你文玻璃墙后面着火了!”

老板闻言大惊失色,以为老人偷盗当场被抓现行,竟然在自己店里放火,于是拎着棍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小跑过来:“哎哟!你们这群混蛋!流氓!哪里着火了!”

我顺着老人看过去,玻璃幕墙没着火,是后面的房间起火了,闪烁的火光从玻璃墙底缝里冒出来。

“店长,你文玻璃墙后面是什么房间?”我问道。

店长也见到玻璃墙上摇摆的火光影子,只好把棍子扔掉,从腰间寻找钥匙,一路跑着去西侧走廊开门。

门后是一间长条房,专门用来堆放纸壳杂物,没想到是那房间里着火了。

我跟着店长跑进房间,对老人说道:“您別进来!”

老人确实也没进来,他很有安全意识。

老板首当其冲,屋子里堆满了拍扁的纸壳,在前方角落里一堆纸壳燃起火焰,并且火焰逐渐高涨。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身旁的灭火器,立即拎起来,拔开栓口,急跑两步超过店长,对着火焰根部一通喷射。

老板也没闲着,把周遭的纸壳都挪到一旁,还好发现得及时,火焰还没烧起来就已经灭了。

仅一分钟不到的时间,老板脸上鬓角全是汗,气喘吁吁,看得出来被吓坏了,如果今晚这里没人,没有我们,可能整个杂物间,甚至整个超市都要被烧毁,后果不堪设想。

老板越喘越急,一屁股坐在纸箱子上,没好脸色地看着我,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我,气得发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

“你——你们——你你——”

此时,门外警铃声响,警车来了,一下车冲进来四五个警察,迅速搜剿超市,发现了我和老人的位置,在店长的指认下,没费多大力气便把我们二人控制住了,因为我和老人都没打算抵抗,也没有必要抵抗。

我以为经过这场火,老板会良心发现,感激我们两个帮他及时发现火灾,然后替我们向警察说说好话。

没想到这人反咬一口:

“警察同志!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半夜撬开我的门,闯到我店里!偷鸡摸狗啊,要偷我的东西,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们见逃不出去,就放火烧我的店啊!警察同志,您一定要狠狠地处置这两个贼啊!尤其是这个老的,别看他眼睛瞎啦,心可是黑得很哦!”

“不是啊!警察同志,您听我们说,我和这位老人完全没有动这个超市一点东西,不信您搜我们的身,我们绝对没有拿一样东西!”

“你胡说啊!那你们半夜里跑到我店里来不是偷,还是做好事啊?”

“行了你们,有完没完?”扣押我的警察面无表情,只是略一瞪眼,沉静地道。

我和店长顿时怂了,都咽了一口气。

“你们是警察还是我们是?我们自己会办案,谁做了坏事我们也不会包庇,你们两个就算没有偷东西,私闯民宅就已经违反法律法规了知道吗?必须要接受惩罚。”

警察看着我说,我低下头只能认栽。

“还有你,你嘴巴能不能积点德,怎么跟老人说话的?现在事实搞清楚了吗就妄下论断。警察让那几个队员给现场拍了照,并且调出了超市的监控记录,把我们三个都送到了警局。

老人很是从容,没有任何惊慌或者反抗的情绪,甘愿被警察带着走,就算面对店长的辱骂冤枉,他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反倒像经历什么好事一样轻松。

警局的房间里,我们做了口供,警察不解我们是怎么判断出超市要着火的,用那套迷信的理论跟警察讲,他们是不会信的,只是让我和老人如实交代,不要耍滑头。

可是我们确实没有说谎,反倒编不出一套像样的理由来。

无奈,警察只得先把我们铐在警局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监控调查结果。

超市店长那边,还在一个劲儿地添油加醋,说我们两个其实早就盯上了他的店,我经常来他家买东西是因为我要踩点,而老头就用眼睛看不见来打掩护,让他放松警惕。

一套套瞎话根本不打草稿就脱口而出,气得我直咬牙,但是碍于在警局里,总不能站起来和他打一架。

只是冷冷地看着店长,嘴里小声吐出一句:“就你这店,有什么值得人偷的。”

声音虽小,但房间拢音,每一个字老板都听得清楚,他为人最狠别人瞧不起自己,一听我说这话,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面红耳赤地叫嚷,要不是警察拦着,差点中到我脸上。

“你干什么!这里是警局!你想造反?”一个中年警察用手轻拍桌子,不怒自威,店长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便老实了。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一个年轻的小警察才从资料间走出来跟队长说:

“这两个人确实没有偷和破坏超市内的东西,至于隔板间的火灾情况,也不是他们二人引起来的,是十一点左右,一个工人在隔板间吸烟,把没灭掉的烟头扔进了垃圾桶,随后引燃了纸盒。”

“听到了吧?他们俩确实没对你的店动心思。”队长朝店主一挑眉。

店主闻言,就算有火气也发不出来,只能憋闷着问我和老人:“那你们到我的店干什么咯?”

“从监控里看,他们两个像是把火源周遭的货物搬离,避免被火烧到。”警员回答道。

队长摸了摸胡子,“这下有意思啊,你们是怎么知道超市里要着火的?”

“刚才老人家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您没信。”

此时店长彻底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句话也嘣不出来。

“你们两个行动的初心是好的,但是这个行为方式太幼稚!不安全!很容易引起误会的!章店长,您说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店长哼了一声,他此刻不占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要我看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反正也没造成严重后果,你的店多亏了这两个同志才没着火的呀,这两个同志不经过同意进入你的店,这也是不好滴,不过我建议,还是不要追究责任,这件事就算了,好不?”

队长都已经发话了,店长也没有话说,憋悶着脸跟我们握了手,独自离开了。

“老同志,您眼睛不方便,我们开车把你送回去吧?”一个小警员要搀扶老人站起来。

老人摇摇手,自己站立而起,掏出盲杖,笑着婉拒:“不用啦不用啦!老小子没坐过车,不喜欢坐车,还要劳烦警察同志告诉我这儿的地址,我自己就走回去啦!”

