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记 一九九九年五月 茗谷废宅·重庆
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个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了旁人。艾默走了。只是一觉醒来,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启安环顾房中,看见昨天剪下来的花枝还插在粗陶罐里,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图画被风吹到了地上。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并无二样。他只是外出归来,格外疲累,当她靠在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对她讲时,他以为是说工作进度的事,全没往别处想。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电话叫起来,才知艾默夜里结清了房费,将钱放在楼下柜台,一声招呼没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只有一张叠起的信纸夹在启安给她的建筑书里,整齐地摆在桌上。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简单的一行字:“启安,我问心无愧。”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过那一通电话之后,便关在房间里一直没有下来。“知道她打给谁的吗?”启安这样问,心中却隐隐地已猜到答案。“好像是编辑。”老板娘的回答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启安关上房门,拨通大哥的电话。“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不是已经说好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吗?”“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谈恋爱,修房子,我没看到你做出任何处理。”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语声,强硬而冷淡,“现在你可以专心修你的房子了,书的事情,不用你来处理。”“大哥,请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怎么不尊重?我从出版公司手中买下那本书的版权,稿费依然会支付给你的朋友,她没什么损失,只是书不会出版而已。”那边传来淡淡的笑声,“如果你没有傻到亲口告诉她买走版权的人是我,相信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见一见这位女士。”启安握紧电话,鲜少动怒的平和心性终被搅乱,“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无法谅解。”不待彼端回应,启安已重重地挂断电话。走出房门,看见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间里收拾整理。见他进来,老板娘叹气,“年轻人闹闹别扭也是常有的,只是这么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还是赶紧去把小艾找回来,她一个女孩家也不会跑到哪里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启安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在意听她说什么,只是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欢的藤编摇椅里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她能回哪里的家呢?北京只有一个已经另娶的继父,母亲已过世数年。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旅行,居无定所。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个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了旁人。他知道她不在意那份稿费,书被雪藏才是对她真正的打击。启安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刚刚得知这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被谁推动的,只是,她已不再相信他。明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所隐瞒,她也从没打探追问过,只耐心等待着某一天他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信任,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启安,我问心无愧。”是的,她是无愧的,就算离开了,也没有一句责问,更不想向他寻求解释。既已不再信任,追问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她只会循着唯一的线索,自己去找出真相。启安从摇椅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拖出行李箱打开,取下柜中衣物塞入箱子里。老板娘站在门口错愕地问:“你也要走啦?”启安点头,“嗯,我离开几天还会回来。”老板娘一脸担忧,“是去找小艾吗,你打算去哪里?”启安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地回答:“重庆。”初夏午后,阳光明晃晃的,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老式两层红砖小楼外面看上去已十分陈旧,窗户上还装着十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看见艾默还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大姐刚上去叫老太爷,他正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你站在外头多晒啊。”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扰了老先生休息。”小姑娘将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利落地倒上水,“没事,昨天就知道有客人来,老太爷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起来。”艾默松了口气,原本担心老教授不见得肯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来访。樊老先生即将八十高龄,是著名的建筑学专家,也是张孝和先生三名弟子中,唯一还在世的。一九四九年之后,他便留在重庆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住在校园后面的半山小楼里。僻静清幽的小楼背山临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过。艾默捧着杯子,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在重庆这样一个常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的天气。远处山峦层叠,近处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楼大厦错落林立,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浑然就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俨然已是一座极具阳刚气质的现代化城市,昔年战火的痕迹早已烟消云散。