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 重庆
看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竟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无的了然,却不知是从何而来。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床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黄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草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去,那位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黄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追上清晨拥挤的公交车,艾默抓住吊环,混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黄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穿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解放碑。艾默一怔,抬眼望向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过的记忆。“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建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纪念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做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的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辱,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留在残破信纸上的字体,墨迹泅晕,模糊的文字却烙印在记忆深处。当自己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当妈妈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已是外婆辞世前的最后一刻。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铄的外婆,年过花甲还能弹琴歌唱的外婆,却在偶然一次摔倒后,因脑溢血陷入昏迷。妈妈赶去医院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际,外婆醒了过来,留下最后的嘱托给妈妈……可起初,妈妈以为那只是她神志不清时的胡话,根本不曾想到那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竟是外婆最后也未能完成的心愿。外婆隐瞒了半辈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后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连对她自己的独生女儿也从未提起。她或许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不愿早早将这秘密告知后代,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样匆忙,再也来不及说一个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话。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在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黄,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妈妈用了一整晚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外婆说,她要回家。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在墓园里,化为一抷黄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循着日记中的线索,妈妈找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废宅里荒草过腰,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五岁前的记忆茫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语,如同那些零散泛黄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艾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阴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情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那天,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命运一贯悭吝,但在悭吝之余故意留给人一线仁慈。命运在带走母亲之前,留给了艾默两个月的时间朝夕陪伴在她身边——准确地说是六十三天。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妈妈说她已经很幸运,还有时间弥补亏欠女儿的亲情,还来得及向女儿说出埋藏多时的秘密和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寻觅来的线索。外婆和她自己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只能留给艾默去继续追寻了。妈妈在病床上,亲口讲述了来自曾外祖母的日记本里,那一段衣香鬓影的尘封往事,以及记载在外婆信件里的支离破碎的后续故事……那是外婆几十年前便开始写给她的母亲,却从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书。“最早的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二年,最后的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九年,间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里她曾请求你的曾外祖母原谅她不愿在那个时候回家,她说她已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没有洗雪耻辱之前,无颜踏进家门,无颜再做霍家的女儿……她要亲上战场杀敌,以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辱,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母亲含泪复述外婆信中的话。“可是到了最后一封,她已经得知你曾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亲再也收不到这些信了……可她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封信,把所有不能说的话,也许是后半辈子再没机会说出的话,全都写在了信里,说给已经辞世的母亲听……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外婆留下的这些信,连同曾外祖母的一本日记,母亲翻来覆去已不知读过多少遍,却有一个疑问始终猜不透。“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庆,那时你曾外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是,她手里又怎么会有你曾外祖母这本日记?难道是当年离家时带走的,还是说,她们回来又见过?不……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后的信里提到,他们骗了她,答应帮她寄给她母亲的信,从来就没有寄过,连最初写给家里报平安的信,也被他们销毁了。”车子一个摇晃,在转弯处减速,艾默没站稳,几乎撞在旁边乘客身上。身侧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地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外公去世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甘于平淡无奇——“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了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糊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是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哎,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骄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a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一定一早就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个绅士,是我心中永远的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能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吗,难道薛叔叔他不怕吗?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得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艾默转过脸,不让涩意在眼眶里蔓延。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曾外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水火不容的两端。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苏区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间的决定,将此后数十年的命运彻底扭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是抗战最惨烈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中国军民为家为国殉难,许多原本在大后方安然求学的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心怀国仇家恨,难释亲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愿以惨淡面目回到重庆,决然请求章秋寒让她留在苏区,给她机会投身杀敌。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请求,带她远离是非,为她抹掉身份痕迹,换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谐音,改名叫“何玲”。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只有章秋寒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以及后来的苏从远。赵任志和章秋寒夫妇一直暗中保护何玲的安全和她身世的秘密,并由赵任志设法,冒着极大风险,将何玲的家信通过地下联络员传递回重庆,向霍沈念卿报平安。赵任志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联络员的身份,书信可以设法传递出去,却无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行踪所在。