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记 一九五〇年九月 重庆
安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点头,“是的,她还在世,今年已是九十九岁高龄,身体还康健……找到你的消息,今天早晨我已转托二姐赶回美国当面告诉她。”(上)已入秋的阳光依然明晃晃地刺着眼睛,令刚从昏暗室内走出的女子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看了看高墙之上瓦蓝的天空,有几只灰鸽子正扑棱棱飞过。“073,这边,上车。”她走过去,上车时动作有些僵硬,膝盖在车门上磕了一下。女看守从身后好意地扶了一把,她却敏感地侧起身体,上车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发地扭头看着窗外。车子发动,拐个弯就驶上山路,将山坳处灰扑扑的大院子远远抛在后面。除了若隐若现的门岗哨兵,难以看出这么一座陈旧不起眼的院落,是关押战犯劳动改造的临时看守所。关押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要犯,一些人关进来,改造态度好,审查交代清楚,过不了多久就陆续释放了……她连一官半职也谈不上,却不指望能有这样的运气,能保命就算不错了。然而今天似乎是个不祥的日子,一早来了人,将她单独提出来,押上这车子,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去做什么,她没有问,就算不是什么好事,也坏不到哪里去,无非一死。她不怕死,只盼死得体面一些,好过一辈子在牢里关到老,那才真可怕。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远处天际,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无云,飞机冲上去像只惊慌的大鹞子,斜斜晃晃躲避着地面的炮火,没飞出去多远,就头一栽直冲向近处山头,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就腾起来,映红了半边天。就一刹那,完了,什么都完了。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时隔年余,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地疼,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一下戮着。不知该算幸或是不幸,她本该赶上那趟飞机,却因寡嫂和侄子还滞留在家,只得不顾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误了时间,再带着嫂嫂、侄子赶至机场,已陷入潮水般涌至的逃难人群。三人举步维艰,再也进入不了混乱失控的军用机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登机离去,又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失事坠毁……一家人,处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飞机上。随后她辗转避往乡下,却在半路上被逮捕。因着曾为薛晋铭的私人秘书这一层特殊身份,令她受到与众不同的重视——隔离监禁,严密审查,巨细无遗地交代,翻来覆去审到如今,他们始终不肯接受一个事实,即她这个私人秘书和机要秘书根本不能比,她只不过为长官料理日常琐事,远远不够资格接触机密要件,对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处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哪里。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掘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驶在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时的情景。也是一辆车子,只是漆着不同的徽记。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带着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用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了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虐,一场丧心病狂的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一九四九年。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植上茵茵绿草,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袭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罢。“君静兰!”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到。”她哑声应了,带着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下车!”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一个深深的大坑取代了。四面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辆车远远地停在路旁。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吗?”她答:“沈家花园。”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她淡淡地答:“薛晋铭的私宅。”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这里是什么人在住?”君静兰沉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了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君静兰沉默着。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君静兰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着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君静兰摇头否认。“书房在什么位置?”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屋子,里面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摊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上看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很。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要马上封起来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地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像话!谁让他拿走的?”“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她?”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像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你说什么?”他诧异地出声打断她。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章秋寒。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时间,随后调回了北方。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因为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学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一九七五年去世。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的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地开口,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她拿走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交还给我的外婆。”