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张漾
蒋皎十八岁的生日,我们一群人在卡拉OK里唱歌。被风吹过的夏天。黑暗拥挤的小包间,啤酒瓶歪七竖八,摆满了长条桌,香烟的味道让人想咳嗽和睡觉。我的老婆寿星蒋皎在和别的男生唱歌,凭心而论,她的歌艺不错,眯起眼睛唱歌的样子,有点像《流星花园》里演杉菜那个大S。我没有来由地对这种软绵绵的煽情的歌声感到厌倦,我忽然想起一个曾经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个窄窄的木头舞台上唱歌的样子,她空旷的毫无所谓的歌声,遗世独立的眼神。这种突然而至的想念让我心神不宁。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八月末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高空的太阳不停地吐出血红的气息。整个世界成了密不透风的一个圈,我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跳上去,对他说:“去南山。”出租车内的空调让我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机透过后视镜在观察我。一个穿着随随便便的短裤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后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问题就是神经病。车子开出去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如你如料,是蒋同学。在那边气呼呼地喊:“死蟑螂,你去哪里了?”蟑螂是蒋同学对我爱称,来历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估计也是说我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谅我最近记性一直都不太好,我只记得为了表示反击,我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苍蝇”,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泪攻势下我改叫她“饺子”,这个外号她倒是欣然接受了。并喜滋滋地说:“饺子是有内涵的东西。”她一向具有这种自说自话沾沾自喜的本领,从这点来说,我不得不服。“快说啊,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在哪里?”她开始不耐烦。“厕所。”我说。“怎么时间这么长?”“大便。”我说。“蟑螂!”她尖叫着,“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现!”我挂了电话,关了机。南山离市区大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车子开了半天后,在一条狭窄的路旁停了下来。司机说:“只能开到这里了,前面车子会不好掉头了。”我付账下车。这里还是我第一次来,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一面顺着山路往上走,一面思索着应该怎么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愿,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发现山上走下来一个人,她打了一把红色的小花伞,背着一个蓝色的小背包。我想,我应该认得她,而她,也应该认得我。她抬头看见我,眼神里果然有了慌乱的成分,她低着头疾步往下,想装做没有看见我。我站在原地不动,在她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她抬起更加慌乱的眼睛看我,并不说话。“带我去。”我说。她试图想挣脱我。“你今天不带我去,别想下山。”我威胁她。“那你先放手。”她轻声说。我放开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眼睛里的雾更浓了一些,然后,她转身朝着山上走去。我跟着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吃不消,但前面娇小的她却显得轻松自如,身形轻巧。大约十分钟后,我的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这里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静静地排开来,显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宁。她带着我在一条小路上绕着前行,没过多久,她停了下来。我知道目的地到了。不知道为何,我的心里有一些慌张。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鲜的野花,应该是黄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别的什么花,不张扬地开着。这么热的天,花瓣上居然还有细小的水珠,估计是她不久前才放上去的。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黑白照片,年轻的,美丽的,久违的脸,无所畏惧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谁一把揪了出来,扔到半空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去向。