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游人

“换防,换防!人家随便一个掩护,你就不知道该防谁了!”叶白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喇叭。这下可好,不用在场边走来走去,只需要舒舒服服坐回藤椅上,对着大喇叭喊就行了。带着电流的声音覆盖全场,乔麦无处可逃。

叶白好像很喜欢这种无止境的调戏。给乔麦增加压力仿佛成了他的工作之一。

攻守转换,乔麦退回己方半场,经过叶白身边时,大喇叭几乎正对着他的耳朵:“崽儿,别以为你女朋友在我就不骂你了。告诉你,谁的面子我都不给!”

“师傅,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人家不是我女……哎!”乔麦话没说完,对手闪电般的快攻已经突破了他的防线,要不是桑坦上前协防,险些又被偷袭成功。

“哈哈,崽儿!又上当了吧!为师就是为了测试你够不够专注!”

叶白十分得意,用大喇叭唠叨起来:“说了多少回了,专注,专注,什么叫专注?乔丹打总决赛得了流感,拖着病体砍下38分。杜兰特被雷霆主场一万八千名球迷高喊叛徒,狂嘘48分钟,顶住压力怒砍34分赢球。还有凯尔特人的小托马斯,强忍着妹妹去世的悲痛,拿下53分带队取胜。这叫专注!再看看你!”他扯了一大圈历史掌故,终于又绕回乔麦,“场边的观众随便跟你开个玩笑,你就绷不住了!”

乔麦这回算是听明白了,这大哥纯粹就是为了找他麻烦,扰乱他的心神。干脆下定决心,专注于球场,不管他说什么也不搭理他了。

叶白又逗了他几回,见怎么逗都没反应,总算满意了,不再自讨没趣,转头对身旁的林天天笑了笑:“怎么样,讲话有水平吧?”

林天天也坐在一张藤椅上,戴着墨镜,喝着奶茶,悠然自得的度假模样,冲叶白微微一笑,“以前只知道您能打,没想到还这么能说。说得比打得还好,真是文武双全呐。”

“你们教练,说得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吗?”叶白很激动,似乎十分渴望得到林天天的认可——尤其是这种基于对比的认可。

“我们教练?”林天天摇了摇头,凑到叶白耳边,小声说道,“您可别往外说去。”

叶白点点头,表情十分期待。

“比您可差远啦!”林天天看见了叶白脸上瞬间绽放的笑容,“我们教练呢,一是格局小,小家子气,不知道用大喇叭,把什么技术啊、战术啊,吼得全场都听得见,让对手也听得一清二楚。二是没文化,不懂得在队员打球的时候,大段大段地给他们讲故事,讲道理,让他们边打球边学知识。三是太死板,不会开男队员和女观众的玩笑,尤其是不会同一个玩笑反复开,活跃气氛。”

叶白越听越不对劲,有点烦躁。林天天接着说道:“他呀,就知道在场边站着,跟个木头似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也不用说,比赛莫名其妙地就赢了。对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您说奇怪不奇怪?气人不气人?”

叶白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颗爆炸头快要冒出黑烟来。可对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又发不出火,只好举手投降。

“哼!”

林天天替乔麦和徐枫出了口气,高兴得双脚腾空,在空中乱踢,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奶茶,恨不得从藤椅上跳起来原地转三圈。

叶白在林天天这里吃了败仗,只好把气撒到乔麦身上,拿起大喇叭:“跑位!跑位!跑……咦?嗯……好球。嘿,臭小子!”

只可惜乔麦太专注于比赛,没有亲耳听见我替他出气。林天天这么想着。一会儿比赛结束了,一定要跟他好好炫耀一下。

***

昨天回到酒店已经很晚了,今天还要起个大早打球。幸好剩下的队伍越来越少,从一天两三场变成了一日一赛。乔麦和邱迟各自打完今天唯一的一场球,都还很精神。吃完午饭,一行人去张飞庙看了薛灯灯的表演。

这是一种融合了地方戏曲、本土方言和肢体暴力的古怪艺术形式,薛灯灯饰演的督邮时而念着《三国演义》里的文言台词,时而说着只有祝县人才听得懂的俏皮话。演到动情处,嚣张跋扈到直接往刘备脸上吐痰的地步。后来张飞拍马赶到,揪住他的头发,一拳KO,按在地上好一顿暴打,把他抽得像陀螺一样原地转圈,发出滑稽的哀嚎。演出果然精彩非凡,结束后许多游客都来找薛灯灯合影。他来者不拒,与他们亲切交谈,并阐述自己的表演心得,俨然祝县古镇第一老戏骨。

游人散尽,趁着鬼屋那边还没开工,薛灯灯抓紧时间掏出手机,开始了一场直播。他向陆续进入又离开他的直播间的共计27名网友拜年,带他们游走在古镇刚刚铺好、尚未做旧的青石板路上,口水翻飞地介绍着街道两侧的本地美食、人造美景,以及祝县必将腾飞的美好未来——那艘举世无双的泰坦尼克号。

乔麦一行人像一群小跟班一样,成串地跟在他的后面。薛灯灯很喜欢让他们出现在直播镜头里。还是那两句自豪地介绍,“我弟的同学!”“江州过来的!”