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重庆。第一次踏上这座江与山交相环绕的城市,是在读到那厚厚一叠紧锁抽屉数十年的信件之后。那时迫不及待地登上飞往重庆的航班,满心激动不能自抑,以为能在这里寻找到她们曾生活过的痕迹,找到解开那本日记后面未完之谜的答案。然而找到的只是深深失落。循着信件中提及的蛛丝马迹找去,当年的学校和礼堂早已瓦砾无存,旧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笔直大路,推平的废墟浇上混凝土,建起了住宅楼……辗转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她们到过的地方,只残存着两间平房,被附近宾馆用作杂物仓库。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惘然登上离开的飞机,不想回头,从此再未指望能在这里找到遗落的过往。直至启安的出现,隐隐打开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门,门后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样隐秘莫测,他究竟是谁,对茗谷的热忱究竟来自好意还是别有居心。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他隐瞒得天衣无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面对这样的提防神秘,她又怎能开诚布公?严启安,除了这个名字,她所能追寻的就只剩与张孝和有关的一丝联系。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父亲真是张孝和门下弟子,那么找到张孝和后人或其他学生,便不难查到严启安的父亲是谁。可张家后人已经先被他找到,从他们口中问来的话,未必可信;剩下便只有寻访张孝和唯一在世的弟子,即远在重庆的樊有年教授。身后轻细的脚步声中断了艾默的思绪。艾默站起来,看见楼梯上一位银发老人被女儿搀扶着,手里拄着拐杖,一步步缓慢走下来。樊教授的女儿热情爽快,一面招呼保姆拿水果来,一面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来看望您的艾小姐!”艾默忙伸出手,欠身问候老人。老人露出温和的笑容,抬手与她握了握,指着自己的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不用像她那么大声。”艾默一怔,没想到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教授的女儿笑着说:“艾小姐,电话里听你自我介绍说是写书的,想通过我父亲了解张孝和先生的事情,你是要为张先生撰写传记吗?”老人听见张孝和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地直视艾默。“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和先生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些了解。”艾默直言说出来意,看着老人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和先生……”老人却摇头打断她,露出一丝笑容,“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关于张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尽量告诉你,能让老师被后人记起,是我为人弟子的本分。”阳光透过窗帘照着老人银白的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这一切看在眼中,却让艾默心口沉甸甸的,像被什么堵住。“谢谢樊老。”艾默轻声开口,“我从资料里了解到,张孝和先生虽然教过许多学生,但正式算得上他弟子的只有三个人。”“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骄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师的眼光相当高。”“那么除了您,还有一位姓陈,另一位姓周?”艾默的问题,令老人目光为之一黯,静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陈默走得早,七几年时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没走几年,现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艾默小心翼翼问:“张先生真的只有三位弟子,再没有收过别的门生吗?”老人抬眼看她,似乎有些诧异于这个问题,“当然,只有我们三个。”“能不能麻烦您再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私下收过什么弟子,外界并不知名……”艾默不死心地追问,心里隐隐地发沉。老人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这样奇怪的问题,半晌只是摇头。艾默抿唇,试着抛出最后的问题,“那您记不记得,张先生身边是否有姓严的朋友?”老人还是摇头。原来果真一切都是假的。连这都是假的,他根本和张孝和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复建茗谷,真的是别有目的。艾默低下头,难过得良久说不出话,心里一片混沌。老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并不追问原委,温和地问:“我还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艾默抬眼一笑,“好的,谢谢樊老。”老人看着她,笑了笑,“你要是有兴趣,我这儿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说给你听,要不然,再不说就要带到地底下去了。”艾默怔了怔,没来得及回答,却又听老人淡淡地说,“别看只有几十年,离得最近的历史,抹得也最干净。”这话挑起了艾默心中最深的感触,一时深深地动容,望着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容,却不知可以对他说些什么。老人却好像什么都懂得,平静的目光充满包容的力量。说话间,他女儿已取了老相册回来。老人翻开厚厚的黑色册子,摊开在膝上,一幅幅指给艾默看。泛黄的相纸上,年轻的身影,朝气蓬勃的笑脸,将时间定格在数十年前。看着老人微微颤抖的手,将相册一页页揭过,仿佛时间也从他指间无声流走。“等等!”艾默蓦地出声,目光被一张即将翻过的旧照片牢牢吸住,再不能移开。那是一幅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瘦高个子、戴眼镜的中年人是张孝和;在他右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左边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看年岁也只十五六岁,衣着考究,样貌俊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微微上挑,有种说不出的潇洒……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不就是茗谷小径上,初见启安时他的那一笑吗?“他是谁?”艾默指着照片,极力克制住骤然失控的心跳。老人戴上眼镜凑近仔细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呵呵笑起来,似乎想起极有意思的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是做大官的,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老人摆了摆手,“不不,他姓薛,叫薛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