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它们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阳光蒸发掉。“她很安静,你不应该来打扰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我身边的打着红伞的女孩说。“你是谁?”我问她。“我是谁不重要。”她冷冷地说。“你是她的好朋友吗?”我疑惑地说,“我看着你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她用更加冷静的口吻答道:“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在学校,经常看到你。其实,我们见过很多次。”我想起来了!往事在瞬间闪现,我的心里莫名的一激灵。“你谋杀了她。”她说,“她不会原谅你。你哭也没有用。”说完,她打着伞转身离开。我从地上站起来,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诉我,她有没有说过些什么?”“听说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她问我。我点点头。“恭喜你。”她说。我不耐烦地吼她:“别给我整这些,给我想要的答案!”她好像并不怕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她什么也没说,至少,我不知道她说过些什么。”“请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语调放软,试图哄她。“或许你应该去问问黑人。”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也许是黄昏快要来了,炙烈的阳光终于变得晦暗,山顶上猛地吹起一阵阵的凉风。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着远方的云从头顶上慢慢地飘移过去。我没有想到的是,暴雨会来。好像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天已经完全地变掉,风越吹越猛,豆大的雨点砸到我的身上,我无处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让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冲垮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并不企盼什么样的救赎,此时此刻,我只是想这么做,想陪着她。我怀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个飘雪的冬夜,怀念她温暖的双足靠近我时的温暖,就让我地暴风雨中咨意地怀念一回,谁也不要来打扰。谁也不许来打扰。我回到市区的时候,是夜里十点钟。雨后的气温依然很高,我被雨淋过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干了。因为打不到车,我走了很久的路。我想起那个和我一样去看吧啦的女生,她也许是经常来,不知道她是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看她那柔弱的样子,要是也走这么长时间的路,一定会累得趴下吧。我没想到,蒋同学在我家不远处的路灯下等我。她起初是蹲在那里,见了我,她站起身来,靠在身后的路灯上,憔悴地看着我。她已经回家换了一条新裙子,而且我发现她换了发型,暗红色的头发凌乱的,可笑地卷曲在她的头上。我走近她。“我十八岁了。”她说。“生日快乐。”我说。“我烫了头发。”她说。“不好看。”我说。她的脸部忽然强烈地抽动起来,然后她哭了出来。她并没有扑入我的怀抱,我有一刻试图想伸出手去拥抱她,但是我最终没有这么做。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很耐心地等着她哭完。可是她没完没了。我维持我的性子等。还好周围一直没有人经过,不过经过也没有什么,我早是这个小城的新闻人物,在我的身上,发生什么大家都不会再好奇。终于,我拍拍她说:“好啦,哭多了会变老的,你的新发型已经让你显得够老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不是喜欢吗,我知道你喜欢的!”“你胡说什么!”“你忘不了她,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蒋皎抓着她的头发哭着喊,“如果是这样,你就干脆把我忘了吧,张漾,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好的。”我说。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开始在后悔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过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以不变应万变。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推开挡在她面前的我往前跑。前方,一辆摩托车正疾驰而来。看她的样子,根本也不知道要闪躲,我的脑子里轰轰作响,赶紧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了路边。摩托车急停下来。离我们只差一毫米。“有病!”摩托车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骂完,重新发动车子走了。蒋皎同学狂乱的卷发轻拂着我的面颊,痒得我有些吃不消。我想推开她一点点儿,但是她抱我抱得特别紧。