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长夜漫漫

薛人杰今天睡得比平常更晚,也更沉。

睡得晚,是因为问题。吃完晚饭和父母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导致没能按时完成今天给自己规定的做题量,只好睡前加一加班。

睡得沉,是因为酒。刚把书合上,正好哥哥薛灯灯夜班归来,带了一瓶酒和几袋卤菜。说是今天游客不少,演过瘾了,心情大好,要喝两口庆祝一下。薛人杰拗不过哥哥,只得陪他喝了点。两杯白酒下肚,头重脚轻,回到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最近他又开始梦游了。这事其实他也不清楚,都是听人说的。初中那次是听室友们说的。这次是隔壁赵姐,有天深夜跟闺蜜唱完歌回来,看见他在楼下转圈圈。还有一次是薛灯灯,半夜三更从田幺妹那里回来,撞见他在楼道里走上走下,手里还拿着一本单词书。

薛人杰很想知道梦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遗憾的是每次醒来后都毫无印象,一切全靠目击者的描述。哥哥说,要不要再去趟江州,看看医生。他拒绝了。医生该说的,上次都说了,这次看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再说了,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心里也知道个大概。

首先当然是期末考试。虽然成绩要到下学期开学才会公布,但是交卷的一瞬间,他就感觉情况不妙,这次肯定考砸了。

当然,过往的事实证明,这种每次考完都会强烈出现的预感,并不总是准确的。每当他对周围的同学说出这种感受,大家往往将其视为一种虚伪。

实际上,薛人杰的这种过度悲观,并非源于虚伪,而是出于迷信,一种对最坏结果的迷信。

你必须本能地让自己相信一种最坏的结果。只有这样,当真正的结果来临时,你才会好受一点点。哪怕觉得“这回也许还不错”,也最好不要说出来,甚至不要让这个念头在你的脑子里停留太久。因为一旦你抱有稍微乐观的期待,注定会以失望告终。

所以,这次期末考试当然是考砸了,也必须是考砸了——毕竟这一整个学期,他都在打篮球,怎么可能不考砸呢?这是一种最合理的结果。虽然还没有到来,但薛人杰已经提前接受了它。

然后,从寒假的第一秒钟,他就开始了他的恶补计划。要把上学期失去的时间狠狠地补回来,要从一视同仁的时间之神手中,贪婪地攫取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当排得满满的一天终于结束,精疲力尽躺在床上,他甚至能听见房间里那些堆积成山的纸张在继续对他说话。

书说,来看我吧。题说,来做我吧。草稿纸说,来吧,来涂满我的全身。

至于父亲被欠薪的事情,他是回家以后听哥哥说的。那艘泰坦尼克号修了好几年了。一会儿修,一会儿停,大家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和镇上的所有少年一样,他一度很想上去看看。但现在已经不想了。一是不允许,二是没那个时间。

他也没有告诉哥哥,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那个让你无限崇拜,同时也无限期地欠着咱爸工资的大老板,就是我在江州二中一位朋友的父亲。

前天晚上,他刚和父母一起从农村老家回来,哥哥一脸兴奋地告诉他,二中的朋友,篮球队的朋友,来看你了,他们都很想你。

他的心震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惶恐和不安。他像被一颗闪光弹击中了,眼前一阵眩晕。

“我不想见他们。”他对哥哥说道,然后转身回到了他逼仄的小房间。

那是这个三室一厅的拆迁安置房里最小的一间。以前是姐姐在住。他和薛灯灯同住另一间大的。去年姐姐嫁人,他才拥有了这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屋。虽然很小,朝北,一年四季见不着几回阳光,窗外的风景是废品站、炒菜馆的后厨和两个装潲水的蓝色大塑料桶,但只要有一张床,一盏灯,一个堆得下教辅习题的桌子,他就感到满足。

薛人杰撒谎了。他不是不想见他们。事实上,他们是现在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到的人。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退出篮球队——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他只是觉得,这是他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如果再不退出,也许这辈子就完了。