“不用了,不用警察同志费心了,我把老人家送回去就好。”我说道。

出了警局,我在老人身侧帶路,领着他回家。

“小伙子,你的心不坏啊,很有胆识,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

“这种勇气我可不常有的,差点就进局子了。”我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那场火,我今天就出不来了。

“嗯。”老人应了一声,路上没再说什么。

我一直把老人送回家,他住在一间废弃的报亭里,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地方,外面贴满了小广告,有一扇窗户,不用窗帘遮挡,光是灰扑扑的风尘便把屋内遮盖得严实,

“您就住这里?”

“嗯,老伙计给我留下的。”老人打开生锈的铁门进屋。

报亭里只有一张床,地上有一大块木板,所有日常杂物都整整齐齐码在上边,老人的衣服虽不多,每一件却叠放得规规矩矩。

这小房间东西虽多,却不显杂乱,只能说跟老人一样有精神。

“你很有善心。”老人把盲杖收好放在床头。

“谢谢。”我是这样吗——我从来不评价自己,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可能是受到唐陆的影响吧,不让每一个无辜的生命枉受冤屈我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要不要进来坐坐?你对我挺感兴趣的。”

“唔——”我没想到老人的心思如此灵敏,“好。”

报亭里能坐的位置只有床,我随手把门带上。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老人竟先问起我的情况。

“码字,写故事。”

“哦——”老人笑着应道,“那你对我的故事应该挺感兴趣的,可以帮我写成书吗?”

“这个,书就谈不上了,可以放到网上。”

“希望写出来可以给我读读。”老人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好像他从来只有这一副表情。

“好。”

老人名叫束甲,父亲给起的,希望他长大成人披挂战甲为国征战,二十岁时当兵没成,三十岁做了消防员,救火英雄,算是圆了父亲的嘱托。

束甲很热爱这份工作,有火灾出警时总是冲在第一线,尤其是遇到有人被困在火场里的情况,他跟不要命似的往里冲,没有他救不回来的人,立过很多功,被战友们调侃“火神都惧怕的男人”。上级很喜欢也爱惜这个小伙子,甚至还劝过他:“敢于冲锋是好事,但是也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束甲嘿嘿笑着,嘴上答应,但下次出警依然冲在最前线。

有一次,县城里一所大学宿舍着火,有人偷用大功率电器,出门上课前忘了拔,结果失火烧了半栋楼。

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正赶上春天风大,火势越烧越旺,消防队员们一边用水炮灭火,另一边在宿舍里搜救被困者。

束甲一共背下来十三名男学生,都是被大火吓到腿软的。

其中有一个黄毛小子,一头漂亮的头发被火烧掉一半,束甲把他背下来的时候,男学生捂着头发不敢抬头,被吓到失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要冲回去:

“我爸的遗照还在宿舍里!我要拿回来—”

人们拦着他,他就哭闹,束甲奔到男学生旁,“你宿舍在几楼。”

“619。”

“宿舍有危险品吗?”

“宿舍有没有易燃易爆的危险品?”

束甲正要冲上楼时,队友拦住束甲问道。

此时火情已经扑灭殆尽,宿舍楼里的学生也基本都搜救出来了,只是宿舍楼仍有暗火,一旦遇到危险品,随时有爆燃风险,如果只是为了一张照片而冒这么大风险是不值得的。

男孩子支支吾吾,嘴皮子打哆嗦。

束甲见孩子不回答,转身就要上楼,被战友一把拉住,战友觉得孩子眼神不对,严肃地问:

“到底有没有!”

“没——没”男生被束甲战友的气势吓到,脱口而出。

束甲闻言,问男同学要了藏照片的位置,立即奔上楼,不顾战友的劝阻。

一路平安无事,来到619,宿舍被火烧了一半,阳台的窗户开着,干燥的春风灌进来。

他来到阳台一人多高的行李架旁,男同学说父亲的照片就放在第三层的棕色皮箱里,在那个皮箱旁,还有一个大大的纸箱。纸箱旁的箱子被火烧了一半,星星点点的暗火燃到纸箱上。

出于本能,束甲伸手打算去把纸箱挪开,避免被烧着,然后再找照片。

束甲的视线移到箱子里时,发现里面是一排排码好的定型摩丝瓶。

纸箱上的暗火在春风鼓动下突然燃起,束甲亲眼看着摩丝瓶爆炸,火光直扑到自己面门,一阵灼热的气浪将他掀翻,尽管有护具防护,但是下一秒,束甲的眼前一黑。

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至今没看见过光。

老人束甲回忆道:“那个宿舍处在阳面,我至今记得那个春天的阳光,很奇怪,刚开始是金色的,透过烧黑了的窗子照在地上,我离它越近,光线就越模糊,最后变成了淡紫色。”

没错,老人绝对记得,是淡紫色的光晕,他那时就感觉到不妙,随后,纸箱爆燃。

他在长达三天的昏厥中,一直梦到有一团紫色的火,在口腔里翻滚,很痛,好像千百根烧红的银针,千百只有剧毒的蚂蚁,在扎、在咬自己的嘴,拼命往里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猛然睁眼,直感觉眼眶眼球酸疼,火急火燎地疼。

尽管把眼睛努力睁圆,睁到眼角撕裂般疼痛。还是一丝光线都看不到。

他绝望了。

手脚拼命敲打床板,战友们围在他身旁,用力按住他的肢体,哭着呼喊束甲的名字。

束甲尽管身体抑制不住地激动,头脑却清醒。

一个瞎子是没办法再做消防员的。

门开了,医生赶进来,又被战友们推出去,当他再进来的时候,便对束甲说:“安静养身体,眼睛康复得会快。”

束甲笑了:“行。”

他乖乖输液,按时吃药,大口吃饭,下床做康复运动,甚至要战友教他做眼保健操。

两个多月以后,身体表面的伤痛基本恢复。

可他仍看不到一丝光。

每个下午,当阳光正对着窗子射到屋里时,他便仰面正对暖和的太阳,用力睁开眼睛,在茫然的黑暗中,激动地寻找一丝丝阳光。

在一个下午,他突然拔掉了手上的输液管,大喊大叫,敲打床铺。吓得战友忙叫来医生。

“告诉我,我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束甲格外激动,说话带着颤音。

战友拉着医生的手,一同说道:“没有大事,就好好养着——”

“你们说不说!不说我就绝食,再也不吃不喝!”束甲仰着脖子喊道。

“真的没骗你——”