她呜咽着:“蟑螂,你别不要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一刀两断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错了,我错了。”她认错比眨眼睛还要快。“好吧。”我轻轻推开她,“我今天很累,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送我回家好吗?”她说,“前面有段路很黑的,你也知道,我怕。”我真的很累,并且饿得眼冒金星。不过我没办法,只能陪着她往家走。她的手牵着我的,紧紧地,不肯放松。我们走了几步,她又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腰间。转到前面的一个巷子的时候,我感到她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下周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真讨厌这里,我们离开后,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蟑螂你说好不好?”我忘了说,蒋同学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学理工。她其实是想去上海读书的,但因为我喜欢北京,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所北京的学校。“好的。”我说。“我以后都不再闹了。”她说,“我会乖。”这样的保证,我听过一千次了。走过小巷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一些些。这条路白天和夜里完全不同,我们好像已经有很多夜里不曾经过它了。路的那边有个破旧的小房子,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冬夜,我赶到那里,蒋皎被黑人他们几个小混混用布条堵住了嘴,抵在墙角,无声的呜咽和绝望的眼神。黑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我说:“臭小子,你自己选,是我们哥们儿几个当着你的面做了你的女人,还是你自己拿着这把刀自行了断!”那一天,是吧啦下葬的日子。天空飘着春天的最后一场细雪。我对黑人说:“你们放了蒋皎,不关她的事!”“关不关她的事我说了算。”黑人说,“你先抽自己十个耳光,我再决定要不要放了她,你说呢?”我说:“十个?那么多?”“你他妈别废话那么多!”他上前一脚踢到我的膝盖上,我疼得单腿跪了下去。黑人用刀尖在我的脸上比划着说:“这张脸长得是不错,能骗小姑娘,确实能骗。不过我倒想问问高材生,你有没有想过骗过之后的后果呢?”就在这时候,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近。黑人吓得收回刀:“你做了什么?”我努力站起身来,冷静地说:“我报了警。”“你别忘了,你的手机在我手里!”黑人说,“我要是不高兴,就交到吧啦表哥的手里。”“那又怎么样呢,”我说,“它说明不了什么。”黑人拿着刀朝我扑过来。我一反手就夺下了他的刀。这个大而无用的东西,空长了一身横肉。我把刀架在黑人的脖子上,逼他们放了蒋皎。“不许放。”黑人红着眼睛喊。“大不了大家同归与尽!”“你们有大好的前程,犯不着。”我对那帮技校的小孩说,“在警察没来以前,走先!”四五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关键的时候选择了自己,立马作鸟兽散。有一个在离开前,还匆匆忙忙地替蒋皎松了绑。自由后的蒋皎蹲在墙角,半天起不来。我放开黑人:“你也快走吧。”他不相信地看着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笔账没完,我迟早跟你们算!”黑人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逃跑了。我走过去扶起蒋皎,她苍白着脸问我:“你真的报了警?”“用得着吗?”我说。不过,我还是很谢谢那辆经过的警车。那一次,蒋皎被吓得不轻,我陪了她三天三夜,她才有勇气重新走进学校的大门。当然现在,这里已经安全了。蒋同学的父亲的钱是最有用的东西,黑人并没有被怎么样,他离开了这里,并且听说,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不回来也好。短短半年,很多的东西都完全地改变了。消失了,不见了。最痛苦的是,消失了的东西,它就永远地不见了,永远地不会再回来,却偏还要留下一根细而尖的针,一直插在你心头,一直拔不去,它想让你疼你就得疼,绝对牛逼。“到我家吧。”蒋皎低声求我,“我让王姨给你炒蛋炒饭。今天是我的生日,家里还买了蛋糕的。你不去替我庆贺,怎么行呢?”她总是这样会耍小聪明,一步一步达到自己的要求,尽管我很不乐意,但我对自己饥饿的肚子屈服了。“好的。”我说。蒋皎抬起脸来看我:“蟑螂你完蛋了。”“怎么了?”“你今晚跟我就三次‘好的’啦,我发现你除了‘好的’别的都不会说啦。”“哦。”我说。“求你啦,我过生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心不在焉的?”“哦。好的。”我说。双休日。我在商场的手机柜台推销手机。要开学了,买手机的人贼多,我站得脚都发软,说得嘴发干,到了晚上六点钟的时候,业绩还算不错,一共销出去八台。经理冲着我眯眯笑说:“帅哥就是好办事,你看,你的顾客都是女孩子呢。”就在这时候,我又看到了她,那天在南山遇到的那个女孩子,她穿了一条白色的小裙子,正在文具柜台那边买东西。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孩是我的同学,叫尤他。那小子是个怪才,从高二跳级跳到高三,他好像专门是为读书而生的,这次他又考了全市第一,比我这个第五名总分高出三十分左右。三分钟后,他们一起朝着我这边走过来。她的手里拎了一个袋子,装着才买的笔记本啊笔啊什么的,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尤他想替她拎,被她坚决地拒绝了。