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北京的夏天。

我算是第一次明白小学语文书上常出现的一句话:天空万里无云。

蒋皎的家很大,单门独户的别墅,楼上楼下三层,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样。我们回去的那天钟点工没有上班,晚上六点,小凡给我买好了所有的生活用品,并让附近的饭店送来了饭菜。回到北京,蒋皎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她开了一瓶红酒,说要跟我一醉方休。

小凡对蒋皎说:“雅希姐,我就不陪你和许帅吃饭了,我要回家收拾收拾,明天早上十点钟我来接你去录歌。”

“十点?”蒋皎叫起来,“你难道不知道我那时候在睡觉吗!”

“一首广告歌,半个月前就跟人家约好的。”小凡说,“你下午晚上都有安排,所以才排在上午的,你忘了吗?”

“你到底会不会做事!”蒋皎气呼呼地把酒瓶放到桌上,“笨得像头猪,我看你趁早滚蛋!”

小凡忍着,不吱声。

“你快去吧。”我推她出门,“放心,明早我替你喊她起床。”

小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把门关上,转身走到蒋皎身边,劝她说:“何必呢,怄气伤神,我们早点吃了饭,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又不误工作,两全其美。”

她拿一双媚眼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特别坏?”

“呵呵。”我干笑。

“都是现实逼的。”蒋皎说,“你不知道那死丫头,肯定是瞒着我谈恋爱了。还撒谎,说什么要回家收拾收拾,当我是白痴,哼!”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你这么霸道的老板吗?”

“我跟她有合约的,跟我三年,三年不许谈恋爱。你问问她,我认识她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是我改变了她的命运,你知道不?”

“知道。”我说,“你现在不正在改变我的命运么。”

“许帅,你乱讲!”她趴到我肩上来,“你跟那些人怎么会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问。

“我们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蒋皎说,“你别看我不顺眼,其实,我们是一样的,都有不安份的灵魂,不会安于现状,没法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注定要折腾。”

说完,她哈哈笑起来。

“蒋皎。”我说,“你是明星,愿意巴结你的人很多,为何你一定要找我?”

“因为你是许帅。”她说,“当年全天中女生可望而不可及的王子。”

“哈哈!”

“我爱你。”她俯身过来,抱住我说,“我说我爱你,你一定要相信。”

我当然不信,但是我并不在乎原因,如果这些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游戏,玩玩也没什么,输的未必是我。

去年的圣诞夜,我们都喝得太多,所以不够清醒,才会有那场该死的序幕。谁会料到断了的戏又锣鼓开场,只好演下去。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我们又喝多了。一瓶红酒不够,我们又开了另一瓶。后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五粮液,于是我们继续喝。蒋皎喝醉了就开始唱歌,是她的代表曲目:十八岁的那一年,我见过一颗流星,它悄悄地对我说,在感情的世界没有永远……说实话,这歌不错,我也跟着她唱了一会儿,唱歌不是我的长项,她笑我走调,手掌“趴嗒趴嗒”地敲到我的背上,我则拿起桌上的大水杯来敲她的头。她没躲得过,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回转身来,紧紧地抱住我说:“许帅,我痛。”

我口齿不清地说:“哪……哪里痛?吃药嘛!”

她仰起头来吻我。

我闭上眼,天花板上的灯在我的眼前消失,心聋目盲的欢娱只是一剂短暂的止痛药,但也许我跟她一样需要。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们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睡着了。那只猫又来到我的梦里,我不再像以往那样怕它,更何况这一次它不叫,只是温柔地看着我,让我心碎。

早上九点半钟,小凡按门铃让我脱离那没完没了的梦靥,我支撑着身子起来开了门,然后倒在沙发上继续睡。小凡站在蒋皎的边上,轻声喊她:“雅希姐,雅希姐,快起来,不然要迟到了。”

蒋皎根本就没有要醒的迹象。

小凡把地上的酒瓶和酒杯收拾好,把餐桌上的残羹也收拾掉,再回到沙发那里继续喊:“雅希姐,快起来吧,再不起来真赶不上了。”

蒋皎从沙发上跳起来,挥手就给小凡一耳光:“给我闭嘴!”

小凡捂着脸退后,眼泪从指尖滑过,掉到地板上。

我以为蒋皎会继续睡,谁知道她爬起来,蹬蹬蹬地上楼梳洗打扮去了。小凡则蹲到地上,双臂抱着自己,嘤嘤地哭起来。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好了。”我说,“改天我替你打回她。”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小凡的哭声越发大起来。

蒋皎在楼上喊:“我的那件绿色的大衣呢?”

主子到底是主子,小凡赶紧抹干眼泪,站起身,跑上楼替她找大衣去了。

走的时候,蒋皎站在门边对我说:“许公子,别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好生呆着,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给我打电话,我工作完了立刻回来陪你哦。”

她微笑着,食指放到唇边,送过来一个飞吻,然后仪态万芳地离开。

确定她走远以后,我把茶几上的烟灰缸砸到了对面雪白的墙上。

我看着墙上那块斑痕恶狠狠地想:“我的房子,还不是我想咋整就咋整,谁敢管我我就灭了谁!”

我在蒋皎家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晚上六点的时候,小凡来了,拎着几大包新衣服,说是蒋皎替我买的。

“行了。”我说,“放那里吧。”

“雅希姐要你换上,她等你去吃饭。”

我点燃一根烟骂道:“她奶奶的。”

小凡笑。

我凶她:“笑什么?!”

