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今九听说的，二中的队员们当然也听说了。星期二一大早，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二中校园就被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引爆，重新热闹起来。在课堂与课堂的短暂间隙里，人们奔走相告，像按捺不住的情报人员，反复传递着一句简短的流言：篮球队要被解散了。

是的，这支刚刚组建半年，并奇迹般地杀入全市十六强的篮球队，即将退出大赛，原地解散。

更离奇的是，就在这个说法以燎原之势传遍校园的同时，另一个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有人看到，篮球队出现在了两周后全校表彰大会的表彰名单上。这意味着他们上学期的表现获得了学校官方的肯定，并将鼓励他们继续努力，创造更多奇迹。

两个完全矛盾的消息，就这样在校园里稀里糊涂地发酵了一整天，好似两股逆向的真气，在队员们的体内左冲右撞，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整天下来，搞得所有队员都心力交瘁。终于挨到了下午的训练时间，大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球馆，向徐枫询问这两个传闻的真假，却只得到一个十分霸道的答复：“好好训练，其他少管。”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今天的训练量大得惊人，练得大家根本没工夫说话。最后一个躺在地板上，胸膛起起伏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更别提继续缠着徐枫打探什么消息了。

“嗯，再来个四五天，你们的体能就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徐枫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见。”

话音刚落，他便迅速消失在夜色里。过了好一阵，体能最好的乔麦、邱迟和阎炎才勉强从地板上直起身子，互相看着对方发愣。

“我看咱们……啥也不……用问了，”杜总躺在地板上，看着高高的顶棚，大口喘着气，“就凭这训练量，能是要……解散的……节奏吗？”

大家都笑起来。

阎炎点点头说：“杜总说得有道理。可是，咱们就真的啥也不管，啥也不问？”

邱迟说：“他不说，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保护我们，怕大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

杜总笑道：“纠正一下……不是怕大家，是怕阎王！”

阎王大笑，似乎把这当成一种无上的褒奖。

“那更说明，这背后有什么我们左右不了的原因……”邱迟沉吟片刻笑道，“那就更得搞明白了。”

“对！坐以待毙，不是我们的风格。”乔麦有点激动，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说少管，可没说别管。”

听到乔麦这句话，躺在地上的杜总、猫仔、干豇豆、Allen、赵东方和程锦也都纷纷支起身子，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

乔麦的视线扫过所有人，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是时候动用我们的秘密武器了！”

***

这个传说中的秘密武器，名字叫做林天天。

林天天人小鬼大，侠女闯江湖，朋友遍天下。一个人就是一个情报站。收集好全部有用的信息，只用了一个上午。

星期三中午，在食堂，她公布了一个让大家傻眼的结果：两个消息，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

好消息是真的。林天天有个闺蜜在学生会宣传部，正好负责整理表彰大会的流程。据这位闺蜜说，在某个版本的表彰名单里，的确看到了篮球队的名字。只不过名字后面加了个括号，括号里写着待定两个字。

另一个反常的细节是，其他接受表彰的同学和团体都已经陆续接到通知了，唯独篮球队，迟迟没有派人去通知。

闺蜜是高一的干事。在部门会议上，她带着这个疑问，请教了宣传部副部长。副部长认为这种情况的确不寻常，于是请示了部长。部长眉头一皱，也拿不准，随后在学生会高层的例会上向副主席做了报告。副主席表示，此事值得引起注意，于是上报了主席。主席获悉，当即作出指示：表彰名单十分重要，需要引起高度重视，反复核查，不得出半点纰漏。

消息一层层下达到闺蜜这里，搞了半天这活儿最后还是得她来干。这下又犯了难，出现在名单里的，都是上学期在校内校外获得了荣誉的同学和团体，每一个都有明确的来源。只有篮球队，还不清楚是谁加进去的。

“总之，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啦，但背后的前因后果，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林天天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低下头，眼睛斜斜向上，盯着大家，语气颇为神秘，“最后，我这闺蜜查来查去，终于查到了，到底是谁把咱们加进去的。”

“谁？”

林天天没有说话，转头对着小芒微笑。

小芒有点不好意思，也冲大家笑了笑：“哎呀……就是我爸啦……”