见到我,两人都有些吃惊。我冲他们笑笑。尤他也笑,问:“张漾你怎么在这里呢?”“要开学了,凑学费啊。”我说。她始终绷着一张小脸。好像没看见我一样。“要买手机吗?”我问。“是的,”尤他说,“我想买款实惠一点的,适合学生用的,要不你给推荐一下?”一旁的她对尤他说:“你先看着,我先回家去了。”尤他拦住她:“等等嘛,我看一下,很快就好,马上送你回去。”“谁要你送!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她说完,拎着她手里的破袋子,雄纠纠气昂昂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我笑着说尤他:“你女朋友挺凶的嘛。”“不是啦,”尤他连忙解释,“她是我妹妹。”“哦?”我说,“你看看这款诺基亚,性价比不错。”“噢,算了。明天再来看!”尤他推开我,急急忙忙地追随那女孩而去了。哦呵呵,妹妹。经理把当天的费用结给我,告诉我可以下班了,她问我:“明天还来吗?”“来,”我说,“站完最后一班岗!”说完,我捏着八十块钱给她敬个礼,出了商场的大门。比起冷气十足的商场来说,外面还是显得闷热。我站了一天的柜台,小腿肚不仅发酸还有些发颤,喉咙里干得直冒烟,于是我跑到商场外面的一个小冷饮店,要了一大杯冰可乐,坐到公车站台旁边的台阶上喝起来。转头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她,她就站在我身边。吓了我好大的一跳。她还是拎着那个口袋,穿着她纯白色的小裙子,在吃一支彩色的冰淇淋,只是尤他不见了。我心情不错,于是吹了一声口哨,问她:“你哥哥呢?”她的脸微红了,看上去很可爱。不过她接下来并没有表现得像我想象中的那么胆小畏缩,而是轻快地调皮地回答我说:“我把他甩掉啦。”“哎,你要记住,不要随时随地甩掉一个愿意对你好的男人,你会后悔的。”我说完,把手中的口乐杯子捏碎了,往地上一扔。她看我一眼,替我把杯子捡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我点燃一根烟,眯起眼睛笑着看她,她转开了目光。刚好公车来了,她跳上了车,是五路,我要坐的不是这班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不由已地跟着她上了车。车上人很多,没有座位,她个子不高,拉着吊环的手显得有些吃力。我站到她的身边对她说:“要是袋子里没什么宝贝,让我替你拎着可好?”她不回答我,把袋子捏得紧紧的。“给我!”我一面伸手一面命令地说。她坚持着不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紧张。我觉得有趣,于是逗她说:“你不给我也行,那我就牵着你的手吧。”我的手还没完全碰到她的手,袋子应声而落,带着她的体温落到了我的手中,还真是沉。我俯身问她:“买这么多笔记本,写日记吗?”她不理我。我说:“问你话呢?”她仰起小脸问我:“难道你问我我就非要答吗?”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公车一摇一晃间,就隔得更近了,黄昏的阳光照着她雪白的皮肤。她的皮肤真的很好,和蒋皎不同,和很多的女孩都不同,一尘不染的透明。还有那双眼睛,清澈得简直不可思议。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的脸又红了,还是微红,微红的脸泄露她内心的慌乱,但她一直强撑着不肯投降,倔强地不肯转开眼光。真有趣,不是吗?她在下一站跳下了车,我跟着她跳下了车。“谢谢你。”她说,“把袋子给我吧。”“万一我不跟着你下车呢?”我说。“那你一开始就不会跟着我了,”她胸有成竹地说,“你回家应该坐十一路,不是吗?”“哦呀,”我说,“联邦密探,请问你家是住在这里的吗?”“不是,”她手往前一指说,“前面一站才是我家。”“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下?”“我不告诉你。”她说。我晕。我把手臂抱起来,在黄昏的夜色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姑娘。她忽然又问我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你饿了吗?”我想了想说:“有点。”“你跟我来。”她说。一向不可一世的张漾就这样跟着一个小姑娘,并替她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往前走了。我没有时间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真是人类最大的天敌,我就这样一路随她而去,直到她带我走进我以前常常去的那个拉面馆。“你替我拎东西,我请你吃拉面。”她回转身来对我说。这是一个我熟悉的地方,虽然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过。我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她要了两碗牛肉拉面,坐到我的对面。把其中的一碗推到我面前。我往碗里加了一大把香菜,她忽然伸出手来,把我碗里的香菜抓了一大把放到她的碗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拌面,并吃起来。“这里这么多香菜,你干吗偏偏抓我碗里的?”我问她。她轻笑着说:“你不知道了吧,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别人的东西总是好的。”我沉默半响,然后问:“是吧啦吗?”“吧啦很喜欢吃这里的拉面。”她说,“我在这里遇到过你和她,但是你肯定不记得了。”“是的,”我说,“我不记得了。”“你那天去看她,在山上淋到雨了吧,”她说,“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感冒。”