“你们他妈的到底告不告诉我!”束甲急了,手里抓着输液的针头,手上青筋暴起。

束甲靠着墙头站起来,拿针头对准自己的脖子威胁,倘若再不告诉他实话,这根针下一秒就会刺进他的喉咙。

束甲哭着吼。

战友也哭了。

不再阻拦医生。

“很抱歉,你的眼部由于受到爆炸气浪冲击,视网膜脱落,是永久性失明——”

束甲本来脑门发热,听到这话,便感到一盆冰凉的死水从头淋到脚,顿时无力地倒在病床上,浑身发麻。

束甲的承受能力不算弱,用了一个月就从失明的阴影里走出来。

战友告诉他那个谎报情况的黄毛学生,听说束甲失明,几度害怕到想自杀,他在学校里偷偷搞生意,倒卖定型摩丝,平时把货藏在那个纸箱子里,那天怕说出来被学校处罚,便谎报没有隐藏危险物品,哪承想害了束甲。

束甲亲自到学生家里探望他。

“眼睛的事我不怪你,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你以后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如果这么脆弱想去死,我就要教训你了。”

消防员做不成了,上级说给束甲申请补助,被束甲拒绝了。

他笑着对老领导说:“不需要,我只是坏了一对眼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还能干活挣钱养家,不用麻烦国家照顾我,省着钱给更需要的人用吧,我不给社会添负担。”

据说领导出门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束甲不肯撒手。

束甲有家室,有房子。

妻子人很漂亮,很会照顾人,也能干,在束甲适应盲人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把他照顾得很好,经济方面也从不发愁。

过了半年,束甲开始找工作。

家人劝过他说可以考虑学按摩,但是束甲粗胳膊粗腿,手上全是老茧,不适合做。

在束甲对过胡同,有个老鞋匠,做了一辈子手下没个伙计,在老屋旁盖了一间报亭,做点小买卖。

老伙计听说了束甲的事,主动上门,攥着束甲的大手道:“伙计,英雄!我服你!要是找不到工作,要是不嫌我这庙小,来老伙计我这儿做活儿,不难,不费劲,工钱你开。”

束甲答应了工作,开工钱的事没答应,岂料老伙计一开口就是束甲都不敢想的大价,吓得他双手握着老伙计的手,“价钱还是我开,我开。”

工作不难,束甲每天坐在报亭里给老伙计做些下手活,天暖和的时候就晒晒太阳。

这天镇子上来了卖爆米花的,束甲特意跟老伙计要了半天假,买了一兜子爆米花回家,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了,卧室里传来一声妻子的这个点儿不该有的叫声。

在失明之初的几个月里,束甲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功能有什么变化,是在他回家后的第二天夜里,他面对搔首弄姿套弄自己的妻子,没有反应,此刻束甲才发现,他下边儿废了。

束甲最了解妻子,哪儿都好,在外人面前性格温柔,知书达理,而且很爱自己,但是有一点让束甲很是头疼——她的春心像发情的野猫、像风中的野火。

发现情况的这一晚,妻子抱着自己哭了一晚上。

束甲也很内疚,他知道丈夫在这方面的失职会让一个本就饥渴的女人陷入怎样的绝望中。

这一刻,束甲站在门外,听到屋里妻子的叫声,酣畅淋漓。

他很气憤,想要破门而入,当他的手碰到门把的瞬间。

束甲泄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出家门,找了个没人的胡同,坐了一下午。

老人跟我说起这件事,风轻云淡:“她也是个人,也有很需要的东西,她愿意守在我这个没用的瞎子身边,已经付出太多了,有的东西我给不了她,她朝别人要,我不打算拦着。”

“那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怎么不难受,吃醋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反应,怎么样从由爱生恨的冲动里冷静下来,这是人才能做到的。她很爱我,我知道的,我也爱她,我们的爱是超越肉体的,可以超越床上那一口糜烂混乱的吐气,我也可以包容她和怎么样的男人吐气。”

“可是,说起来容易——”我开口欲言,却被老人那只粗糙温暖的大手按住。

“我不是要劝你去心安理得地戴好一顶绿帽子,而是在向你讲我。”

那天晚上,束甲从胡同回到家,手里还拎着那包爆米花,他一直揣在怀里,还有温度,不是很凉。

“呀,你今天怎么回来得晚。”妻子满面红光,匆匆站起来把束甲接进客厅坐下。

“嗯,活儿多,你看这个。”

束甲把背在身后的手绕出来,妻子看见那一兜爆米花。

“啥时候买的?街上来卖爆米花的了?怎么是凉的。”妻子捧着袋子,欣喜地拆开。

“嗯,中午,你吃里边的,兜兒边上的凉,里面的还热乎。”

“嗯——”妻子自己吃一个,喂束甲一个。

从那天后,束甲再也没提前回过家。

每天准时准点,精确到分钟回家。

妻子也一直那么红光满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听她说,自己现在干活儿都有劲了不少,等攒下一大笔钱,就带着束甲去城里看病,她听人说,视网膜脱落还有得治,得需要做手术,开刀不开刀的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钱要攒够。

束甲也笑着应承,让妻子自己多吃点穿好点,反正自己现在有没有这双眼睛都一样的,不在乎早晚快慢地治好了。

生活大有奔头。

这天下午,束甲依旧按时回家。

他在门洞子里时便听到家里传来的争吵声。

是妻子和另一个男人。

今天反常,来偷情的男人怎么还没走。

“你快走,他要回来了。”

“你放开我,我男人马上就回来了,不能让他发现你。”听妻子的声音,似乎也很生气,推搡男人道。

“我不走!他一个臭瞎子我怕他干什么?”男人粗暴地喊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有胳膊有腿,又不比他差什么,你怎么就心甘情愿跟着他?怎么就不跟着我?你跟着他受多少苦连累自己值得吗?”

“我绝对不会跟你走的,说多了没用,咱们两个这苟且关系,你心里没点数?我男人就是瞎了聋了死了臭了,我也就只跟他这一个,你有事没事,赶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妻子说得很决绝。

“行,”男人气得直挠头,“你不跟我是不是?”

“是了,怎么样?你杀了我?”

