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陪都重庆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的杀父仇人?”

夜里湿气阴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了霜雾。

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彤彤的火光,烤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静深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上,高直的额头与挺削鼻尖上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身上的被子细心掖了掖。念卿转身正欲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声将他吵醒。

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的呼吸声,她才松一口气。

只听他在睡梦中含糊地唔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的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巾,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低沉柔和的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体,慵懒地靠着枕头,语声带着沙哑笑意,“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有些热。

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地倚着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她喃喃地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地说:“我渴了。”

念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水倒入杯子的声音。

“你……”

“你……”

两人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想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地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着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上前扶住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你不想陪我?”他却睨她,唇角微挑带着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依着床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地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听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涌起淡淡的疲倦感,有一种别样的安然心绪漫上。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上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下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结发十年,也曾期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厢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被触动,脱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而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哽着火炭……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慌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念卿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会铸成大错。”

“这回确实凶险,我听了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深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身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地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吗?”

薛晋铭修眉一扬,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做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识今日日本人手下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地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只静静听着,让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卿低柔地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的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的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如此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有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字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刑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么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什么情报机密,倒是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似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念卿无奈地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彦飞两个还都是孩子……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彦飞就是呆头呆脑!”薛晋铭笑起来,不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天这么晚了,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似有话说,却不开口。

她以目光无声询问。

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吗?”

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己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无可挽回……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原以为自己是今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轻手轻脚步下楼梯,探头张望,没瞧见忙碌的仆佣,却瞧见那窈窕人影穿过客厅与餐室的连廊,径自往厨房里去了——竟是敏言,她竟起得这样早,却是要做什么?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厨房门边。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餐的厨娘见了敏言,也一脸错愕,连问薛小姐需要什么。

敏言没有回答,挽起袖子只问家里有没有银耳、枸杞与莲子。

厨娘找出这些材料,敏言便利索地动手淘洗,将银耳仔细分摘后浸泡在温水里,做得有模有样……霖霖躲在门外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嚷:“喂,你在干什么?”

敏言闻声一惊,回头瞪来,“你……大清早跑来厨房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一早在这儿扮厨娘?”霖霖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捞她浸泡的银耳来瞧稀奇。敏言打开她的手,“别捣乱,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声来,“你还会煮粥?”

敏言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们……”

“哦哦!”霖霖忙噤声,只怕将母亲扰起来,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彦飞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敏言偏问起这茬。

“我,我醒得早,起来随便转转。”霖霖咳了声,笑眯眯地打量那些莲子、枸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孝顺,煮来讨好薛叔叔的吧,你这滑头!”

“谁有你这么多坏主意,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给你们喝,你还说三道四!”敏言背转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说中了心里小算盘,却嘴硬不承认。霖霖嘻嘻一笑,“跟着薛叔叔真是有得光沾,不过,你煮出来的粥真的能吃吗?”

敏言睃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别以为谁都似你这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在香港那会儿我就会下厨了!”

霖霖一想也是,“对了,燕姨煲汤煮粥的手艺可是一绝,我倒忘了你是名师出的高徒了。”

敏言脸色却陡地沉了沉,“谁跟她学,我家又不是没厨子。”

霖霖眨了眨眼,没有接话,看她容色说冷就冷,一时又背过身去不理人,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却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脸,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儿似的眼角也透着傲气。这才想起,她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从前默默伴在她身边读书学琴的敏言妹妹,现今的薛敏言已跟在她父亲手下经历过大风浪,见识过大场面,和一般闺阁学校里的女儿家自是不同了。

昨夜里回来得迟,又惹了母亲着恼,只顾着赔罪认错了,好容易见着久别的敏敏,也没顾得上说什么话。霖霖吐了吐舌头,暂且把捉弄高彦飞的计划抛到脑后,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给敏言帮忙。

不帮倒好,这一帮却帮出无数倒忙,先是打泼了水,跟着又过早地把枸杞丢进了锅里……厨娘苦着脸,看着两个大小姐把厨房搅得鸡飞狗跳,只觉焦头烂额,暗暗祈祷有谁来赶走这两位。