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妇为保护自己所承担的巨大风险,自第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送出之后,再也没要求他们为她传信,此后所有书信都未寄出,只小心妥善地藏起来,成为艰苦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盼望胜利之日再回家与母亲团聚。内战的爆发,截断了何玲的回家之路。日本人侵占的时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锁和战火,从日占区来到苏区;然而当她不再只是一个人,身后有了新婚丈夫苏从远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妇,他们的安危比横亘在眼前的战火鸿沟更难跨越——此时的何玲已是一个团级军官的妻子,若在那时逃离苏区,苏从远也将为她背上通敌罪名,对于一直为她守护秘密的章秋寒夫妇更是莫大的灾难。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归家团聚的希望,从一九四五年春天直至一九四九年春天,从盼望抗战胜利到盼望内战胜利,何玲只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待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她的信,还是没有机会寄出。她唯有从断断续续打听到的敌方情报里,得知一些关于薛晋铭的消息,算是间接知道母亲还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庆解放,薛晋铭等官员搭乘飞机逃离时,飞机坠毁的消息传来,据悉连同随行家属,飞机上的人员全部遇难。赶回重庆的何玲,甚至连母亲的遗骨也无处找寻。寻到旧居处,也已是面目全非,变成一地狼藉废墟。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时才愧悔地告诉她一个谎言的真相。那封寄给母亲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儿下落,会不惜代价把何玲找到带走,就像当年以血淋淋的代价阻拦霍子谦的离去。章秋寒不愿再冒一次死亡的风险,不敢信任几乎枪决了赵任志的薛晋铭,害怕因那封信引来薛晋铭的追查,连累整个地下联络系统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她私自销毁了信件,给了何玲一个可以安心的谎言。这对何玲而言,意味着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带着遗憾而去。“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这是外婆写给曾外祖母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空隙间照进来,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宅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房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摆着热腾腾的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艾默数着门牌号,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应该就是这里了。楼房没有电梯,沿着狭窄的楼道一层层爬上去,到顶楼便听见锵锵啷啷的锅碗瓢盆声,混杂着电视机里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的戏曲声和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在逗一只栓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你赶紧吃完,该去上学了!”小女孩抬起头,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的嬉闹。“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却听厨房里女人语声随着踢踏的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里。“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个事?”艾默没有忽略她表情的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唉。”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了。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天天都念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再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地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的吗?”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女主人半信半疑地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见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了个鬼脸。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寻着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地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女主人点了点头。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在看着自己。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聒噪。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了,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识姓沈的人。”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听着她脚步声远去。小女孩在身后好奇地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侧向窗口,仿佛睡着了。“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没听见她的话。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低低嘟哝了一声:“骗子。”“什么?”“假的。”“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地挥了挥,像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多人来骗你,都几十年了,谁还惦记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人不说话了,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凝固在窗下光影里。她不记得了,或者从来不曾知道。原以为世上还有最后一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却原来,连这位老太太也不记得了。艾默怅然低头,沿着幽暗的楼道,慢慢走出来。外面的阳光临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地铺在脚下。失落的心绪一直往下沉,脚步沉重得提不起来,艾默心神飘忽,没留意一群迎面嬉笑跑来的孩童,被疯跑的孩子挤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楼门口。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尖锐的痛感令艾默猛然清醒过来:为什么君老太太在听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后,立刻就问这两家与薛家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大符合常情,倘若她真对霍沈两家一无所知,那应该会问“什么霍家”。可为什么当自己委婉地表明身份之后,她却断然拒绝,甚至缄口不承认认识霍家的人?耳边隐隐地好像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艾默茫然晃了晃头,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在隐瞒什么,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因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后人,还是信不过她的来意……艾默捂着流血的膝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想回头再找老太太问个明白。胳膊上蓦地一暖。一只修长稳定的手从身后伸来,将她扶住,顺势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你小心些。”原来不是错觉。艾默回头,看见明亮阳光笼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他的微笑温煦,鬓发乌黑,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阳光细碎的反射。竟不意外。看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竟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无的了然,却不知是从何而来。冥冥里,好似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纵横交错的命运织好。“要不要紧?”他皱眉,关切地看她渗血的伤处,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还在茗谷废宅的时候,如同这期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艾默僵了一僵,怔怔地问:“你一直在这里?”启安看着她,没有回答。艾默语声艰涩,“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艾默……”启安叹息,在这样的境地下重逢,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她咬了咬唇,想从他手里抽出手,却被他更紧地拽住。“跟我来。”启安牵起她的手,不理会她的抗拒,将她紧紧拽在身旁。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着一步步跟上楼去。不必敲门,两人的脚步声早已惊动了女主人。“你……”女主人诧异莫名地看向去而复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边的男子。“请问这里是君静兰女士家吗?”启安谦逊有礼,语声清晰。女主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严启安还未来得及回答,屋里一个苍老低缓的语声已传来,“谁找君静兰——”随着轮椅推动的轧轧声,女主人身后,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妇从轮椅上转过身来,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从艾默移向启安,凝在他脸上。搁在轮椅上的苍老瘦削的双手,巍巍抖动起来。启安、艾默,连同中年妇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颤抖,搭在膝头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她张开干瘪的嘴唇,颤巍巍唤出一声,“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