“你给我等着!”男人一把掀开门帘出屋。

束甲的耳朵很灵,听到男人走出来,正和他打个照面。

如果现在捉奸,男人正在气头上,束甲的眼睛又看不见,动起手来无疑自己吃亏。

男人愣在原地没动弹,妻子看见丈夫站在院子里,险些没叫出声来。

束甲很聪明,也机灵。

他拄着盲杖,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哎——”妻子连忙答应道,不停挥手让男人把鞋脱了靠着前边溜走。

束甲点了点头,“我回来了,上个茅房,今天他妈的风真大,吹得我肚子疼。”

男人见束甲进了厕所,回头瞪了一眼情妇,脱下布鞋,光着脚出门了。

妻子摸了两把泪,缩回床上。

“你今儿怎么了。”

“风大,吹冻着了,鼻子不舒服。”妻子小心地说。

“嗯,我说呢,你说话鼻音重。喝药不?”

“没事儿。过几天就好。”妻子终于觉得自己偷情偷得太简单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束甲在纵容自己。

应该不会吧,是个正常男人都该对妻子出轨这件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束甲闻而不问,反撒手不管呢?

“你这几天能早点回来吗?我一个人在家,怕。”妻子的班制和一般人不同,她是后半夜上班,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挣得比正常班制多。

所以她下午都是一个人在家。

“好,”束甲摸了摸妻子的脸,“感个冒就给吓成这样。”

束甲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可以说是奇怪的癖好。

他开始对火感兴趣,脑子里总是描绘着一团暖和的橘色火焰。

束甲在小卖部买了一只打火机,坐在报亭里的时候,他就把打火机点着,缓缓接近自己的脸。

是熟悉的灼热感,渐渐接近,烘烤他的皮肤。

那一团小小的火焰,似乎开始散发香味,像一只刚出锅的卤猪蹄,或者一锅好看又好闻的东坡肉吧,总之束甲感觉自己没有闻过这么香的东西。他慢慢张开嘴,试图接近那一朵火苗。

尽管心里清楚得很,一旦被火烧到,免不了起个大泡,受皮肉苦,可是他仍然难以抑制自己的行为。

终于,在火焰离嘴唇几厘米的位置,传来“滋溜”一声响。

火焰在没有接触到束甲的皮肤前,先烧了他的胡子。

“嘶溜——”束甲灭了火。

他攥着打火机,手心里全是汗,火焰消失,束甲胸膛宛若空了一大块,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蠕动一般瘙痒难耐。

心口的温度似乎也在渐渐冷却,他现在极其需要火焰,他要把那一团火送到嘴巴里,咽进肚子里,用以温暖自己的血液——他感觉如果再不这样做,自己就会被冻成冰。

束甲点着火机,猛地张开嘴,含住打火机。

奇怪,火焰到了自己嘴里,竟然一点温度也没了。

还有一股芳香的味道。

像是吃糖块一样。

虽然火焰吃在嘴里没有实感,不过味道很足,之后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凉。

一团火咽下去,瞬间暖胃,说不出的舒缓顺着血液流淌全身。

束甲没忍住,又来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儿!还是那样的舒爽清凉!

一股暖流又重新把他洗刷一遍!仿佛他死过一次又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睁开眼看见了新光!

从那时候起,束甲就喜欢上了吃火。

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束甲还惊喜地发现,每个地方的火焰,味道都不一样!

老朋友赵大瓶家门口,火焰是有点咸的。

李姐家门口的火焰,比较酸。

还有街上开驴肉火烧店的老王门口,总是那么热气熏人,所以他家附近的火,是有一点点辣味的。

一路走着磨蹭着,束甲回了自己家,他突然想尝尝自己家的火什么味。

“咔哒——”

火机点燃。

束甲一口吞下。

好辣!他都没来得及细嚼,就感觉舌头上有无数个火星乱溅,他满地吐唾沫,面红耳赤,口水不小心流到嗓子眼里,呛得束甲咳嗽连连,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就这么折腾了十分钟,那感觉才渐渐淡去,束甲跟没了魂儿一样,靠在墙边喘粗气。

自己家的火为什么这么辣?

他那时候还没想到火的味道会和以后产生什么神秘的联系,只觉得以后在家肯定是不能吃火了,因为束甲不喜欢吃辣。

那一夜很难熬,束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口又开始变得冰凉,但他又不想重新吃那么辣的火。

他只得借上厕所的理由爬下床,攥着打火机随便摸到一户人家墙外,连吃了十几口火,这才全身舒服又放松。

第二天束甲出门很早,他喜欢报亭里火焰的味道,最温柔,最甜腻,最好吃。

中午时候,老朋友赵大瓶火急火燎地赶到报亭来,上气不接下气:“束甲!束甲!你家着火啦!快回去看看!”

“着火?”束甲腾地站起身,盲杖也顾不得拿,由赵大瓶搀扶着,向家里方向飞奔。

他最担心的是妻子。

妻子这个时间点正待在家里。

束甲不敢想后果会是怎么样。

此时他满脑子竟都是那个和妻子偷情的男人。

他想着那人的话:

“你给我等着——”

他现在最想要听到的是妻子的哭声。

一群人搀扶着妻子,妻子绝望地哭喊:

“我的家——我的家——”

在离家两条胡同远的时候,束甲已经听到木椽和房梁倒塌的声音。

还有一条街远的时候,听到烈火噼啪吞噬家具、墙壁的声音。

来到家门口,束甲拨开外围看热闹的人群,十几个邻里在拎着水桶忙里忙外救火。

束甲大声喊妻子的名字。

一直到他喉咙失声,都没有听到妻子回应他。

束甲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他随手抓住一旁人的胳膊,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妻子。

人们都没有看到束甲妻子的身影。

救护车来得很及时,扑灭了大火,房子却已然被烧塌了一半。

束甲不敢想象妻子就在房子里的模样,被火烧焦的尸体,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他仍保留着一丝希望,束甲宁愿希望事实是妻子跟情夫私奔顺便点了自己的房子,也不想看到妻子被埋在火场里的样子。

消防员在废墟中寻找了一下午。

傍晚,有两个人沉默着将担架放在束甲面前,随后来的,还有一辆警车。

“哥——嫂子——”其中一个年轻的战士对束甲开口,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束甲摸索着,缓缓蹲下,双手摸上担架。