救星倒是真来了。

来的却是薛慧行。

于是两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听差,一人一句差遣着薛小公子添柴、递盐、拿碗……

厨娘终于忍无可忍地逃出了厨房。

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与慧行的通力协作之下告成,当略带焦煳味的银耳莲子粥、过咸的佐粥小菜、怪模怪样的素菜包子……一一端上桌时,迈进餐室的薛晋铭与念卿只得面面相觑。瞧着三位累得满头大汗的“大厨”,薛晋铭啼笑皆非,“你们倒勤快。”

霖霖十分自谦,指着那煮得焦煳发黄的银耳莲子粥说:“薛叔叔,这都是敏言做的,我们只是帮手。她专门一早起来煮给你的,冬燥,喝粥对身体好……哎呀,干吗?”

桌下,敏言暗暗踢了霖霖一脚,踢得她莫名委屈。

跟着进来的高彦飞,站在薛晋铭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艰难。

薛晋铭看了看低眉垂脸的敏言,淡淡“嗯”了一声,依然面无表情。

念卿睨了霖霖一眼,“什么时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霖霖嬉笑上前,抢在薛晋铭前头替她拉开椅子。

慧行早已不客气地挤到薛晋铭椅子上,伸手拿起个素菜包就咬——

“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说!”

“不信你自己尝嘛。”

“我才不爱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我,我不饿……好吧,我尝一个……”

“味道还好吧?”

“好,很好……”

看着高彦飞无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着脸的薛晋铭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几乎笑呛。敏言见父亲终于露出笑容,惴惴的神色才松缓下来,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笼回厨房重新去蒸。

四个后辈都在跟前,她亦在身侧,如此寻常晨间,却是烽火乱世里最珍贵的一隙安乐。薛晋铭缓缓吃着焦煳味的粥,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里。她亦莞尔,心知他一向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却将一碗煮煳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人吃过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晋铭此次是回重庆养伤,公务暂且搁下,琐事也有高彦飞协理,难得有了几日清闲。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儿院看一看,薛晋铭执意陪她同去,叫高彦飞自去公署料理杂务。

想着敏言在家也没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开口,霖霖却兴冲冲地道:“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学。”

“有什么好上的,天天躲轰炸,学校里也没什么课……”霖霖满脸失望,一边嘀咕,一边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薛晋铭,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说情。

“敏言就不必去了,这几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说过的话。”薛晋铭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这次回来,我会在重庆给你安排一个文职。你自小不喜读书,我也不勉强,往后就留在这边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为,我便给你机会,这里一样天宽地阔,足够你飞了。”

“是,父亲。”敏言低下头,刚刚泛起光彩的眼里又黯了,只倔强地咬了唇,也不说话。

“伯父……”高彦飞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这私底下最亲近的称谓,却被薛晋铭轻描淡写扫来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虚地换回往日称呼,“处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地横来一眼,“高彦飞,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高彦飞顿时噎住。

霖霖咳嗽一声,撒娇地扭住念卿衣袖,“妈,我喉咙疼,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在家休养休养嘛。”她哪里是喉咙疼,不过是想留下来陪伴郁郁寡欢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虽嘴上数落她娇气,心里却为女儿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霖霖送薛叔叔与母亲出了门,高彦飞也走了,家中一时只留下她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个小孩,倒像回到了从前在香港家中无拘无束、没有大人管束的时候。

霖霖叹口气,想起那时最爱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都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疯。有时高彦飞和蒙家的两个野小子也在,玩起来无法无天,有次几乎将薛叔叔家的书房烧起来。一转眼大家都成了大人,当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慧行也都这么高了,小结巴的高彦飞也不结巴了,蒙家兄弟和他们父母弟妹远去异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父亲走了,燕姨走了,高彦飞的父亲在北平沦陷的时候为国捐躯了……想来父亲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紧跟着便是那黑色的七月,忠心耿耿地追随父亲做了一辈子部属的高叔叔,也紧随父亲的脚步离去了。

现今许叔叔还在前线,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这么久还未回来,也不知今年的圣诞夜能否见着他们。难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团聚在一起,该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车子驶离家门,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出神许久,直到慧行拉扯她袖子才回过神。慧行指给她看敏言独自离开的背影,见敏言一言不发,自个儿闷闷地沿石径向后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里?”霖霖牵着慧行忙追上她。

“随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园子里转转,哪儿也不去。”

见她如此不开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笑话来说。敏言也不搭话,只是笑,听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兴阑珊,心想她见过大世面,对这学堂里小姑娘们的琐事不感兴趣也是自然的,心下灵机一动,却想起件有趣的事来——

“敏敏,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撇开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边窃窃将昨晚晚归的原因详细说了,又提起之前的两次偶遇,说到捉弄那个英国人的经过时,自己忍不住咯咯笑……敏言的反应却十分紧张,“那人什么身份你可曾调查过?怎么可以这样冒失,随随便便跟人结交!”