“啊？”众人一齐看向她。

“他就说篮球队表现得很好，要好好表彰一下。下边的人听见了，就给加进去了呗。”小芒吐了下舌头，对林天天笑了笑，“难为她查了这么大半天……你早点问我不就完了吗。”

“对哦……把这事儿给忘了……”林天天憨憨一笑，顿时觉得自己绕了这么一大圈远路，实在是太傻了。

“可是为什么会待定呢？”乔麦问。

“这就得说说另一个消息了。”林天天收起笑容，表情严肃，“那个坏消息，也是真的。”

这次，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动用了学校各方势力，四处打听，终于从她的初中同学、现任高一一班班长郝佳雯那里，才问了个明白。

“其实咱们球队，可能上学期就该解散了。”

***

篮球队的解散危机，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林天天这次多方打探，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直行走在危险边缘的。

事实上，从这支球队建立的那一刻起，反对的声音就从未消失过。

江州二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又有多年的女中传统，家长们挤破了头把孩子送来，正是看中这里良好的氛围。大家闷头读书，风清气正，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在不少家长的眼中，这种氛围被篮球队改变了。或者——用他们的话说，不是改变，而是毁掉了。好多班主任都收到了投诉，五花八门的抱怨持续了整整一学期。

有家长说，自己女儿本来每天一放学就早早回家写作业，突然有一天就主动要求留校上晚自习。家长本来很高兴，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了放学以后跑去篮球馆，围观球队的训练。

有的孩子——男生女生都有——平时文文静静，十几年来都没喜欢过什么体育运动，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有一天星期六，一大早起来就打开体育频道，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篮球比赛。大好的周末上午，也不知道利用起来好好学习。

有家长偷偷翻看孩子手机，发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儿子居然整天抱着手机在网上骂人，还夹杂着一些不堪入目的脏话。仔细一研究，才知道他是为了维护自己学校的篮球队员，在全市大赛的论坛上跟其他学校的人对骂。

还有几位女生家长，在女儿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堆海报、灯牌、手幅。本以为是哪个明星的，一问才知道，居然是学校篮球队的男生。家长们全都惊了。

这两年娱乐圈流行养成系爱豆，江州本地出了个经纪公司，成功推出过一个火爆全国的顶流男团。于是他们继续经营此道，一中、八中都有好几个在校的男练习生。

在大多数家长眼中，这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他们听说，这些练习生平时在学校里读书，好多粉丝专门从外地赶来，上学放学时分堵在校门口围观。更有甚者在学校对面租间民宿，整天趴在窗边，用高倍望远镜对着教学楼眺望。学校里的学生不堪其扰，其他班的同学想方设法转进来，同班同学也大受影响，书也不好好读了，直接原地追星。一个好好的学校，搞得鸡犬不宁。

好多家长都怕孩子深陷其中，不敢让他们去读这几个学校。本以为二中绝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千防万防，敌人竟在我身边。练习生是防住了，现在又搞出什么篮球队员来。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林天天学着高一一班某位同学的父亲在家长群里发的语音。她拍桌怒吼，双目圆睁，大口呼气，吹着并不存在的胡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听着她的讲述，大家进入一种喜忧参半的情绪。忧的自然是篮球队摇摇欲坠的命运，喜的是自己居然如此受欢迎。

林天天一个一个看过去，忍不住笑出了声。

眼前这帮家伙，论学习成绩，大部分都在各自的班上吊车尾，论平时表现，评优评先八百年也轮不上一回。脾气性格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人缘也不怎么样，朋友加起来没准还不如林天天一个人多。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边缘人物，一辈子没体会过受欢迎的滋味。现在居然一跃成为学校里举足轻重的角色，甚至还有了粉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据说，这些家长的种种抱怨，大多被校长给静默处理了。毕竟当初这个篮球队能成立，也是他力保的嘛。”林天说。

大家立刻对小芒投去感激的目光。她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看我干吗……我可从来没求过他哈。”

大家不由得又看向邱迟，邱迟面无表情地说道：“跟我也没关系。”

林天天接着说：“但这次可不一样。我听说，学校要动真格的了。”

“为什么？”

“唉，还不是因为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呗。有几个家长，觉得自己孩子没考好，是受了篮球队的影响，要求学校解决问题。”

“凭啥呀？”阎炎怒道，“他们没考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也没考好呀！”