妻子安静地躺在上面。

她身上没有被火烧到,而且睡得那么安详。束甲摸到她冰凉僵硬的面庞,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从大门走进来几个警察,看到了担架上的死者,大声呵斥道:“是谁让你们破坏第一现场的?同志,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不要再触碰死者。”两个警察想把束甲从地上拽起来,束甲挣脱开,双手仍在妻子身上摸索。

他的手在妻子胸膛上摸到一把刀。

刀身没入妻子的身体,只剩下刀柄。

束甲怔住,三个警察硬把他扯离了原位,开始对死者进行调查采样。

案件并没有多复杂,警察们凭借高超的办案能力,很快对犯罪现场进行了还原。

犯罪嫌疑人锁定在束甲妻子的情夫身上,当天中午,嫌疑人来到束甲家中,胁迫束甲的妻子跟他私奔,妻子不同意,并且和情夫发生争执,情夫在极度恼怒的情况下,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插入女人胸部,造成重伤。

短时间内女人并没有死去,情夫畏罪潜逃,临走时放火烧掉束甲家,并且堵住束甲妻子的出路。

死者受伤后失血过多,体力不支,为避免被火势烧到,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浴室墙角,打开淋浴头,最终气绝身亡。

不知道是出于死者的求生意识,还是她要故意保留犯罪证据,总之警察根据妻子胸膛上的那把刀,确定情夫就是村南的流氓汉震达子。

搜捕行动很快展开,没两天嫌疑人便落网了,震达子逃窜在外,被警察发现是欲要掏凶器袭警,警察掏出枪械向震达子射击,震达子腿部腕部各中一枪,最终跳下水库自杀身亡。

束甲坐在报亭里,听警察同志向自己讲述案件结果。

“嗯,我知道了,谢谢警察同志,谢谢国家。”束甲说道。

震达子死了,这个人是束甲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想要复仇的人,但是就在束甲还在头脑中盘算一个瞎子的复仇之路时,警察却通知自己,仇人已经死了。

死得不算好看,是罪有应得,束甲心里有些失望。

妻子出殡的那天,街上又来了卖爆米花的,束甲买了一大兜热乎的,攥在手里。

负责丧事的人们问束甲,他的妻子要葬在哪里,是村东头他家的麦子地里,还是葬在村子的陵园里。

“哪儿也不去,就在我家里。”

“你家?这?”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太合适。

“你以后不住房子了?嫂子埋在这儿,以后在哪儿盖房子?”赵大瓶不理解束甲的做法。

“不盖了,这地放着吧。”没了妻子,束甲丝毫不在乎他住什么样的地方,有时候觉得报亭就很好。

人们都觉得不妥,但是执拗不过束甲,只能在宅基地上挖个坑,把妻子葬在这里。

骨灰入冢,封土之前,束甲打开手里的一兜爆米花,眼泪倏地涌出来,他大把大把地抓着爆米花,向烧火送柴一样往里塞。直到塞不进去又嚼不动了,束甲将剩下的爆米花随手扔进冢里,挥挥手示意人们填土。

整整一年,束甲都没有从妻子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就坐在老伙计让给他的报亭里。

他不再向老伙计要工钱,每天给人家打打下手,有自己口饭吃就行。

没活儿的时候,束甲就一口一口地吃火。

老伙计发现了他这个怪癖。

“要注意身体呀,人虽然走了,但是你得好好活着,折磨自己可不行。”老伙计劝道。

“没有,我没折磨自己。”束甲说。

“还说你没有,用火烫自己的嘴,那能不疼吗?”老伙计要抢走束甲手里的打火机。

“真不疼,很好吃的,不信我再吃一口给你看。”束甲向老伙计表演了他的绝技。

“嘿嘿,你给老伙计我耍杂技呢。”

“薄荷味儿的,你这儿的火好吃,别处的,不好吃。”

老伙计被束甲逗得咯咯直笑,“这么说,还有的地方不好吃呢?”

“对,辣的酸的,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你这儿这甜的。”束甲很认真地说道。

“行,行,你喜欢吃就多吃。”老伙计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的时候,老伙计偷偷摸摸来到束甲面前,拉着束甲的手,塞给他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束甲在手里盘弄着,那个冰凉的金属物体逐渐有了自己的温度。

“我教你,”老伙计拿着束甲的手,一点点教他打开这个东西。

“咔哒——”

一朵火苗冒出来。

是一个金属壳打火机,紫色的,纹路很精美,束甲虽然看不到样式,但手里能感觉到。

“这东西不便宜。”束甲笑着说,他对这个小玩意儿爱不释手。

“你那么喜欢火,就用这个吧,当个小玩意儿,人啊,可得看开点,说不定谁什么时候就没了,好好珍惜。”老人说道。

这个小小的打火机,在束甲手里,一用就是三十年。

直到现在,老人还一直在用,是充气式的,没燃料的时候只需要充燃料即可。

束甲认为老伙计说得很对,喜欢一个人,就要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指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会突然离开你,不给你道别的机会。

这世上很少给人认真准备道别的时机。正因为离别来得突然,所以回忆才格外珍贵。

据束甲说,他这一辈子都在拯救,他想做个善良的人,对人善良,对生命善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拯救对自己不负责的人。

可真心对他善良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妻子,另一个就是供自己吃喝的老伙计。

妻子走了,他那时就更加珍惜这个老伙计。

那段日子还算开心,他发现,自己渐渐地可以不那么依靠和迷恋吃火了,从刚开始的一口不停,到后来一天一百口,再到一天五十口,然后十口,五口,一口。

束甲记得他成功戒掉吃火的那天,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雪花特别特别大,束甲看不见,但是他伸出手,能感受到雪花落在皮肤上,凉凉的一大片。

他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准点报时,六点钟整——完整的一天!他没有吃火,身体也没有很难受,心口也不再冰凉。

束甲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伙计,但是他人已经突然不见好几天了,不过家里的东西没有搬走,束甲并不担心。只是希望他今晚能回来。

八点钟,老伙计从门外拎着一大兜菜进了屋,搬来一个铜炉。

束甲听到老伙计咳嗽了一声。

“今晚吃火锅,他妈的,想吃涮羊肉吧,没有了,早卖完啦,今天人们都疯了吗,家家吃涮锅子,呸!”