她还是笑。看得出根本就不怕我。

不过我还是换上了衣服,因为那是我喜欢的阿玛尼。我喜欢新衣服,从不抗拒任何品牌,只有没钱没口味的人才会跟品牌过不去。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小凡呆呆地看着我说:“许帅,你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点头微笑以示接纳她的好意。

蒋皎请我去的,是一家很豪华的西餐厅,价格狂贵。我进去没多久遇到几个脸熟的明星从我旁边走过。我在蒋皎对面坐下,她欣赏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你穿着它会好看!”

我有些开玩笑地问她:“你在公共场合约会男士,不怕被记者拍照片么?”

“我倒想呢!”蒋皎说,“我要是走到哪儿,记者就拍到哪儿,我这一辈子就值了。”

“那你就闹点绯闻呗。”我说,“这招准好使。”

“跟谁?克林顿?许帅你别逗了。命好才有绯闻,你知道不?”

靠!

“你睡得还好?”她问我。

“还行。”

“你会爱上北京。”蒋皎点燃一根烟,“你知道吗,北京是我最恨的地方,可我偏偏就是离不开它。”

“你喜欢这里?”我问她。

“还行。”她说,“尊贵的客人来了我才在这里请客。”

我也许是睡足了,心情不错,看着她也不觉得那么讨厌。她在我的眼神里变得妩媚起来,问我:“看我干嘛呢?”

“哦,不许看?”我转开眼光,装做看别的地方。然后我就看到了张漾,他正在另一桌服务,面对两个外国佬,整齐的制服,干净利落的笑容,看他的唇形,肯定是在说英语。

那一刻我疑心蒋皎是专门带我到这里来的。但于情于理,我肯定都不能表现出惊慌或者是愤怒。我尽量不动声色地回过头,侍者正好把牛排送上来,于是我专心吃起我的牛排来。牛排味道是不错,餐厅里若有若无的音乐也是我喜欢的。蒋皎却显得心不在焉,一开始埋怨小凡订的座位不好,后来又说沙拉的味道不对,莫名其妙地把人家服务生给熊了一通。我好心提醒她:“嗨嗨,注意形象。”

她破罐子破摔地说:“形象丢在上海了,没带回来。”

我笑。

她问我:“你笑什么?”

“笑你。”我说。

“难道我很好笑吗?”

“很好笑谈不上。”我说,“有点。”

“你神经。”她骂我。

我的面子再也挂不住:“你有这么多的钱,为什么不专点他为你服务?”

“许帅。”蒋皎脸色大变,“我警告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连寸一起还你。”我把盘子往前一推,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她坐在那里不动。背挺得直直的,一口气看来暂时是没法咽下去,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我推开餐厅的门走出去,走到门边的时候,我跟他擦肩而过。他冲我微笑。我停下脚步喊他:“张漾。”

他的口吻无可挑剔:“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前尘旧事,无限凄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我从小打心眼里就瞧不起的人,却忽然让我感觉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朝他摆摆手出了餐厅。

蒋皎的司机把车开到我面前来,我装做没看见,准备去马路上打车直接去机场,这荒唐的一切,还是越早结束得越好。就在这时,蒋皎从餐厅里面跟了出来,红色的披肩挡住了她大半边的脸。她走得非常的快,像箭一样地冲到我面前,双手拉住我的大衣,用肯求的语气说:“许弋,你别走。”

她很少叫我许弋。

她不知道是冷还是什么,身子一直在发抖,双手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可不想上娱乐版的头版头条。赶紧推开她上了车。她也紧跟着上来了,坐在我边上,头靠到我的怀里来。我的手臂被动地抱着她,心烦意乱。

“我知道错了。”她说。

噢,我都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她猛地离开了我的身子,坐直了,从包里拿出一瓶药,倒出一大把往嘴里塞。我吃惊地问她:“你干吗?吃这么多药?”

“我不舒服。”她说。

“你神经!”我骂她,骂完后,我拿起她的药瓶,把车窗打开,当机立断地扔了出去。

“你别丢下我。”她低声下气地说。

“你她妈再废话一句我就立马跳车!”这种女人,想不跟她流氓都不行!

她终于噤声。

“许帅,你能不能学得稍微稳重点?”那晚,蒋皎趴在我的身上轻声问我。

我抽着一根烟问她:“什么叫稳重?”

她说:“你读书的时候语文成绩可老拿班上第一名。”

“好汉不提当年勇。”

她咕咕地笑起来:“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被人追,就差躲到男厕所里去。那个技校的女生,叫什么吧啦的……”

“行了!”我打断她。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问道:“是不敢提呢,还是不想提?”

“以后不许再去那家西餐厅。”我说。

“为何?”她跟我装傻。

“你别侮辱我的智商。”我的脸色沉下去,“我的脑子还能思考。”

她还算乖巧,及时换了话题:“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真他妈的快,那时候我们肯定想不到,今天的我们是这个样子的,你说对不对?”

倒也是。

那是的我是个满怀豪情的好少年,理想一抓一大把。怎会想到会有今时今日的沦落。蒋皎忽然问起我一个巨深沉的问题,她说:“许帅,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受罪。”我说。

她哈哈地笑起来:“记住,要让别人受罪,这才叫本事。”

我用劲捏住她的胳膊,她哇哇大叫起来,等她脸色都青了我才放开她,轻松地说:“多谢赐教。我明白了。”

蒋皎看着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嘟着嘴撒娇地看着我。老实说,她算得上是个美女,我还记得她穿着蓝色校服,扎了小辫,坐在课桌上奋笔疾书的样子。如果十八岁那一年,我跟她初恋,一起看流星,说愿望,我们未必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但现在,她是她,我是我,我们就算是面对面,也永远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6)
左耳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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