“你为什么关心我?”“我不告诉你。”她又是这一句。她低头吃她的面,吃着吃着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怎么你动也不动,你不是说饿了吗?”我说:“我常常这样,很饿,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她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伸长了手臂,替我把面条拌好,温柔地说:“你快吃吧,面条软了,就不会好吃了。”“你叫什么?”我问她。“李珥。”她说,“木子李,王字旁加个耳朵的耳。”“尤他真的是你哥哥吗?”“不是。”她说。“那是你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她坚决地说,“我不谈恋爱。”“你知道吗,我很羡慕尤他,他考上清华了,那是我的理想。”她像模像样地安慰我:“你的学校也不错啊,不是人人都能进清华的。”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并把烟盒递到她面前去。她摇摇头,认真地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要少抽。”我对着她欠了欠身。然后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来递给我。如果现在有认得的人进来,多半会认为我跟她有暖昧的关系,但她很坦然自若。那夜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则坚持要走拉面馆后面的那条小路,那条路旁边的房子已经建成了,有了路灯不说,路的两边还种了一些小花小草,但除了附近居民,走的人并不多。我跟她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前面的一个地方,她忽然停了下来,问我:“你还记得这里么?”“记得。”我说。“那一次你在这里揍她,是我把你拉开的。”我强忍内心的慌乱调侃道:“要是我今天在这里揍你,你说会有谁来拉呢?”“你不会的。”她说。“为什么这么肯定?”“不告诉你。”她说。“那我们试一试!”我一把抓过她来,她吓得轻声尖叫,但只是轻声而已,她甚至没有下力气要推开我。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儿,那一刻我有股冲动,其实很想吻她,但我没有,她说对了,我做不到,我确实对她下不了手。我放开她说:“走吧,哥哥送你回家。”“不用送了,我家不远,就是那幢。”她指指前面,然后接过我手里的袋子说:“张漾,再见。”她叫我张漾,仿佛我跟她认识多年,是多年的朋友。“去吧!”我朝她挥挥手。我看着她朝前走,没走多远,她又回过身朝我奔过来,很直接地对我说:“我要知道你的电话号码,还有信箱,或者QQ,都行。”说完,她递上来一支笔和一个新本子。我在路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给她,她跟我说谢谢,然后离开。见鬼!连载:左耳作者:饶雪漫出版社:当代世界出版社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发现蒋皎母女都在。我父亲正在替她们面前的茶杯加水,看样子,她们已经坐了老半天了。“嗨。”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跟她们打招呼。几天不见,蒋皎的新发型真是乱得不可开交,像个鸡窝一样顶在头上,她画了紫色的眼影,我最不喜欢的俗不可耐的紫色。我怀念那个直发的穿黑白校服的蒋皎,至少那时的她,不会让我感觉讨厌。“张漾,我们正在跟你爸爸商量你们去北京读书的事情呢。”蒋皎妈妈说,“他说他就不去送你们了,蒋皎他爸也忙,就我一个人送你们去吧,我们家在北京有房子,你们周末可以去那边住……”“好。”我笑眯眯地说。“蟑螂,你吃过饭了吗?”蒋皎问我。“吃过了。”我说。“吃什么的呢?”她总是这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拉面。”“拉面怎么会有营养!”蒋皎妈妈叫起来,“走吧,我们还没吃饭呢,一起出去再吃点东西,最近有家新开的川菜馆不错噢,就在义正路上,离这里不远。”“走吧。”蒋皎拖我。“不去了。”我打着哈欠说,“今天站一天柜台,累死了,想睡觉。”“你又去卖手机啦!”蒋皎叫起来,“不是让你不要去的吗?”我瞪她一眼,她闭了嘴。“阿姨你坐坐,我去洗个澡。”我招呼打完,就拿着汗衫进了浴室。蒋皎跟着我一直到了浴室的门口,我问她:“要干嘛,难道想看我洗澡啊?”她嘴一咧说:“怎么了,又不是没看过!”“去外面等着我!”我说。她依然站在门边不走:“蟑螂,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去找我?”“你说什么?”我装听不明白。“我就喜欢你这种坏坏的脾气。”她忽然笑起来,抱住我说,“你真的好有个性呃。”我的脑子里却忽然闪过那双清澈的眼睛。我有些艰难地推开蒋皎,哄她说:“好啦,洗完澡出来陪你!”她终于放开了手。那晚,蒋皎陪我睡在我家那张狭窄的小木床上,床一动,就咯吱咯吱地响。蒋皎抱着我不肯放手,然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流泪,眼泪流到我胸前的皮肤上,痒痒的。我还是没有任何欲望。她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蟑螂,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事的……”在她的喃喃自语中,我沉沉睡去。半夜我醒来,发现蒋皎并没有睡,她坐在我小屋的窗边,穿着我的大汗衫,在抽烟。她抽烟的样子看上去很老道,但她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抽过烟。我撑起半个身子来看着她,她的卷发,还有她黑暗里那张脸的轮廓。