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个不许和五个多多

薛人杰的梦游是从初三那年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初三下学期第一次中考模拟考试以后。

感觉这回考砸了。在男生寝室,他对室友们这么说。大家哈哈一笑,都没怎么当回事。毕竟他没有一次考完不这么说的。但这次有所不同。成绩公布,他的确考得不太好,在年级排到了13名——要知道,作为祝县中学的希望之星,在这次考试以前,他从未跌出过前五。

当天夜里,上铺室友起床上厕所,发现薛人杰不在床上。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也不在厕所,不在露台,不在走廊,甚至不在这栋宿舍楼里。

室友站在露台向外眺望,看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凌晨4点,薛人杰穿着棉毛衫、平角内裤和拖鞋,独自漫步在寂静的校园里。

室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回床上睡觉去了。第二天他甚至认为那是一场梦,因为薛人杰还是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吃饭,学习,疯狂地学习。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是第二天夜里,当他再次起床上厕所,薛人杰又不见了。这一次,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叫醒了另一位室友,两人在阳台上一起看到了穿着棉毛衫游荡的薛人杰。

***

“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第四天中午,在宿舍,室友吃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非常关切地问薛人杰。

“挺好的啊。”他几口就吃完了,收拾饭盒,掏出了习题册。午休的时间很宝贵,趁着大家都在睡觉,必须争分夺秒。

“我们都看见了。你每天晚上都在外面走。”室友放下饭勺,“晚上睡这么少,中午也不休息,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的。”

“你说什么?”薛人杰停下了笔,“我晚上在外面走?”

“你不记得了?”

薛人杰摇摇头,觉得对方在开玩笑。“我睡得挺好的,只是感觉早上起来身体有点发凉。”

“你穿那么少出去走,当然发凉了。”另一个室友笑道。

“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薛人杰还是摇头。

“那难道说……”两个室友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你在梦游?!”

***

校园里的摄像头证实了室友们的猜测。

监控显示,薛人杰独自下楼,绕着宿舍楼和教学楼转了两圈,最远跋涉到了操场——祝县中学没有正规的400米大操场,这个所谓的操场仅由六条并列的200米跑道、一个沙坑和两个篮球架组成。他走进沙坑又走出来——这解释了为什么他已经很久不去操场了,但拖鞋的鞋底都是沙子。然后他在跑道上来回踱步,走到篮球架下面,对着空气做了几个投篮的动作。

“是的,这就是梦游。”县医院的大夫做出了这样的诊断。但他对此无能为力,充其量只能开一些助眠的药物。“真想搞清楚,还是得去市里的大医院。”

薛人杰可没这个工夫。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在刀刃上,他耽误不起这个时间。再说了,梦游也没什么不好,不耽误白天的精神头就行。当时他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哥哥和姐姐也都拿不了主意。

还好,还有老王。

这位强悍的班主任、数学老师、小镇篮球名宿、游戏厅主理人,毫不犹豫地对薛人杰说了七个字。

“崽儿,少废话,跟我走。”

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情愿,第二天一早,薛人杰还是在室友们的注目下,坐上了老王那辆灰扑扑的老吉普。两人来到以心理精神科闻名的江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医生了解完他的情况,只说了一句话,比老王那句话还少两个字:“给他放个假。”

***

“跑那么大老远,就这么一句话?”阎炎问。

“就这么一句话。”老王点点头。

“医生说,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见过。每年这个时候——也就是高考前一两个月,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类似的病例。去年有个高三的陪读妈妈,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儿子在客厅里打咏春拳,也不晓得是从什么电影里学来的。喊他也喊不答应,妈妈吓了一跳,只好坐在沙发上看他打完一整套,回房睡觉去了,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早上一问,儿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有个高三的女生,周六晚上回家睡觉,周日早上起来,发现家里的狗不见了,急得到处找,结果发现那狗被人拴在了小区花园的椅子上。调监控一看,原来偷狗贼就是她自己。半夜3点穿着睡衣,出门遛了一大圈狗。但她对这事毫无印象。我们分析,因为高三封闭式管理,长期住校,跟她最爱的狗一个月只见得了一面,玩不了两下又要回学校去了,所以可能她的潜意识就指挥她,用半夜的时间来弥补。”

“医生说,薛人杰的情况跟这两个人很类似。都是尖子生,平时都对自己要求高,喜欢自己给自己压力。区别在于,那两人是高三,他是初三。而他的解决方法都是一样——放假。休息几天,玩一玩,就好了。”

“那你给他放假了吗?”乔麦问。

“那当然了!医生的话怎么能不听?”老王放下茶杯,举起双手,张开十根手指,“还没走出医院,我就对他宣布,薛人杰,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放一个星期的假。在这一个星期里,你要做到五个不许,五个多多。”

“什么意思呀?”小芒问。

“五个不许,就是不许上课、不许考试、不许做题、不许看教材教辅、不许挂念学校。”

“五个多多,就是多多打篮球,多多玩游戏,多多看闲书,多吃点好吃的,多出门走走。”

“我告诉他,这是班主任的命令。让你放假,你就必须放假!而且,你休想偷偷在家学习。这一周的日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上午,你就在家睡到自然醒,中午我来接你,带你吃点好的。下午给你送到游戏厅。以前你哥不是常带你来玩吗?反正他现在整天也在镇上灯儿晃,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再陪你玩几天!币管够!”

