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桥

乔麦和小语并肩走在夜晚的黄桷树街,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奶茶。小语说不喝,浪费钱。她还说,你来了,那今天不坐公交车,我们一起走回去。

黄葛树街够长,两人走得也够慢,足以让乔麦讲完与眉骨上那枚创可贴有关的所有事情。

小语说,没想到你还喜欢粉红色。乔麦说我没有啊。小语笑笑,你自己看。乔麦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停下来照了照,眉骨上那枚肉色创可贴竟变成了粉红色,上面还有一只hellokitty。脸一下子红了,当场要把创可贴撕下来,小语连忙抓住他的手,说别把伤口扯坏了。

小语说,是你同桌贴的吧,那个短头发、很可爱的女生。乔麦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下午趴桌上睡觉时眉骨隐隐作痛,肯定是林天天在那时偷换的。

应该是吧,他说。小语笑笑,二中不是每个月都换座位吗,你跟她还坐在一起呀。乔麦说,是的,但我跟她……小语又笑,什么但不断地,你别说,还挺合适。乔麦说,哪儿合适了,就是普通朋友。小语说,我是说这个创可贴,很好看,很适合你。

小语和林天天见过一次。那是刚开学不久,下午放学,林天天突发奇想,非要乔麦跟她一起徒步穿越秋水门大桥。乔麦不愿意,说一会儿还有事。问他什么事,打死也不说。

林天天来了兴趣,你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看看你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路死缠烂打,跟着乔麦来到三中门口。和今晚一样,小语从校园深处款款而来。林天天一掌猛拍乔麦的后背,哇,好漂亮!怪不得你小子不让我跟着,还不快介绍介绍。

乔麦只好说,小语,这是我的同桌林天天。林天天,这是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尚小语。

林天天说,小语,你好漂亮,我喜欢你!小语笑笑,没有说话。这句话给她带来的震动很大。不是因为前半句(从小到大已听过太多次了),而是后面那句我喜欢你。

无所顾忌地表达感受与好恶,与其说是一种性格,倒不如说是一种权力。塑造这种权力的,是优渥的物质条件,宽松的成长环境和自由的精神世界。它们使得一个人能够免于匮乏地生活,免于惶恐地表达自我。在小语十几年的人生中,这些都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那天下午乔麦也是来接小语回家的。这是他10岁时许下的承诺的一部分。

两人的父亲是一个车间的工友。老乔先下岗,开了火锅店。老尚留在厂里,不久却因为一次操作意外,身受重伤。老乔两口子赶到医院时,小语的母亲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眼泪落了一地,把鞋子都打湿了。

当时乔麦和小语四年级,在体育课上跑100米。他们跟六年级打篮球的男生共用一块场地。一个球飞过来,砸中小语的脑袋,害她摔了一跤。六年级的男生们狂笑着模仿小语被砸的样子,喊她别假摔了,赶紧把球传回来。

乔麦跑过去看她。小语说,我没事。头没事,脚也没事。乔麦说,膝盖破了。小语说,没关系的,擦破一点皮,血都没流。乔麦说,那就好,你等我。小语拉着他的手臂,摇摇头,乔麦,不要去。乔麦没说话,朝篮球架走去。

那天下午班主任到达操场时,原本只是来找小语,没想到先目击了乔麦。她和两个体育老师一起从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看见他的脸颊和脖子被抓出四道血痕,额头上两个血肿大包,鼻血染红了扯烂的衣襟。对面六个家伙也没讨到什么好果子吃,一个血从牙齿浸出来,另一个哭着跪在地上,寻找被踩碎的眼镜。

乔麦被两个体育老师举起来,架到远处的空地。在空中他继续指着那六个人说,你们不给她道歉,我明天还要打你们,见一回打一回。班主任说,乔麦,别闹了,你的问题明天再处理。尚小语,你爸在厂里受了伤,你妈叫你赶紧去医院。

小语撒开腿就往医院跑,乔麦也从体育老师的手中挣脱,跟在她后面。他们跑呀跑,下午两点的太阳在头顶紧追不放,像好莱坞电影里笼罩在逃犯头顶的探照灯。他们一步也没有停歇,两个小小的身躯全都湿透,膝盖、脖子和脸上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火辣辣地疼。

乔麦的承诺是在老尚的葬礼上许下的。老厂家属区楼下,红蓝编织布搭了一个简易灵棚。亲朋好友来了先烧纸,然后坐在棚里打麻将。乔哥老火锅关店两天,一家人都来陪着。乔麦烧了纸,给老尚磕了三个头,然后对小语的妈妈说,阿姨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小语,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她。

这些事发生于六年前。对于16岁的乔麦和尚小语来说,已经是三分之一人生以前的记忆了,就像童年的全家福一样遥远。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它。但乔麦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没有想到,跟林天天一起过来的那个下午,小语会正式拒绝他的好意。她说她打算以后都上完晚自习再回家。

乔麦说,那么晚回家,更需要我来接你了。小语说,真的不用,一出校门就座421,下车就到家。很方便,也很安全。

乔麦没有再勉强,他清楚小语的个性。对她说了再见,小语也跟他告别,然后对他身旁的林天天说,林天天,很高兴认识你。

一个月过去了,现在乔麦和小语走上秋水门大桥的桥头。这是一座长度超过1.2公里的斜拉桥,连接巫江南北两岸。桥分上下两层,上通车,下跑轻轨,桥面两侧有人行道。林天天总是坐车过桥,从没步行过,所以才要乔麦陪她走一回。乔麦对她的提议一直不感兴趣。如今,他却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了桥上。

他忽然想起,曾经读到过一个叫做吊桥效应的心理学现象。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吊桥时,因身处险地,心跳、呼吸、体温、所有的感受和情绪都被放大,更容易对一起过桥的人产生某种微妙的情感。

秋水门大桥并不是一个危险的环境。24根巨型拉索令它稳固无比,不会像吊桥一样晃来晃去。只有当桥下的轻轨飞驰而过,桥上的行人才会感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抖动。乔麦看了看身旁的小语,江风轻轻吹动她的发丝,两岸的灯火在她身后明灭。他不知道,吊桥效应是否也适用于这个瞬间。

然后呢?小语突然问。乔麦说,什么?小语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乔麦愣了一下,明白她在说篮球队的事情。没有然后了,他说,这么一个学校,我能怎么办?