我知道,这个任性的女孩给了我很多的东西,她为了爱情受尽委屈,我都知道。听到响动,她转过身来,透过月光,我看到她在流泪,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你怎么了?”我问她。“我看到一颗流星。”她说,“嗖一下,就过去了。”我伸出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她灭掉烟头,重新回到床上。贴紧我,她的身子是冰冷的,我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蟑螂,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我斗不过她,但是没关系,她已经不在了,我愿意跟一个灵魂斗到底,我心甘情愿,再苦再痛我也坚持到底。”“别胡说!”我骂她。“好,我不胡说。”我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她伸长了手臂抱住我。小木床又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我拍拍她的背说:“睡吧,以后别抽烟了,烟抽多了牙会黄,皮肤会老,多难看啊。”“蟑螂我漂亮不漂亮?”“漂亮。”“我温柔不温柔?”“温柔。”“那你爱我不爱我?”“……爱。”“我会爱你一辈子。”“唔。”……她终于睡着了。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从小木床上爬起来,坐到窗边,蒋皎刚才坐过的位置,我拿起烟盒,发现蒋皎将我所有的烟都抽光了。我把空烟盒一把扔到窗外,天空很黑,没有蒋皎说过的那颗流星。透过窗玻璃,我忽然发现我的手机蓝色屏幕在闪烁,看样子有未读的短消息。我转身拿起手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只有两个字:晚安。我想我知道是谁。李,珥。不过我知道我肯定不会主动再去找她。我就要走了。离开。蒋皎说得没错,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在车站再一次看到李珥。她们一大家子人,是来送尤他的。尤他看到我们,很高兴地说:“我们是一趟车吧,这下好了,我还怕路上没人说话会寂寞呢。”蒋皎油嘴滑舌:“能和状元同行是我们最大的荣幸。”旁边有人插话,应该是她的母亲。她说:“李珥,你要好好努力,明年就看你的了。”她还是绷着那张小脸,不说话。也不看我,好像我跟她从来就不认识一样。上了车,尤他刚好和我们一个车厢,我们把位子换到了一块儿,蒋皎八卦地问尤他:“刚才那个小妹妹是你女朋友哇?”“不是啦。”尤他说,“她是我表妹。在我们学校读高二。”“高二?”蒋皎惊讶地说,“她看上去好小,就像个初中生一样呢。”说完又推推我说:“蟑螂,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看上去很小啊?”“谁?”我装做一脸茫然。尤他插话:“我们说李珥呢,你上次不是见过她的吗?”“哦。”我说。然后我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手机里有条末读的短消息:祝你一路顺风。我看了看手表,是夜里十一点,火车摇摇晃晃,蒋皎和尤他都睡着了。我跑到列车的接口处去抽烟,然后我拿起电话来拨了那个手机。手机很快有人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估计是怕被她家人听见。“我是张漾。”我说。“我知道。”她说。“我到了北京应该会换号码,是把新号码发你这个手机上吗?”“是的。”她说,“我把尤它的旧手机借过来用了,不过我不常开机,今天是例外。”“为什么是例外?”“因为我要等你电话啊。”她说。“见鬼,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不告诉你。”她又来了!“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会的。”她说,“明年,我也要上北京去读大学。”“好。”我说。“也许我会给你写信,也许不。”“随你。”“那……再见。”“再见。”我挂了电话,看到蒋皎站到我身边,她冷着脸问我:“你鬼鬼祟祟的,在给谁打电话呢?”“我爸。”我说。“他都不来送你。”蒋皎撇嘴。我不说话,她又说:“没见过这样子当父亲的。”“你他妈闭嘴!”我骂她。她不说话了。火车摇晃得更厉害了,蒋皎一下子没站稳,好在我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到怀里,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地说:“真快活啊,终于离开啦!呜啦啦……”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我忘了过去了。那时我刚到北京不久,生活过得很有规律。白天上课,晚上替两个初中生做家教,周末的时候,和蒋皎泡在她家北五环边上的房子里看DVD。没有人替我们做饭,我们就到超市买一大堆速食的东西,吃得肠胃没有丁点儿感觉为止。蒋皎开始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抽烟,壳子精美的外烟,我抽不惯,我还是抽我的红双喜,又便宜又实在。我们基本上一周见一次,长时间地抽烟,看片子,在凌晨三四点进入梦乡,次日中午醒来,继续抽烟,看片子。蒋皎酷爱看韩剧,但因为我不喜欢,她也迁就我看警匪片,我看警匪片并不挑,美国的,港台的,大陆的,只要有枪战就行。蒋皎说:“我一到周末就到音像店买一大堆,老板以为我是买来做生意,租给学生们看的呢。”“那就租呗,”我吃着一碗泡面说,“可以赚钱干吗不赚?”蒋皎瞪我一眼:“我丢不起那个人!”得,暴发户的女儿,随她去。蒋皎趴到我肩上来:“蟑螂,读书真没意思,我想退学了。”“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我想去唱歌。”