就让篮球队的一切成为一个美好的回忆吧。他实在承受不起超出回忆以外的东西了。

薛人杰就这样沉沉睡去。在疲惫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也不知酣睡了多久。中途他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一种室内清新剂和皮革混合的味道,触碰到一种舒服的真皮质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平稳而舒缓地移动,就像是坐在一辆高级的豪华商务车里。

当他逐渐产生了较为完整清晰的意识时,首先感到的是双脚一阵温暖,就像是浸泡在舒适的热水里,甚至还被一双大手略显生疏却温柔地搓洗着。

不对。不是像,是真的。

薛人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身穿中式制服,正在给他洗脚!他吓得脚一缩,水花溅了那大汉一脸。

“别乱动!”那大汉抬起头,用胳膊擦了擦脸。

薛人杰愣住了,这人竟然是阎炎。

“阎王,你这是干吗……”

薛人杰想把脚从桶里拔出来,却被阎炎一把抓住,继续搓洗。“不是我想干吗,是你想干吗!”

“啥意思?”

阎炎抬起头,“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梦啊。”

“梦?”薛人杰大为震惊,“你是说我现在是在做梦?”

“你想想看,刚才不是还在家里吗?怎么突然就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了?还有,你是不是感觉有点轻飘飘,晕乎乎的?”

薛人杰点点头,的确还有点晕乎乎的。明明醒了,却感觉还没有完全醒。

“这就对了嘛!你再看看这个房间,”阎炎笑了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以前喜欢看武侠小说,所以就会梦到这种场景。懂了吧?”

“有点道理……”薛人杰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圈,“那我梦到你,就说明我很想见你?可是……我为什么会梦到你给我洗脚?”

“怎么知道!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吗!”阎炎表情愤怒,一掌拍在木桶边缘,溅起的水花又弄了一脸,骂道,“肯定是你平时老被我欺负,所以想在梦里边报复我呗!”

薛人杰连忙摆手,“我可不敢!做梦也不敢!”

阎炎哼了一声,接着埋头洗脚。薛人杰也不再挣扎了,躺在逍遥椅上,任由他揉捏搓洗,觉得很舒服。真的好久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享受这种服务,不由得想起了在金色年华洗脚城上班的姐姐。原来这就是她每天所做的工作,真是辛苦啊。

“就你一个人到我梦里来了吗?其他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是商量好了一块儿来的。一会儿你自己出去看看吧。”阎炎把薛人杰的脚抬起来,用毛巾擦干净,端起脚盆推门出去了。

薛人杰在房间里独自坐着,左等右等,迟迟等不到他回来,觉得有点瘆人,于是穿上鞋袜,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这地方还真有点武侠剧里客栈的样子。但房间里的灯却是做成油灯模样的电灯,还看得到插座和电源线,门口的角落里还有消防栓。也许正如阎王所说,梦境就是如此混搭吧。

他来到走廊上,听到一阵快节奏的复古电子合成音乐,从隔壁房间某种极度失真的设备里传出来,伴随着打击感极强的战斗音效,以及各种男女角色出招时夸张的吼叫和中招时的惨叫声。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瞬间把他带回了小时候的暑假。暴烈的日光,无所事事的哥哥,5角钱的冰棍。禁止下河游泳的标志,坚持下河游泳的小伙。竹席在背上印出十字纹路,台球厅烟雾缭绕,路灯下的涨水蚊聚成一团黑影。

还有它,拳皇97。

薛人杰推开隔壁房间的门,看到了一个比刚才的电灯和消防栓还要混搭的画面——同样古色古香的客栈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台街机,发出耀眼的五彩光芒。一个高大的家伙背对房门,疯狂操作着摇杆和按键。

他走到那人旁边,盯着屏幕。老得像古董一样的CRT曲面显示屏里,一个半裸上身悬浮在空中的帅哥飞起一脚,把一个背着大铁球的秃头大胖子踹翻在地。屏幕上闪过两个鲜红的单词:

K.O.

PERFECT

“无伤一穿三。!”杜总转过头,对薛人杰笑了笑。

“你先说说为什么一个古装客栈里会出现一台街机。”

“你在做梦嘛。梦都是混乱的!”杜总笑道,“说明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游戏肥宅啊。”

“其实……我也很喜欢玩游戏的。”薛人杰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跟着我哥泡游戏厅,我的草雉京打遍全镇无敌手!”

