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麦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相反，他从没想过的人和问题，全都来了。

先是个一脸青春痘的小个子眼镜男，跑过来问这个是不是有加分，把他搞得一头雾水，什么加分？眼镜男说，高考加分啊。自主招生、体育特招什么的，跟这个挂钩吗？阎炎在一旁听乐了，哥们儿你认真的吗，我们看着像是能给你加分的样子？

这个刚走，又来一个，问这算不算在教学大纲要求的“课外实践项目”里，他懒得参加别的项目耽误时间，能不能在这儿挂个名。

乔麦再次无言以对，只得派林天天出马。同学，你彻底找错人了，林天天笑着说，我们这个，不但不算课外实践项目，而且还耽误时间呢。这人一听，赶紧溜之大吉。

乔麦还没缓过劲，那几个学生会干部又跑过来，张口就问篮球队的性质。乔麦问，什么叫性质？一位女干部说，就是你这个属于兴趣社团，还是学校官方组织。乔麦又问，有什么区别吗？

女干部说，区别大了，最重要的区别是归谁管。前一种归我们管，后一种归学校管。旁边的男干部补充道，后一种原则上归学校管，但是学校也有管不过来的时候，所以我们也要协助着管。乔麦听得头都大了，伸出双手，像一个迎接手铐的犯罪嫌疑人，笑道，反正总共就我们仨，不如现在就管起来吧！

10分钟过去了，桌上的两张登记表比数学考试前发下来的演算纸还要洁白。除了来跟表情包本人合影的，几乎再也没人光顾。乔麦和阎炎坐在椅子上，承受着那些毫不掩饰的目光和笑容。林天天站在一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在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人。

此人看上去并不比之前那些家伙更靠谱。个子不高，更麻烦的是，还有些胖——老实说，无论是作为球员，还是作为普通人，他都称得上一个小胖子。

但就是这个小胖子，在这红日西斜的傍晚时分，为篮球队带来了第一缕曙光。

“你刚才说……只要喜欢篮球就行，不管打得好不好。是真的吗？”

“当然！”乔麦的声音有点激动。终于遇到一个既不问什么加分减分，也不关心性质归属，对表情包也毫无兴趣的人。

“可是……我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就是想运动运动，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是不是太胖了……”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捏了捏手臂和小腿上白白的肉。圆圆的脸似乎也在表示对这句话的认可。

“我妈说，要是再这么胖下去，就不给我饭吃了……”

“没关系！来篮球队，一起减肥吧！”阎炎开心地笑起来，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拍得他全身的肉轻轻一颤。

小胖子伸出小胖手，与乔麦、阎炎和林天天分别握了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吧，我叫猫仔。高一14班的。”他身穿橙色T恤，一笑起来还真像一只胖胖的橘猫。

“欢迎欢迎！”林天天在一旁拍手，“来这边填写个人信息吧！”

猫仔点点头，认填完表格。他的字很好看。乔麦、林天天和阎炎都鼓起掌来。

“猫仔，祝贺你成为我们招募到的第一个队员！”

猫仔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圆圆的），看上去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没有筛选、没有评估、没有竞争。“就这样吗……这样就是加入了？”

“对啊。”

猫仔哦了一声，默默走到篮球架下，拿起一个篮球，独自玩了起来。乔麦三人好奇地看着。林天天不懂，偷偷问猫仔的水平如何。

阎炎摇摇头，不怎么样。乔麦也笑道，就跟他自己说的一样，差不多就是“运动运动”的水平吧。

两人看上去都无比开心，似乎对于队员的水平真没有丝毫要求。

“想不到吧。本来只想打什么全市大赛，结果还能帮人减肥！”林天天也笑道。

乔麦点点头，一切才刚刚开始，竟然就产生了自己从没想过的意义。

“同学，报名是在这儿吗？”一个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桌前站着一个少年，身材与猫仔完全相反，身高接近一米九，却极为瘦削。手长脚长，脸也长，宛如一只巨大的竹节虫。嘴唇上方长出一层细绒毛状的青涩胡须，说话怯生生的。由于太瘦，喉结显得突出，说话时上下滚动，像子弹上膛。

“是的！请问怎么称呼！”林天问。

“我是高一12班的。我姓江，这儿的人都叫我干豇豆。”

干豇豆是一种江州特色美食，把豇豆洗净煮熟，晒干，可用来做咸菜，或者炒菜、红烧，风味绝佳。因其细长而干枯的样貌，便成了人们对瘦子的称呼。每个江州人都有一位叫干豇豆的朋友。

林天天忍不住笑了出来。在她认识的所有“干豇豆”里，眼前这位可以说是最名副其实的一个了。

“你好啊干豇豆同学，你会打篮球吗？”

“小学和初中，打过几场班赛……”干豇豆人长得细长，说话的声音也很纤细，“来这个学校，本来以为再也打不了了……没想到遇见了你们。”

“太棒了！”阎炎大叫，“快来报名吧！”

干豇豆弯下身子，弓着背填报名表。乔麦忽然说，“干豇豆，我问你，我们可是要去打全市大赛的，你就不怕输得很惨吗？”