霖霖顿感扫兴,“你也跟我妈似的,处处小心谨慎,哪有这么麻烦。”

敏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人世险恶,等你日后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就知道了,现今跟你说也没有用,你被保护得太好了,霖霖……你是所有人手心里的露珠,谁都不忍让你沾到丁点儿尘埃,可这个世界才不是你现今所见的样子,它的阴暗处还多着呢。”

“看你说得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明比我还小,你不也是薛叔叔的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着长大的!”霖霖不服气地笑嗔。敏言却眼色一黯,侧过脸去,淡淡地说:“我怎能和你比。”

“敏敏,这叫什么话。”霖霖眉头一皱,扳过她肩头,“你不要胡思乱想,薛叔叔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敏言怅然而笑,“自从母亲走后,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眷顾我的,我也只有这么一个父亲相依为命。倘若没有他,我在这世上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

霖霖听得错愕,“你怎会有这种怪念头!难道我们,我和高彦飞,还有妈妈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了吗?”

敏言回眸看着她,幽幽一笑,“傻丫头,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只是……这是我自己的怪念头,你是不会懂的。在你们面前,我始终是个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晋铭的女儿,谁又会在意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无论从前姓霍还是现在姓沈,你总是许多人的珍宝。而我只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女儿,旁人对我好,无非是看着他认下我的分上。你知道这些年我不顾一切打拼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为父亲挣得颜面,挣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无所有,也不怕失去什么,能够叫我害怕的,只是失去这唯一的父亲。”

也许是心中的委屈压抑太久,从未想到会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话音甫一落地便又后悔,敏言转过身,不想被霖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够坚强,竟在她面前自伤自艾。

霖霖早已听得怔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连劝慰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敏敏……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从未将你当外人,妈妈和蕙殊阿姨她们也一向心疼你,你这样想真是错怪她们了。”

“我谁也没怪,你用不着劝我,我这些怪念头过去了也就罢了。”敏言却已回复了平常神色,一笑转身,牵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里去,外面可真冷。”

被她俩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终于忍不住跺脚,“不好玩,不好玩,你们都不陪我玩!”

“慧行乖,我们当然陪你玩了。”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的脸颊,将他推到霖霖身旁,“问你霖霖姐,她的机灵点子最多了,说说看我们玩什么。”

霖霖看着敏言,心绪犹自起伏,只得随口笑笑,“玩……捉迷藏好了。”

慧行是最爱玩这个的,这一玩起兴,竟没完没了缠着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时近中午了,屋子里能躲藏的每个角落也都躲了一遍,两个人渐渐被慧行撵得无处藏身。

霖霖狼狈地猫在厨房外面的角落里,没等慧行找来,却被午间做饭的炊烟熏了个够呛,只得溜出来匆匆另找地方藏。屋子上上下下也就这么两层,耳听慧行嗒嗒脚步声逼近,霖霖慌不择路退进走廊尽头,蓦然发现杂物室的门似乎坏了,竟没有锁,忙一闪身躲了进去。

里面尽是搬家来时堆放的陈年旧物,母亲念旧,什么都不舍得丢,竟摆了满满一屋子。连同旧屋主以前的古董家私也在,母亲喜爱的那雕工精细的花梨木立柜和书架也存在这里,日久积了厚厚一层灰。偌大的杂物间正中是蒙着绒布的钢琴,却一次也没弹过。

霖霖猫下身子刚想躲在钢琴后,一想不妥,索性钻入那花梨木柜子。

柜门雕花空隙可以觑见外面动静,是个最好不过的藏身地,只是一股灰尘味道熏得鼻子发痒。霖霖揉了揉鼻尖,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忙屏住呼吸。