夕阳西下,云霞满天。一行七人就这样漫步在短暂而灿烂的余晖中,心中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幸福。在这个美丽的傍晚,他们不再是六个从城里来的小孩,而是薛灯灯的弟弟和妹妹。而这个骄傲又快乐的小镇青年,也不再只是薛人杰一个人的哥哥。

漫长而燥热的青春期里,这样平淡的幸福时刻并不会受到格外的珍视。它们往往显得无足轻重,安静地藏在记忆的角落。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冲进脑海,让你想起青春年少时,曾有过这样一个再也无法重现的幻梦般的黄昏。

太阳落山了,薛灯灯关掉直播。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依然要面对现实世界的烦恼与苦闷。当这些弟弟妹妹再次问起什么时候能见到薛人杰时,他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从老家回来了。但是他不想见你们。”

***

“为什么啊?!”

阎炎喊出这个问题时,众人正走到一个老旧的游戏厅门口。一个秃顶的中年人坐在门阶上,望着街道发呆。但显然,现在没人有兴趣玩什么游戏,大家的心都放在薛人杰身上。

“说来话长。”薛灯灯那张永远带着笑容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忧愁,“这个寒假,我弟弟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埋头做题,谁也不见。爸妈担心他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才一定要把他带回老家去散散心。谁知道回来以后,还是老样子。”

众人陷入沉默。薛人杰平时学习起来不要命的劲头,大家都看在眼里。薛灯灯所说的画面他们完全可以想象。

薛灯灯看了看身后的游戏厅,有点感慨,“我弟小时候,我还经常把他带到这儿来玩。自从上了初中,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杜总望了一眼,游戏厅里十分昏暗,没什么人——现在的孩子要么去网吧开黑,要么玩手机,这种古老的街机厅仿佛是从三十年前穿越过来的电子活化石,在江州市内早已绝迹,即使是在这个小镇也乏人问津。

“那他平时也不出来走走吗?”乔麦问,“我们也可以跟他一起逛逛古镇啊。”

“白天他连房间门都很少出,倒是晚上……”薛灯灯说到这儿,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手机,鬼屋的上班时间快到了,得尽快赶过去。

“晚上怎么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游戏厅的门口传来。众人回头望去,正是那秃顶大叔,长得有点像火云邪神。他看着薛灯灯,表情十分忧虑。

乔麦定睛一看,这不是他前几天在球场上的对手、被誉为“苦水沟乔丹”的老王吗。

“老王!”他大喊一声。老王也冲他挥了挥手。

“王老师……”薛灯灯也跟老王打了个招呼。

“你说你弟弟晚上怎么了?”老王没有跟他打招呼,直接问道,“是不是又开始梦游了?”

“梦游?!”众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在他们惊异的目光中,薛灯灯慢慢点了点头。

***

老王不只是苦水沟的乔丹,也是薛人杰的初中班主任。更令众人感到意外的是,他还是这个游戏厅的老板。乔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天在二娃肥肠鸡,老王让叶白“有时间带小兄弟来我那里耍”,指的是来这个游戏厅。

薛灯灯去鬼屋上班了。老王把大家带进游戏厅,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杜总看着这些在市里想玩也玩不到的老式街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对老王笑道,“只见过老师去网吧游戏厅抓人的,没听说过老师自己开游戏厅的!”

“哈哈,小兄弟,你说得对。”老王笑呵呵地说,“好多年前,游戏厅最火的时候,半个学校的人都逃学跑来打游戏,我每天都来抓人。来久了,发现这里生意也太好了!干脆就把它买下来了。”他拿起暖水瓶,给大家泡茶,“结果,嘿嘿,我们学校再也没人敢来了。”

“那你岂不是亏惨了?”小芒问。

“镇上又不是只有我们一个学校。”老王狡黠一笑,“其他学校的小孩,我可管不着。”

大家恍然大悟,都觉得老王很聪明,既整顿了自己学校的纪律,又增加了收入,还把其他学校的竞争对手坑了一把。当然,最后这一条多少有点不地道。

只有杜总知道,其实这种游戏厅最大的收入来源,并不是小孩子爱打的什么拳皇、侍魂、三国志,而是大人们最爱的老虎机。这种具有赌博性质的游戏,才是支撑着游戏厅屹立不倒的原因。而游戏厅的衰落也是因为老虎机被取缔,至于少卖几颗小孩的游戏币,影响并不太大。

“这几年生意也不行喽,”老王有些感慨,“开年以后就盘给别人喽。有几个年轻老师,要来办补习班,都谈好了。今年真是有意思,篮球也退役了,生意也退伙了。老老实实再教十年书,在单位也要退休啦。”

乔麦和邱迟今天上午打球时都听说,大年初七的总决赛打完,镇上要给老王举办一个退役仪式。新春野球赛搞了这么多年,如今外援当道,大家收钱办事,结账走人,跟这片土地只有纯粹的金钱关系。真正土生土长,与这座小镇荣辱与共,担得起“退役”二字的,老王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乔麦喝了口茶,问了一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老王,薛人杰梦游是怎么回事?”

谈起这个话题,老王眉头紧锁,神色凝重,瞬间从一个失败的游戏厅老板,变回了一个语重心长的人民教师。

“他这个毛病,要从初三那年说起。”

第十章 梦游人
17班乔麦同学还未上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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