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掌心中她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她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这些,都不要紧了。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终于他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督军……还有别的消息么?”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督军”。他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念卿怔忪脱口,“明天?”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天亮之后就是明日。分离,来得猝不及防。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他看不见她,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许明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她知道他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可是明日之后呢。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怎么?”念卿诧异扬眉。“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不行。”她语声哽咽。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不!”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车轮压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么?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侍从唤道,“夫人?”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夫人侧脸向内,彷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彷佛竟是两个人。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么?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她看见他,静静负手立在窗前,一袭黑色大衣,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一直这样看着她,彷佛已看了许久。卷三:兵以弭兵战以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