艾默缓缓地说,“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曾外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君老太太直直地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闪闪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曾外祖母一起死于空难。”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地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握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一字地说:“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一口气息哽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启安点头,“他们都活了下来。”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屋前的草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下)激动万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穿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彼此。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需多言。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时光里苏醒过来。倘若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艾默。严启安。却已是从姓至名都已焕然一新。过往风流,尽数留在过去,再不是往日的面孔。“启安,为什么你姓严?”“我从母姓,因为母亲家中无后,父亲让我改承严家姓氏,好让母亲有所安慰。”启安微笑,提及家人,语声充满暖意,“我家中还有兄姊和一个小妹,大哥已经成家,姐姐和我居无定所,只有小妹在长辈身边。”艾默静静地听着,淡淡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向往,一丝怅惘,半晌轻声问:“二老都好吗?”“母亲身体差一些,父亲还好,他们还时常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来过一次,到过茗谷,带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里热热地泛起潮意,“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去茗谷,也是八年前,那时她刚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启安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地看她,将她单薄肩头轻轻拢住。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却不知自己眼里的伤感几乎将他再次溺了进去。“对了。”启安振作心情,温言笑道,“你是否听过一个姓氏,叫做Quine?”艾默觉得异常熟悉,却突然想不起来。他笑着提示她,“RalphQuine!”“啊!”艾默恍然,“我记得的,是外婆的……友人?”启安点头微笑,“你知道吗,Quine先生战后离开中国后,仍然做记者,走遍大半个世界,后来娶了一位华裔妻子。他晚年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永不凋零的东方玫瑰》。”他看着艾默动容的神情,笑容愈深,娓娓地说:“Quine一家和我们家一直保持着友谊,他有三个子女,小女儿所嫁的也是一个华裔男子,名叫薛启恩。”艾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启安笑嘻嘻地说:“我的大哥。”如此一家人,岁月静好,恩爱安乐。“怎么了?”启安敛住笑容,看见艾默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真好,这样真好。”艾默摇头笑,泪珠不住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我不是难过,我……只是感激,感激有你们陪她过完余下的人生。”启安没有说话。艾默转过身,狼狈地擦去泪水,“对不起。”话音未落,身后一暖,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艾默身体发软,力气迅速流失,只想软绵绵地跌进这怀抱,什么也不去管。他的气息温柔地低拂过耳畔,手臂坚实,满满的安全感将她包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重修茗谷吗?”他问她,声音低如耳语。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想,什么也不想,这样就已经够了。”他静了一刻,低低地问:“也不想知道关于霍老夫人更多的事吗?”“你,叫她什么?”艾默睁开眼睛,回头看启安。启安挑了挑眉,不认为有何不妥。“为什么你不叫她祖母?”启安哑然,看着她复杂的表情,慢慢笑了,“因为她并没有改嫁给我的祖父,她一直被称为霍夫人。”“那他们……”艾默呆住,脸上神色复杂,亦惊亦怔,悲喜难分。“他们是终生相伴的伴侣,不必有那一纸婚约的证明。”启安慨然,“祖父尊重她的过往,也敬重你的曾外祖父,他与她至死相伴,却要我们始终称她为霍夫人。生前挑选墓园的时候,祖父也只是说,希望有朝一日落叶归根,能够迁葬故土,却从未表示要与霍老夫人合葬在一起。”他看着艾默复杂的神情,缓缓地说,“虽然是这样,我的父母却一直将霍老夫人当作亲生母亲对待,我们四个孩子也都在她膝下长大,与她感情深厚。祖父这么多年来,每晚都有一个习惯,睡前一定要亲手为她倒一杯热牛奶。只有在他最后病危的日子里,这个习惯才改变,变成她给他端来热好的牛奶。”艾默心口抽痛,良久说不出话,“那她呢,她是什么时候……”那个字,她不忍问出口。他却答非所问,“艾默,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重修茗谷的真正原因。”她皱眉看他。他双手揽了她肩头,清晰而平缓地说,“我想重修茗谷,作为送给她百岁寿诞的礼物。”艾默一个激灵,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启安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点头,“是的,她还在世,今年已是九十九岁高龄,身体还康健……找到你的消息,今天早晨我已转托二姐赶回美国当面告诉她。”尾声“今人犹是故人,他乡知是故乡,千秋共此素光。”绢绘屏风上墨痕新干,秀致笔画,衬着淡淡的写意山水、千山飞鸟,正是艾默亲手所绘。淡淡灯光下,退后一步左右端详,艾默仍觉屏风摆得挤了,或许是字写得太小了吧……总怕哪里不对,不是她喜欢的样子。她会喜欢吗?这匆匆忙忙修饬起来的茗谷,还来不及完全恢复原貌,会是她记忆中的故园吗?这仓仓促促按启安的描述布置起来的房间,会是她多少年心心念念难忘的样子吗?启安说,她常提起从前房间里有一架心爱的绢绘屏风。启安说,那年中秋,祖父偶然兴起,题了一幅扇面挂起来,写的就是这句“今人犹是故人,他乡知是故乡,千秋共此素光”。她看了爱不释手,只是惋惜扇面太小气,说要题在屏风上,再配了画才好看。艾默推开窗,好让清新晚风透些进来。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才渐渐停了。不经意间一抬头,见云层间隙里悄然露出一弯清光,月亮似隐非隐,似现非现,似堪堪露出一点儿笑靥在美人脸上。沐在雨后月色下的茗谷,芳草起伏,林影摇曳,中庭喷水池中波光粼粼闪动,干涸了多少年的这池碧水,再度映得月色清澈。艾默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昨天傍晚发现那里的一丛白茶花,分明三月就已开过,却在这时节,这时间,不声不响地探出一支新结的花苞。废墟中沉睡已久的茗谷终于在今夜醒来,等待迎回它的主人,霍沈念卿。算着时间,这会儿启安应已到了机场,应该已经接着了她和他的父母。这么一想,心头又怦怦急跳得一阵乱过一阵,连手脚都紧张得没处放。启安不让她一同去机场,怕她在那里就慌了神,她也怕惹得老人太过激动。他却笑说,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只怕她是经得起的,你却要哭得一塌糊涂……竟被他说着了,真的,还没有见到,就这么想一想已觉得心脏不堪重荷。想着就在今夜,就在眼下,她就要踏进茗谷的大门,经过白茶花夹道的石阶,从一个世纪前的风云岁月里款款走来,走过万里重洋,走过尘封时光,走过扑朔迷离的传奇,终于回到她魂萦梦系的故国家园,回到她仅存于世的骨肉身边。她会是什么样子?已近百岁高龄的曾外祖母,素未谋面的曾外祖母,她会是什么样子?想得太入神,艾默竟未听见汽车驶到门口的声音。直至大门轧轧开启的动静惊得她一跃而起。艾默飞奔下楼。推门而出的刹那,层云里一轮明月现了出来。素光清辉,洒向静静的茗谷,将一切都笼上影影绰绰的纱雾。照着一枝初绽的白茶花。照着月下园径的尽头,那个伫立阶前的淡淡身影。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