干豇豆抬起头，表情显得有些困惑，“我……我是外地人，刚刚转到这儿来的。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大赛，我根本就没听说过……为什么一听到那个，大家就都跑了？”

乔麦三人互看一眼，都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来，怕吓走了这位老实的外地朋友。

“到底是个什么比赛？很可怕吗？”

“不可怕不可怕！一点也不可怕！”林天天赶紧笑着把他推走，指着篮筐附近的猫仔说，“干豇豆，先去跟你的队友玩会儿吧！”

干豇豆便也拿起一个篮球，投了起来。虽有绝顶身高，技术着实一般，身体也不太协调，看上去十分滑稽。乔麦却感到有趣至极，转眼间就招募到两员大将，不知后面还会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家伙。

忽然，三人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像一只蚊子在念诵经文。回头一看，一个男生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嘴里念念有词，音量小得可怕，不知是在对乔麦他们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嗯……身高和投篮差了一点，优点是重心低，底盘稳，体重大，要是能系统地练一下控球和突破，可以走重型后卫的路子，坦克流。就算成不了德隆和保罗，也可以奔着洛瑞的方向努力。实在不行，当个费舍尔、尼尔森什么的也不错。”

他提到的几个名字，都是NBA里个子矮小、体型敦实的球员，显然是在点评猫仔的球技。一开口就知道，老球迷了。

不一会儿，他又转向干豇豆，端详一阵，慢慢点了点头。

“身材有点像刚进NBA还没增重的姚明。不过篮下技术和脚步上的差距比较大。这种体型，进则姚明，退则小牛队名宿‘大竹竿’肖恩·布拉德利，2米29，场均不到10分，职业生涯最经典的画面是被矮了快30公分的麦迪骑在脖子上扣篮。”

乔麦越听越想笑。只要脑子稍微正常一点，都不会把猫仔和干豇豆与那些球星相提并论，最多是体型有点相似而已。就这么一丁点联系，竟能阐发出一大堆人名典故，而且表情之专注，语气之诚恳，简直就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检索机器。

又听这机器人接着念叨：“说起姚明的增重，到底该如何评价？的确加强了对抗能力，但也加重了膝盖和脚踝负担，导致后来频繁受伤。这个责任，有百分之多少要算在主教练范甘迪头上……”

“哎哎哎，先别聊了。”阎炎实在听不下去了，生怕他再这么侃下去，能从奈史密斯博士发明篮球一路侃到中国男篮的现状和未来，“兄弟，你哪位啊？”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赵东方，高二19班，身高1米75.6，体重在71.8千至73.2千克之间浮动。幸会，幸会。”

这人不止谈论篮球的时候像机器，连自我介绍也像是既定程序输出。

“师兄，很懂球啊！”

“不敢当。叫我赵东方就好。球，我也只是略懂一点。”

”加入我们吧！“

”嗯……这个嘛……

乔麦见他犹豫不决，问他有何顾虑。赵东方有些支支吾吾，“这个事儿吧……我本来没这个打算的……但如果你们非常缺人，也不是不行……”

乔麦笑道，“原来如此！东方老哥，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特别特别缺人！”阎炎也笑着问，“东方老哥，你打什么位置？”

赵东方抬头看着球场的顶棚，琢磨半晌，慢慢答道：

以我的身体素质，组织后卫是最合适的，2号位也能胜任。如果对位的人不高，小前锋也可以打一打，勉强算是锋卫摇摆人吧。必要的时候，也能去内线顶一顶，但不能顶太久，身体吃不消。

篮球场上一共就5个位置，差不多全让他说完了，任谁听来都像吹牛，可他神情严肃，表情淡然，毫无卖弄吹嘘之色。乔麦和阎炎直听得心花怒放，又忍不住犯嘀咕。赵东方顿了顿，又道：

“但有件事，我必须说明。”

“你说吧！”

“我，不太会打。”

乔麦和阎炎相视一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二人在江州大大小小的野球场混迹多年，这种套路，见得多了。

到哪儿都有这样的家伙——云淡风轻地站在一边，绝不主动加入战局，受到邀请后，往往先推辞一番，一问就是不太会打、半年没打了、身上有伤没好利索、今天状态不行。总之必须先把自己说成一个废物。

野球场上的“不太会打”，和学霸交卷后的“又考差了”一样。你若是当真了，那可大大地不妙。

因为他们一上场，就会把你打得哭爹喊娘。

当他们大鹏展翅般一次又一次飞掠你的上空，而你倒在地上半点办法也没有时，只会怨恨单纯的自己，为什么要信他的鬼话。

乔麦和阎炎盯着这家伙深藏不露的脸，都笑了。

骗得过别人，可骗不了我们。

你极力隐藏的王霸之气，已经藏不住了！

”少废话，填表吧！阎炎几乎是按着他的头填写了表格，然后将他拖到了球场上。

他已迫不及待，要与这只隐匿之虎好好较量一番。

来吧，赵东方，凌辱我吧！

直到今天，每当乔麦和阎炎回忆起那个时刻，都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可怜的东方老哥一拿起篮球，他们就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可笑又可爱的错误。

这位一脸呆样的机器人师兄，并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真的不太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