他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不知不觉间,这座大桥已走了三分之二。一艘游船自远处驶来,从桥下穿过,划开一道长长的水纹,映出船身七色灯光,像碎掉的彩色玻璃。

在这种学校建篮球队,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吧,乔麦望着江水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泄气。自从上了高中,就没有一件事是遂了他的心愿的。这件事无非是众多不顺中的一件而已。

小语也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巫江,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爸走后第二年春天,有一个周末,你和阎王来我家,要带我到江边玩。就是去哪儿。

她指着巫江北岸的一处地方,乔麦点了点头。小语接着说了下去。

我妈说江边危险,怕出事情,说什么也不准。你说,现在是枯水季,河边的大石头全都露出来了,大家都坐在石头上钓鱼,下河游泳,还有外国女的脱了衣服,只穿内衣内裤,躺在上面晒太阳,一点也不危险。我们不走远了,就在岸边,而且你和阎王都会游泳,请阿姨放心。

乔麦笑了笑,结果你妈把门一关,说我才不放心!走走走,赶紧走!小语要在家里写作业!

小语也笑着说,你不甘心,又来敲了三趟门,我妈还是不放人。乔麦说,对!嘴皮子都磨破了,你妈是真狠啊。

小语说,我在屋里全都听见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听到窗户有动静。还好我家住二楼,不高。你们跑下楼,朝我打暗号。你踩在空调外机上,爬上一楼窗台的顶棚。我从窗户里翻出来,你和阎王,一个站在窗台,一个站在地上,一前一后牵了我的手,把我一步一步送到地面。

后来我们在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一路跑到河边,在那些露出来的石头上坐了一下午,把东西都吃光,太阳落了才回去。

乔麦望着那片河岸。其实那天,我一路都在想你妈妈说的话。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坐在石头上,特别紧张,一直在看水。

小语笑了笑,可我们最后不还是去了吗,不也都安全回来了吗?虽然三个人都挨了打。

她停了一下,忽然转过头,对乔麦说,如果换成现在的你,我妈把门关了以后,一定不会再到窗户外面来喊我了吧。

乔麦不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是现在的你,我妈第一次把门关上,你肯定就走了。你会说,阿姨不允许,我能怎么办?

小语笑着说,以前的你可不这样。

乔麦愣住了。

她说得没错,自从进入二中,他的确变了一个人。入学考试、分班制度、末位淘汰、每周小考、每月大考、年级排名、座位重组……种种有形和无形的压力,都是他过去十几年从未经历过,也难以想象的东西。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衰败的循环。在这个地方,事情的结果总是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他已经习惯于接受这一切,然后等待着下一个糟糕的结果。

他再也无法坚持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已经失去了执着的能力。

他听见小语又说道,那天我妈第四次关门以后,连我都觉得,这下肯定没戏了,你肯定走了吧。可为什么最终还是成功了呢?

乔麦想了半天,忽然露出释怀的笑容,我想起来了!

那天是你的生日嘛。

小语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她不再讲话,慢慢向前走去。

乔麦望着她的背影,那个初春的下午轰然出现在眼前。老厂家属楼的油烟味,叶缝间摇晃的光斑,麻糖匠叮叮当当的叫卖声,小卖部搭着棉被的冷柜,刚刚暖起来的江水。

最重要的是,他想起了那种感受。

抛开一切杂念,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管,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带她去江边!

忽然间,他的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种久违的感觉——不顾一切,去完成一件想做的事。

一切都回来了!

小语往前走了十米,忽然回过身,对乔麦喊道,对了,我今天加入了三中的啦啦队。

什么啦啦队?他问。她笑了笑,就是穿亮亮的衣服,跳健美操什么的。全市大赛的时候要中场表演,给我们学校加油。

乔麦有点惊讶。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吗?小语说,一个师姐邀请我去的,多交几个朋友也不错。

那要是我们二中跟你们三中交手,你会给谁加油?他笑着问。

说得就好像你们二中已经有篮球队了一样。她笑着说。

江面上又一艘游船从远处驶来,比刚才那艘更缤纷,更热闹,更梦幻。驻唱歌手的声音从甲板上飘来,模糊不清。

小语又向乔麦喊道,等你们有实力跟三中较量的时候再说吧!我听说,我们学校的篮球可是很强的。

她转过身,继续前进,慢慢走在秋水门大桥最后三分之一的桥面上。

乔麦还是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也望着她头顶的月亮,良久才回过神来。他奔跑着追了上去,凉风擦过耳朵,船上的歌声越来越近,他终于听清了歌词:

你是我唯一的美梦啊

也是我唯一的烦恼啊

怎么办

每当满天繁星的夜空

心中总有一点点虚空

怎么办

你总是匆匆地走过

你总是不会做停留

而我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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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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