束甲注意到老伙计说话的鼻音很重,像是哭过一场。

气氛有些压抑,束甲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人把铜炉的火点起来,摆上一个铜火锅,往里添了炭火,把底料汤汁咕嘟着,自己调了两个油碟酱碟,一人一个。

“今儿咱哥俩凑合吃一顿,全是菜,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我都行,没事。”束甲说。

“唉,我还是想吃肉,好久没吃了,想死了!他妈了个巴子的!”老人揜了一把鼻涕,眼圈立即红了,他偷偷地抹一把泪。“出什么事了。”束甲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我儿没了。”老伙计夹了一根菜,往嘴里送,嘴皮子被烫了一下,气得他把菜摔在桌子上,随后眼泪如决堤般爆发。

老来丧子。

没得很突然,老伙计的儿子喜欢喝酒,那天在家喝多了,上厕所时一头栽倒,据说是脑血栓,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人都冻挺了。

这几天老伙计一直就在儿子的丧事上。

“你说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老伙计忘了曾经给束甲讲过的道理,此刻兀自神伤,哭个不停。

“我给您当儿子。”束甲拉住老伙计的手说。

老伙计把筷子放在碗上,拉着束甲的手,哽咽不止。

“好——好——”

老人脸上松弛的肉在发抖,他只是哭,看不出是喜是愁。

老伙计几度张口,却有一句话始终噎在喉咙。

“好大儿——我走到哪儿你都是我家人……”老伙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束甲嗯了一声,发觉老人话里有话。

“您,怎么——”

“我明天就要走了,老闺女想把我接到她那儿去住——”

束甲怔住,想拦,可是他凭什么呢,心里只是舍不得。

“您在这儿不是过得好好的。”

老伙计长叹一口气,缩回手,用手背抹了鼻涕泪。束甲哪里知道,老伙计的日子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束甲还以为老人的鞋店生意不错,还开着报亭,会有可观的收入,因此老人才会雇他当伙计。

事实上老人年迈气衰,那双手早就拿不动锥子了,老伙计一个字不认识,他怎么卖杂志报纸?那都是两年前剩下的杂志,一直没有卖出去过,便摆在报亭里。

老伙计支付给束甲的钱,都是儿子给的生活费里来的,他把生活费分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束甲。

如今儿子出事身亡,老伙计自然再无经济来源,好在他还有一个远嫁他乡的老闺女,闺女要把独身老人接到自己家去,老人不愿丢下束甲一个人,问闺女能否每个月给自己点生活费就好。

闺女在家里只听丈夫的话,丈夫算了笔账,每月给老人生活费远不如把他接到家来花销小,因此撂下一句话:要么到这儿来,要么就不管了。

束甲窝在床上泣不成声,老人也偷偷地抹眼泪。报亭里溢满了火锅的热气,门外风雪呼啸。

“您就去吧,我个人也能过,怎么过不是过。”束甲哽咽道。

老人夹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小白菜,放进嘴里咀嚼,随后一口吐在桌子上:“嗬,真他妈难吃,就想吃口肉,也没有——”

束甲把头埋在棉袄领子里,不肯作声。

“这亭子,你就住着吧,有个歇脚的地方,我那老房子,让我女婿要了去啦,没办法,人老了,就得吃这轮头饭,要不然这房—”

“行了,我都知道了,吃——今儿不说别的。”束甲滑下床,坐在桌子旁,摸索到酱碗和筷子,在滚烫的锅里捞菜吃。

当晚,等老人睡了,束甲把自己裹好,拄着盲杖,打开门迎进风雪中。

脚下的雪已经快没脚腕了,他每走一步,冰凉的雪花便顺着鞋口钻入,融化成冰水,很快雪水便湿到了脚底。

夜晚和白天,对束甲来说没有概念,无非是冷一点。

束甲知道城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肉铺,那里的肉好吃,他经常去。

这条路对他来说很熟悉。

只是他没料到脚下一滑,在一处土坡上踩了雪,身子不稳,向后栽倒。

束甲刚爬起,便感到脖子冰冷刺骨,他的围巾被大风掀开,消失在黑暗里。

束甲从雪里找出盲杖,把脖子缩好,一点点前进。

待束甲将上好的羊肉买回来时,已然是第二天。

他没数自己栽了多少个跟头,手上裂开多少口子,脚上的袜子已经和冰水缠在一起冻成坨。

他返回路上,突然觉得心口发凉,那种寒凉,更甚于身体表面的寒冷。

他浑身发抖,无力地靠在墙上,他的瘾又犯了。

束甲无法动弹,雪花在他身上落了白茫茫一片。

此时已经是上午八点。

风停了,大如柳絮的雪花还在下。

一辆轿车经过束甲面前,车主认出墙边靠着一个人,急忙下车查看情况。

这人竟是束甲——

“哎哟,老哥,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这么远——”这是束甲的后街邻居,刚出差回来,他伸手去探束甲的鼻息。“还好还好,还冒热气儿呢——束甲,束甲?”

束甲怀中抱着羊肉,缓缓摇头。

“快,我拉你上医院!”

“不,不去——”束甲小声道,“给我火——”

“啊?你说什么?怎么的了?”邻居把耳朵贴到束甲耳边。

“火——火——”束甲有气无力地道。

邻居以为束甲发冷,于是先把他拖到车里,打开暖风,给他盖上自己的衣服。

但束甲还在要火,没办法,只能掏出打火机点着,“你要火干什么?”

束甲一张嘴便把火吞掉,把邻居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自杀。

“嘿哟,兄弟出什么事了,什么事不能挺过去,你不能自暴自弃啊。”

几秒后,束甲缓缓睁开眼,“回去,开车回去,快!”