进来的却是敏言。

她也来得匆忙,显然找不着地方藏身,一头扎进了这屋里。

霖霖心下大乐,刚要出声叫她,却听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敏言慌忙将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竟瞧不出有异。

霖霖暗叹这家伙机灵,这么好个藏身处,自己竟没想到。

慧行果然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又转身跑了出去。

窗帘后的敏言一声不响,霖霖也猫着身子不动,提防慧行那小滑头杀个回马枪。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霖霖有些不耐烦了,窗帘后的敏言却依然沉得住气。见她不动,霖霖也只好继续猫着,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面转了一圈,脚步声似乎远去,没过片刻却又有声响靠近。

霖霖暗笑,贴着雕花空隙望出去。

门开处,却是母亲和薛叔叔。

不知不觉已玩到中午,忘了他们也该回来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万别被母亲发现,不然少不了又数落她贪玩……心里却好奇,他们来这杂物间做什么?

只见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敏言躲在拢起的窗帘后面一动不动。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绒布罩起的钢琴前,将绒布掀起一角,低低地道:“我就知道,这钢琴送来你是一次也没弹过。”

母亲低头笑了笑,“好几年没碰过琴键,手都僵了,弹也弹不好。”

薛叔叔不说话,扬手将绒布揭掉,露出那漆亮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

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他修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指节分明,修剪合度。

几个琴音跳跃着低低地从他指端淌出,并不成调,似漫不经心的呢喃,一转又杳然。

“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琴键,目光专注温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断续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裙子,裙摆有编织的蕾丝,坐在琴凳上的时候,裙摆就铺开在你脚边,像开满雪白细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渐渐连贯,渐渐流畅,却是舒曼的《梦幻曲》。

母亲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已恍惚。

“念卿,我给你的钢琴可以在这里蒙尘,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尘。”他依然低头专注于指尖键上,带着伤的左肩,令他手臂无法灵活,琴音便有了些迟滞,越发显得断续低回,似要将人的心也扯着,牵着,往下悠悠坠去。他的语声亦低如叹息,“有一句话,我是对你说过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念卿,你要过得好,我才甘心。”

这语声,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

母亲走到他身边,站在钢琴前,一动不动聆听他的弹奏,在听到一个转音有些迟滞时,终于抬起她的手,纤细手指按上琴键,接过他弹到一半的曲子,弹下去……

她的手在发颤。

起初的琴音断续、艰涩,渐渐连绵起来,如流泉如行云,回转起落,如歌如诉。

她的手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在他如痴的眼底。

阳光将他修长的身影印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条斜纹围巾;母亲绾着低髻,烟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夹锦旗袍,颈上绕着米色镂花长围巾。两人并肩站在钢琴前,竟使得这满是积尘的凌乱屋子生出别样辉光,仿若时光流转,倒流回了衣香鬓影的往昔。

他们竟是这样好看。

霖霖屏住呼吸,移不开目光,心底茫茫然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觉他们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为了映衬彼此的存在。

一曲袅袅而终。

母亲的手停在琴键上,深垂了脸,语声极低,“我会过得好,我会的。”

她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轻得像揽住一触即散的云。

母亲低头而笑,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漪,手从琴键滑过,带起一串温柔音符。她静静抬眼,指尖拂去钢琴上薄薄的灰尘,“过些天就是圣诞夜了,蕙殊和许峥也会回来,到那天我们办一次舞会,你说好吗?”

他微笑,“那么,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

她摇头笑叹,“我们已老了,第一支舞应该让给霖霖和彦飞了。”

他看着她,“就算你活到一百岁,仍然比我青春年少。”

她亦抬眸看他,“圣诞夜之前,你不会再走,对吗?”

他静了一静,“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

“然后呢,过了节,你还是要去上海?”她却蹙了眉。

他不说话。

她黯然,“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处置那个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他只淡淡地回答了四个字:“我想杀他。”

她怔怔地问:“为了洛丽?”

他颔首,“也为了敏言。”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的杀父仇人?”

“除了我,佟孝锡不会轻易踏进旁人的陷阱。”他仍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结。既然必定有一人要与敏言结下杀父之仇,这个人由我来做,再好不过。”

第十五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陪都重庆
衣香鬓影(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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