杜总嘿嘿一笑,“那是因为没遇到我的大蛇!”

薛人杰在杜总身边坐下来。“试试?”

杜总递过来两枚游戏币,“陪你热热身!”

薛人杰往投币孔里投了一枚,把另一枚揣进裤兜,冲杜总笑了笑,一改平日里的低调谦虚,说了一句似乎在梦里才敢说的话:“打你,一个币足够了。”

***

摇杆和按键搓得震天响,这台老古董简直要被弄散架了。几盘下来,两人各有胜负,杀得难解难分。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总忽然说,“喂,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嗯,是烤豆腐的味道!”薛人杰停下来,“走吧,咱们去吃点!”

“你自己去吧。这是你的梦,我就算去了也吃不着。”杜总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陷入沉思,“今天没分出胜负,我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才能完爆你!”

“没用的。除非你换成八神庵,不然克制不了我的草雉京。”

薛人杰笑着站起来,循着香味走出了房间。只听见屋里传来杜总继续猛推摇杆的声音,还有他的大叫:“不可能!我的大蛇天下无敌!!!”

薛人杰下到一楼,客栈的中庭里有两个女孩,正在用电炉烤豆腐,招呼他快来吃夜宵。

“林天天!小芒!你们也来了!”

“梦到女生是很正常的事吧。”林天天笑嘻嘻地说,“当然了,就算是在梦里边,也不能对女生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哦!”

“啊……啊?怎么可能!”薛人杰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怎么敢?!那乔麦还不得杀了我……”

“喂,说什么呢你!”林天天踢了薛人杰一脚,“再乱说梦话,信不信我一杯冷水把你泼醒!”

一旁的小芒扑哧一笑,给薛人杰夹了一块烤好的豆腐。

他尝出来了,是镇上最好吃的那家幺妹烤豆腐。老板娘田幺妹一张红扑扑的圆脸,说话嗲嗲的,一笑起来很是妩媚,跟他哥打得火热。

“你们怎么知道这家最好吃?”薛人杰问。

“这是你的梦,当然是因为你觉得这家最好吃,才让我们给你买的啊。”小芒笑道。

“那你们见过田幺妹了?”

林天天和小芒一起点头。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薛人杰突然放低了音量。两个女生都凑过来,有点紧张。

“我哥……喜欢她。”

“就这?”林天天气死了,“搞得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什么惊天大秘密呢!”

“啊?你们知道了?”

小芒笑道,“全镇人都知道了吧!”

薛人杰有点窘,挠了挠头,接着说道,“我哥跟我说,他现在还没做好准备。田幺妹比他大6岁,前年离的婚,没孩子,有房,有车,有店,比他会挣钱多了。”

一听到八卦,林天天和小芒都来了兴致。“那他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他在等那艘船。”

“船?”

“就是苦水沟河边的那艘大船。我哥说,等那艘船修好了,他要上去找份工作,争取演一个好角色。他说那上面开的工资可高了,毕竟最便宜的预售门票都是3880一张。”

听到这里,林天天和小芒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到时候,他钱也有了,身份也不同了。他会邀请田幺妹上船去。就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乐队的小提琴那么一拉,灯光那么一摆,摄影机那么一开,小风那么一吹,就当着全世界游客的面,突然掏出一个钻戒,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薛人杰越说越激动,可林天天和小芒依旧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怎么了?”薛人杰问。

客栈里一片寂静。

“那你想不想,现在就去船上看看?”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三人抬起头,是杜总。他从那个放着街机的房间出来了。阎炎也站在走廊上。

“现在?”薛人杰站了起来,“施工期间不是不让上去吗?再说都这么晚了……”

“你在说什么呢?”杜总走下楼梯,“这是你的梦啊。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薛人杰满脸震惊地看着他,还是不敢相信。

“真的可以吗?”

“你想去吗?”

薛人杰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对杜总点了点头。

杜总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像是在为自己加油打气一样,走上前搂住薛人杰的肩膀。

“咱们走吧。”

第十五章? 长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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