邻居执拗不过,只好开车把束甲载回报亭。

束甲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老伙计的门还关着,束甲体力不支,靠在门上,用头撞门,嘴里大喊:“爹,我把羊肉买回来了——”

许久,无人回应。

束甲张开手,颤抖着向门把手摸去。

上面挂了一把冰凉的铁锁,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从那天开始,束甲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必须每天随身携带打火机,身体会时不时发冷,只有一口一口地把火焰吃下,才能缓解这般痛苦。

他在反复的吃火中,摸索到了规律,越是清凉的火,证明这个地方越安全,越是辣口的火,则证明附近越容易出现火灾。三十年里,他一直住在报亭,孤身寡人。

十几年前村子闹过地震,死了不少人,倒了不少房子,束甲主动把自己家那块地捐出去,做赈灾基地。

上级给过束甲特殊关照,每年会给他发不少钱,束甲直留下自己吃饭的钱,剩下的,全匿名捐到山区里。

我实在没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故事。

只是我对束甲老人还有一点疑惑。

“您为什么突然会对吃火上瘾?是遇到过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来得很突然,这辈子事儿太多啦,记不住。”

老人说着,冷不丁打个寒颤,赶忙从怀中摸索出打火机,搓出一朵火苗,咽进嘴里。

“那,如果,有办法让你戒掉这个瘾,您愿意吗?”

老人一怔,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

戒不戒呢——此瘾犹如毒品,一步步侵蚀老人的身体,戒掉就再也不用受寒毒侵袭,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预言火灾降临。

“你有什么办法?”老人忽然发问。

“我没有好办法,但是我朋友应该会有。”我道。

“嗯,”老人应了一声,“都可以吧。”

“今天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我不再打扰老人,默默退出屋门。

第二天找到唐陆,他满脸疲惫之色,看来这次出门又碰上了小麻烦。

“我遇到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我对唐陆道。

“什么人?”唐陆本来拄着头休息,听我说起老人束甲,忽然精神。

我把老人的故事向唐陆讲了一遍。

“啊,这样啊——”唐陆默默道。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他?”我迫不及待地问。

“有是有,不过能不能奏效还要看老人自己吧。”

“什么意思?”

“老人身上附着一个东西,是灵的一种,叫火味。”

火味,能力如其名,附着在人身上,可以让人尝到火的味道,只是一旦开始吃火,就会像吸毒一样,入瘾至深,最后难以自拔。如果被附着的人不愿意内心悴萎,即使有驱魔术介入,也很难将其拔除干净。

“什么也叫内心悴萎?”我不解。

“就是对生活没有希望,或者无法从生命的阴影里走出来,火味就不能拔除干净,会一直种在那人身上,无法消灭。”唐陆道。

“依你对老人的了解,你觉得他能吗?”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判断,他表面上总是笑呵呵的,但是内心世界让人捉摸不透。

“我们去看看吧。”唐陆收拾东西,由我领路向老人的家出发。

远远地还没走进村子时,看到一处小胡同冒出浓浓的黑烟。

“着火了?”我望一眼唐陆,二人加快脚步朝着火的方向冲去。

是一处破旧的老巷,死胡同。

胡同里被人点着了。

人们围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人上前救火。

我和唐陆挤进人群。

其中叉腰站着一个系围裙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一只打火机,脚边放着一堆柴火。

是她放的火,而且洋洋得意。

胡同中传出股股带有恶臭的浓烟,还有没烧干净的柴火,很显然是妇女故意堆砌好的。

在燃着的柴火后面,同时传出隐隐约约的猫叫声。

极其悲惨,痛苦——

原来,妇女是胡同旁的住户,这个隐秘的胡同里住着一对野猫,野猫又下了一离小猫,没日没夜地乱叫,妇女曾经试图逃跑它们,结果被发疯的公猫追了半条街。

这天,她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放一把火,将胡同烧干净,连同那些可恶的野猫一起。

此刻,野猫一家被堵在死胡同里,小猫统统被烧死,母猫试图把还没睁开眼的小猫从火源里抓回来,结果被燃烧的木柴砸中,当场丧命。只还有一只公猫,被火焰夹攻,身上的猫被烫掉大半。

在场的人私下议论,可能都觉得活活把猫烧死有些残忍,但是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毕竟这一窝野猫也给过路的或者周遭的人带来过大大小小的麻烦,有人要把它们除了,倒也方便自己。

那只公野猫依然在嚎叫,听上去惨痛难耐,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和唐陆都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帮助。

就在这时,一个老人手里拄着盲杖走进人群,没人拦他,纷纷让开一条路。

老人径直朝冒火的胡同里走去,有人对束甲道:“伯伯,别去啊,那胡同里着火。”

“我不知道着火?”束甲反问一句,那人不吭声了。

束甲用盲杖探路,往胡同口走去,他侧耳听着猫叫,向深处去。

“伯,您别,您说这——”原本叉腰的威风妇女不知道束甲要做什么,反正是慌了,上前扶着老人的手。

“你要是还把我当个伯,就让我把这个小猫儿救了,它一家都折了,留它一条命不过分吧?”

妇女不知所措,嘴巴张了又合,脸色难堪,嘴里道一句:“行吧。”随后撒开老人的手,退在一旁。

全村人都敬佩束甲为人,尤其是这些后辈都是听着束甲的英雄事迹长大的,他这几十年里,做过多少善事,没人数得清,要说他有多善?举个例子,你愿意无偿把你的地产上交公家赈灾?自己睡二十平的破报亭?

而且全村人多多少少都受过束甲的帮助,都说束甲会看风水,知道哪家宅子什么时候容易着火,告诉大家怎么防范,这几十年来,连一点不该见的火星子都没见过。

束甲现在要留野猫一条命,众人谁敢说一个“不”字?不过都站在原地看个热闹罢了。

束甲跟火打了几乎一辈子交道,靠着身体皮肤对温度的感知,避开有火的地方,用盲杖一点点挑开堵住胡同的乱柴,野猫的叫声也越来越近。

我和唐陆眼神一对,上前要帮忙,结果被那中年妇女一把拦下,“你们是什么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我不想理会这人,眼中全留意老人,生怕他眼睛看不到,在火场里出什么危险。

正说时,老人已经安全地把野猫带出胡同。

野猫原本浑身白毛,现在后半身的长毛被火焰燎秃,前半身仅有的白毛也滚上一身灰。

它站在老人脚边,抬头看见胡同口周围满是人,立即充满敌意,四爪抓地,后背高高拱起,半身的毛乍起,喉咙里咕咕响。老人弯下腰,双手前探,想要抚摸这只可怜的野猫。

但是老人的手还没碰到野猫时,那畜牲猛地反过来咬住老人的手背。

老人嘴里“嘶”的一声,用力甩开野猫的嘴。

野猫跳出去一步,见人群几条腿间有个缝隙,如离弦之箭,迅速蹿离。

老人蹲在原地,用手抹去手背上的血,他很用力地捂着胸口,在地上捡起盲杖,戳戳点点又离开人群。

“老人脸色不好,咱们跟上。”