“晚上玩累了,就到古戏台篮球场活动活动。你也好久没打篮球了吧?以前还是我们班的队长呢!打完了回去舒舒服服洗个澡,看会儿武侠小说,看会儿电视,好好睡一觉!周末再跟着我们全家人一起去江州市玩两天,我们打算去那个什么欢乐谷,还有新开的野生动物园。”

“老王,你真牛!说得我都想梦游了!”阎炎没大没小地撞了一下老王的肩膀,一声长叹,“唉!什么时候能碰上你这样的老师就好了!”

小芒笑道,“人家薛人杰是长期缺假,老王才给他放假。像你这种三天两头主动给自己放假的,可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大家都笑成一团。

“那薛人杰照做了吗?”林天问。

老王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你们别看这崽儿平时听话,其实脾气倔得要命!打死都不干,说自己精神没问题,心理也没问题,你要是怕我夜里再到外面晃荡不安全,找根绳子把我捆床上不就行了?”

“你们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老王气得都笑了,“我们祝县中学,风气比不了你们江州二中,大部分人都在混日子。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从来都是学生逃学,我去抓回教室里,头一次见到老师强制给他放假他还不干的!”

众人都笑起来,大家都知道薛人杰的脾气。让他在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连放一个星期的假,那不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还跟我犟嘴,搬出什么鲁迅的名言来压我!”老王一拍桌子,似乎到现在还没消气。

“我知道我知道!”乔麦和阎炎笑着抢答道,“哪里有天才?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了!”

“对对对,就是这句。也不知道鲁迅是不是真说过。”老王笑道,“你们也知道,现在这年头,什么胡编乱造的话都往鲁迅头上安。”

“那你怎么说?”林天问。

老王微微一笑,“嘿嘿,他以为我一个教数学的,就不知道鲁迅了?我知道得很!我说,薛人杰,我问你,鲁迅是学什么的?学医的!而且压根没好好学,半途而废了,对不对?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医生说的话,你拿来奉为一生的信条。人家三甲医院的正规医生说的话,你怎么反而不听了?”

众人都听傻了,这种胡搅蛮缠里隐约透着一点逻辑自洽的感觉,确实让人无力反驳。林天天不禁拍手称快——收拾薛人杰这种死脑筋,就是得靠老王这种乱打一气的拳法。

“那他被你说服了吗?”乔麦问。

“说服了,但没完全说服。最后就变成讨价还价。他说你非要放假,那就放吧。不过一周太长了,改成两天。我说两天跟一个普通的周末有啥区别?不行,至少6天!他说3天,我说小长假不就3天吗?不够,5天!他说4天,我说4多难听啊,五天,就五天!再敢废话,取消你的考试资格!就这样,终于把他搞定了,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休息了5天。”

“那最后有效果吗?”杜总问。

“五天耍完,一回来,正好有一个考试,他又紧张得要死。我说薛人杰,别紧张,你本来就耽误了5天时间,考不好才是正常的,考得好才怪呢!这两天你就保持正常作息,该复习复习,该休息休息。考差了无所谓,考好了还赚了。”

“嘿嘿,结果那次考试,他考了个年级第一!”老王喝了口茶,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从那以后,一直到中考结束,他再也没有梦游过。”

***

大家听完薛人杰的故事,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都知道他学习拼命,不承想竟然拼到了这种地步。

“那他最近怎么又开始了?”乔麦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猜的。”老王叹了口气。

“寒假头几天,薛人杰回来看了我一次,没坐几分钟就走了。我一瞧他那样子就知道,肯定又忙着回去做题呢!当时我就担心,别老毛病又犯了。刚才在门口看见他哥那么郁闷,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成真了。”

众人都很揪心。本想着去家里看看他,但他既然不愿见他们,那也强求不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邱迟忽然问道,“老王,你刚才说,薛人杰中考前,他爸妈都在广东打工?”

“对啊。”老王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那时候,他们不是应该在这儿修泰坦尼克号吗?”

老王一口茶叶差点喷了出来,笑得都呛着了,“你说那破船啊?”

大家吓了一跳。如此雄伟的旷世巨轮,举世无双的传奇史诗,承载着许许多多像薛灯灯一样的本地年轻人梦想的未来方舟,在他的口中竟成了“破船”。

老王笑着摆摆手:“早没戏啦!”

“啊?”

“都修了七八年啦!一会儿修一会儿停的,最近一次动工都是……我想想……两三年前的事儿了吧?工人的钱到现在都还没发完,薛人杰他爸至今都被欠着4万多块。半年的工资呢!”

“啊?!”阎炎被震惊了。昨晚听了薛灯灯绘声绘色地介绍,心里无比激动,想着今年夏天开幕以后一定要来捧场,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而且看样子,今年夏天是没戏了。

一想起那个被薛灯灯尊为偶像、奉为恩人,却心安理得地欠着工人钱的“大老板”,他不禁怒火中烧:“什么大老板!都是幌子!”

老王背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唉,人家都说,小庙供不起大菩萨……”

这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的祝县之子,带着一种本地人谈论家乡时惯有的自嘲式微笑,慢慢摇了摇头:“这条又脏又小的苦水沟,它也停不了大船啊!”

第十一章? 五个不许和五个多多
17班乔麦同学还未上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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