大家都听蒙了，没懂他这是个什么逻辑。他自己也没理清楚，挠了挠头，琢磨了半天。

林天天笑了笑，接着说道：“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导火索——有好几个家长都发现，他们的女儿在手机上偷偷看一部小说。家长们都气坏了，非要找学校给个说法。”

“看小说怎么了？”乔麦笑道，“阎王小学的时候还在作业本上写过小说呢。赵子龙大战巴尔坦星人。从地上打到外太空。差点就把60亿地球人快杀光了，还好最后出来一个叫阎炎的人，拯救了全人类。有空我找出来给大家品品。”

“哈哈，好像是有这么一部作品！”阎炎笑道，“林天天，你快接着说，不就看个小说吗？怎么就惹到那帮大人了？跟咱们又有啥关系？”

“嗯……因为，怎么说呢……”林天天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大家脸上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在一双双瞪大的眼睛的注视下，她终于接着说道：“因为……这个小说的主角，叫邱迟……”

食堂里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句话带来的冲击。过了好几秒钟，只听程锦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小说……不会是叫《春日迟迟》吧……”

“你怎么知道……”

“那个……其实我一直有在追啦……”程锦脸上忽然笑开了花。

小芒举起一只手，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

大家并不明白两人笑容的含义。一直默不作声的猫仔突然说道：“这小说写得很好看的！”

“里边不只有邱迟，还有乔麦，还有Allen，对了，还有三中的齐寻。”猫仔眨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阎王，你也有不少戏份哦。”

程锦和小芒都很惊喜，不禁对猫仔露出一副“原来你也是自己人啊”的表情。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小说早已在二中乃至江州其他学校的一部分学生群体里流传了许久，读者数量相当可观，每次更新都会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一波骚动。不过绝大部分读者似乎都是女生，所以队里的大部分人都闻所未闻。

一直以来，读者们都很好奇作者的身份。许多人一口咬定，绝对是二中篮球队内部的成员，也有人猜是某个不相干的球迷，甚至还有猜是邱迟本人的。到底是谁，至今都没人知道。

阎炎一听说除了自己以外，居然还有人愿意把他写进小说里，激动得哇哇乱叫：“写我们啥了？快给我看看！”

“额……我建议你还是别看了。”林天天道，“怕你承受不了。”

“看看嘛，看看嘛！”其他人也都来了兴趣，纷纷起哄要看，根本不管小芒和程锦拼了命地阻拦。

林天天的目光穿过起哄的人群，到达坐在最远处的邱迟，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邱迟淡淡一笑，冲她耸了耸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就看吧，一部小说有什么好怕的？

“好！是你们非要看的啊。”林天天得到了允许，仿佛拿到了尚方宝剑，脸上立刻升起一个恶作剧式的笑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阎炎大喜：“看！”

林天天掏出手机，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念了起来……刚念了几句，大家就全明白了。

他们明白了小芒和程锦刚才脸上的笑意，也明白了这小说为什么从未在公开的讨论中出现过，更明白了那些女生的家长为什么会暴跳如雷。因为小说里的内容，是一种绝对不能让家长看到的东西。

“在这个逐渐暖和起来的春日午后，在这空荡荡的食堂里……”林天天兴高采烈地念着。小说里的文字比天气还要炽热十倍。所有人都听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时而面红耳赤，冷汗直冒，时而目瞪口呆，爆笑连连。小芒和程锦的手紧紧捏在一起，疯狂点头，听到精彩之处，忍不住齐声尖叫。

大家都不敢想象，那些家长看到女儿在读这些东西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也不知念了多久，林天天终于停了下来。她念得口干舌燥，作者蕴藏在文字里的熊熊烈火，仿佛要从她的喉咙里喷发出来。猫仔赶紧跑去小卖部给她买了瓶可乐。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总算活了过来。空旷的食堂又一次安静了，只听见树叶摇动的沙沙声。

“那……接下来怎么办？”干豇豆问了一句。

众人这才从那小说的世界里惊醒，回到残酷的现实。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球队生死存亡的危机。那两个相互矛盾的消息，只有一个可以成真。

大家的耳边都响起了乔麦的那句话——“坐以待毙，不是我们的风格。”

可是，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