唐陆一眼看出老人的瘾又犯了,胸口宛如冰封,浑身颤抖,却硬撑着离开人群。

“散了吧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胡同口里的火势散去,只剩滚滚浓烟,妇女没看到野猫一家被杀光,很是恼怒,朝人们指指点点。

我和唐陆跟在老人身后,我想跟他打个招呼,唐陆一把将我拉住:现在还不可以——我们先观察。”

老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行动速度却越来越慢,不停用手抓着胸口,脚步踢踏。

“不行,我看他情况好严重。”我怕再不搭把手帮忙老人会出麻烦。

唐陆不再拦我,和我一同上前。

“老人家,”我在束甲身旁叫他,“你怎么样?”

我双手搀扶老人肩膀,他侧耳听出是我,于是身子放松,慢慢靠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受到他身体中冒出来的阵阵寒气,连带我也跟着冷得发抖。

“火,火——”老人嘴唇又干又紫,微声道。

“火?您没带火机吗?我没有火机呀。”我在老人兜里乱摸,找到他那只褪色的打火机。

“卡哒——”

一朵火星闪烁。

“卡哒——咔哒——”火星起了又灭,却怎么也点不着火。

“没气儿了?”我问老人,束甲无力地扬起叁根手指,摆了摆,随后垂下。

“您等着,我这就去超市给您买,您等等—”

我刚要起身,老人身上的寒凉之气忽然加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彻骨的寒凉从老人的肉体里溢出,蔓延到我手臂上,迅速侵染我的肌肤。我上下两排牙齿猛地一碰,顿时喉口发紧,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好在唐陆一眼看出端倪,迅速掏出毛尖刺帛,将尖端刺入左手手心,右手捻着笔杆一转,血液迅速渗透到毛笔头里,他拔出毛尖刺绵,将笔头戳在我额头。

顿时,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天灵盖倾注而下,身体里的寒毒也迅速退散,唐陆一把将我拉开,和老人的身体分离。

束甲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甚至肉眼可见他衣服上结出一层细微的冰霜,面庞也惨白,肌肉逐渐僵硬。

“唐陆,你快救救老人家,快想想办法,怎么忽然这么严重了?”

唐陆自然不用我催,抬腿迈到老人身前,用笔头在老人面孔上方画出一道符咒,随后用带血的左掌掌心拍在老人额头,嘴里念起咒语。左手缓缓抬起,只见一个半透明的人形从地上坐起,竟然是老人的灵魂。

束甲灵魂的额头贴在唐陆手掌上,随他的手掌浮在空中。

这是很古老的一种驱魔术,名为“牵魂掌”,可以短暂将失去意识之人的灵魂牵引出身体,附着在自己的手掌上。

所适用的范围十分有限,作用也仅仅是能保住将死之人的灵魂一时,如果在这几分钟内没有找到解救此人的办法,那么这个人便彻底救不回了。

唐陆对束甲的灵魂说:“老人家,千万不能自甘堕落,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你不舍得的人,还有什么放不下——”

唐陆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束甲灵魂脸色泛黑,竟然沉沉地下坠,大有坠回身体的趋势,唐陆支撑不住,一个手掌难以吊住他的灵魂。

唐陆失落地看着我摇摇头。

意思是老人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留恋,他内心越是深陷阴影,就越难为他拔除火味。

是啊,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爱过我,两个都不在了。我用了一生去爱别人,老天却不肯留下一个人爱我——”

老人的身体不再发抖,变得僵硬挺直,肉眼可见的寒气从身体里向外冒出,衣服上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

就在我和唐陆都要放弃时,路边的草丛里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是刚才被老人救下的那只野猫。

原来它一直跟在老人身后,见束甲躺在地上不动,野猫这时才跳出来。

野猫围着老人的身体转了两圈,胡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丑陋的野猫甩甩脸,向后退了一步。

它在犹豫什么?

野猫忽然一步跳到老人的脸旁,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老人的下巴。

那野猫显然也受了寒气的侵蚀,顿时四肢僵硬,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唐陆见野猫双眼翻白,嘴里吐出白气,知道再不救它,转瞬间就会死。

只得腾出拿毛尖刺绵的那只手,将笔头戳在它身上。

不一时,野猫四条腿发软,胸脯一起一伏又有了呼吸。

“你快看!”我指着老人的身体对唐陆道。

老人身上的冰霜竟然化掉了,一股紫气顺着老人的喉咙涌上他的脸,左冲右撞。

唐陆一眼看出端倪:“夜行图!收了它。”

“怎么收?”我正问时,唐陆松开左手,将老人的灵魂送回体内,随后从腰间拔出黑竹简,用竹简的末端顶住老人的下巴,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竹简,顿时一道红光蹿上老人的脸,和那道游离的紫气结合。

唐陆用手指控制红光的移动,红光挪到老人嘴边时,唐陆猛地用手指一勾,老人张开嘴巴,一道紫气飞上半空。

“就是现在——”唐陆道。

这就是火味的灵体了,是一道小小的紫气。

我见它想逃跑,随即探出右手食指,嘴中念动口诀,用力朝火味的灵体一点,那小家伙登时被定在空中难以动弹。

我双手合十,念一声:“封——”

紫气渐渐蒸发,化作一张白纸,飘落坠地。

果然是夜行图的图页。

不知什么时候被释放,也不知道怎么上了老人的身子,一跟就是几十年。

我捡起图页,上面的符阵和现在夜行图里的书页大不相同,纸张甚至有些泛黄,大概跟这些图页不是一批。

老人很快就苏醒过来,身体彻底恢复了,再也不用吃火。

他身旁多了一只很丑的猫,只有半身毛,从来不让人摸,不过这些老人倒是都不在乎,它一直跟在老人脚后,形影不离,喵喵地叫。

大概这个世界上还有像老人一样的人,他们渴望被爱,所以更加努力地去爱。

救赎世界的人,更需要被救赎——

(火味完)

第十七夜:火味
夜行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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