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 茗谷废宅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婉转的声音非但不能赶走睡意,反而有催眠效果。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了床。日记本。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掉在了地上。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一阵心疼,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的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那秀丽笔迹淡淡画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还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但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隐隐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段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整本日记里密密地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盥洗池前,捧起冷水扑到脸上。清凉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看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样。这眉眼、这轮廓会是梦中容颜吗?艾默怔怔地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扬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遐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眸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顺着脸颊往下,凉凉的,滑至锁骨间的颈窝。艾默猛然回过神,镜子里的脸重新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搭在他脖子上的白毛巾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照得温暖。“早。”她向他微笑。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巾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果然是懂得旅游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歪了歪头笑道:“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的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走马灯似的涌至。“再好的地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个牡蛎煎饼,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吃煎饼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袋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没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地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的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不让他看见。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地捕捉到。“要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艾默反诘:“你不一样也很神秘。”为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说他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母亲祖籍就在本地,他却是第一次来这里。艾默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启安眉梢微扬,“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艾默似乎怔了下,神情有些恍惚,笑笑没有说话。他也不好再探究什么,便问:“前面是什么地方?”“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艾默指着林荫掩映的远处,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作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仔细讲给启安听。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的,也有东西合璧的、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也忍不住滔滔不绝。“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的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的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维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你看《黄帝宅经》?”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我胡乱翻了翻,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那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已到黄昏,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废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远眺水天余晖,那是何等良辰美景?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镂柱间洒下深浅光晕——砖石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没说话,静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着走路,慧黠地微笑;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艾默。”他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地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有些恍惚,乌黑瞳仁里闪烁着夕阳的迷离碎金。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艾默也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看他沉默,她侧首问:“你相信缘分吗?”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她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良久一笑。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启安在旅馆只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点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去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等我回来”。就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失。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吗?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和她一样的心动。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三天的时间,对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这三天里,她和他一起逛遍了这里所有的老房子,尝过了一个个摊子的小吃,在海边细白沙滩上留下了彼此的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即使偶尔有分歧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黄昏一起爬上山顶废宅,在那魂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三天,彼此间似乎已经很了解,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启安,舌尖上轻呼出这个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都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打包给她送上去。虽然从不干涉顾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房间关得密不透风,窗帘没拉开,迎面一股甘草咳嗽糖浆的味道。艾默咳嗽着,声音沙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着明显的阴影,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觉。外面阳光灿烂,气温回暖,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件外套,又裹了一条披肩,还冷得缩起肩膀。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滚烫,果然在发烧。感冒咳嗽成这样,这丫头还缩在床上不眠不休的写作。老板娘连声数落,问她是写稿子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一边数落一边进屋拉开窗帘。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老板娘又将窗户全部推开。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窗帘飞扬,散放在床头的一大沓稿纸也被吹飞。“哎呀,我的图!”艾默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老板娘帮她把稿纸捡了回来,眯起老花眼勉强看清,画的是房子草图。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栋房子。“年轻人勤奋是好事,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小艾你也太拼命了!”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魔。”可不就是中了魔吗?艾默也无法解释自己这两天的状态,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启安的不辞而别,多少令她有些惆怅。在他离开的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等到黄昏也没有天晴,没能见到夕阳。回来后却开始感冒发烧,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循着婉转悠扬的乐声,来到了衣香鬓影的庄园——那是荒废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醒来后唯恐梦境遗忘,她抓起手边稿纸,将梦里废园的轮廓画下。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对梦境的狂热追忆,令艾默忘记了启安,忘记了生病,全副精神都专注于写作。梦中画面历历在目,循着画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一直堵塞的思路豁然贯通,画面里的故事仿佛曾亲眼见过,一一铺展在脑海中。指端跳跃,艾默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关掉电话,不理任何外间滋扰,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直至老板娘来敲门,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竟不记得。艾默被老板娘强迫着吃了感冒药,又被拖下楼去吃饭,脑中仍有些恍惚。坐在桌旁端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白的米饭粒,恍惚眼前是雪白的稿纸。艾默将筷子当做铅笔,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想象笔尖落在纸上……“小艾!你要写疯了吗!”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也惊回她三魂七魄。方才那一刻,艾默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削瘦双肩,修长颈项,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幻觉来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种真假难辨的惶惑。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太想真切地看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