我吓一跳:“谁替你出的馊主意?”“有人跟我爸说,说我形象,歌艺都不错咧。”“是你爸的钱不错!”“你别扫兴!”她推我,跳到我前面,手把腰撑起来,摆个POSE说:“看看我,有没有明星的样子咧?”“有!”我说。“那等我做了明星,你当我的经纪人!”“不当。”“好啊好,不当就不当,你当我的老板!”蒋皎又趴回我肩上,“蟑螂,我告诉你,我们学校有男生追我,一天十个短消息,我好烦哦。”“让他发我手机上,我替你烦。”“哈哈哈。”蒋皎仰天长笑,“你老实交待,有多少女生追你啊?”“没数过。”我说。“呜呜呜,你不许变心。”“想变,没空。”“那你都忙啥?”“忙着泡你啊。”我说。“死坏死坏!”她倒到我怀里来。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顺理成章,关键的时候,蒋皎拿了一个避孕套,隔在我和她的唇边,娇嗔地说:“亲爱的,你忘了这个。”我把避孕套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扔到了一边。“不行,不行。”她有些怕,坚决不同意。我从她身上滚了下来,躺在地板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过了一会儿,蒋皎靠了过来,她趴到我身上,轻声对我说:“好吧,蝉螂,只要你高兴,我同意。”我推开她,起身说:“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再吃泡面我会吐的。”她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听话地穿上了衣服,跟着我出去了。那天晚上,我和蒋皎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的饭,我们吃得很多,吃得很饱,也吃得很舒服。我们俩还喝了一瓶啤酒,杯子碰来碰去,跟天下所有最亲密的情侣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我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当然问题不在蒋皎那里,问题出在我身上。“蟑螂你是个坏人。”蒋皎把杯里的啤酒全干了,微红着脸对我说:“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但实际上那天晚上我们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成。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我怎么也不行。蒋皎安慰我说:“没关系,听说有不错的药。”“胡说八道什么!”我呵斥她。“嘻嘻,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她好脾气地说,“要不我们睡吧。”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是短消息。我把手机从蒋皎那边的床头柜上拿过来,看到上面有则短消息:北京冷吗?照顾好自己。没有落名。蒋皎偏着头问我:“谁这么关心你?”我想了一下说:“不知道。”“新女朋友吧?”“发什么疯,我女朋友不是你吗?”蒋皎从床上跳下去,手指着我:“张漾,我要听到你说实话!你当初喜欢上吧啦的时候,你不也是瞒着我的吗,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很清楚,你有了别的女人,你不爱我了,我只是不明白,不爱就不爱呗,你为什么还要欺骗我!”“别闹了!”我说,“睡觉行不行?”“不,我就闹,我就要闹,你不说清楚我闹三天三夜!你说,这人到底是谁?”“你他妈有完没完?”“没完!”蒋皎把她的睡裙扔到我头上,“我知道一定是个婊子,我知道,你他妈就喜欢婊子!”我伸出手,干净利落地甩了她一耳光。我不打女人,但疯子是一定要打的。打完后我起身穿衣服。蒋皎见我真来火了,又跳上床来,抱住我说:“算了,我不计较了,我们睡觉吧。”睡就睡。我倒头就睡。可短消息在这时候偏偏又响了,还是那个不留名的人。这一回是一个问句: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想忘记,就一定会忘记?蒋皎把眼睛闭起来,倔强地不来看我的手机,用半边微肿的脸对着我。我把短信删掉了。我知道,是李珥。她知道我的新手机号。我没有回信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上帝作证,我是真的想忘记。但上帝也肯定知道,我没法去忘记。十二月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适应北京的天气。偶尔上网,信箱总是空着。只有一次,收到李珥的信,她只是简单的问候,我回了信,还是那句老话,让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久不回信,估计是高三,上网的时候也不多。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再见到黑人。那天我到一家写字楼去找工作,那里有家网络公司招人,我想去碰碰运气。那是一幢很气派的大楼,我刚到楼下就看到黑人,他穿了保安的制服,戴着白手套,看上去人模狗样,正在指挥人停车。我把帽沿一拉,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网络公司的人很客气,接待我的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胡子,他很客气地告诉我,要招的人昨天全招齐了,让我下次动作快一些。“好的,下次我一定坐火箭来。”我说。小胡子乐呵呵地跟我说再见,我坐电梯下楼来,经过大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住了。“小子,”他说,“我一直在北京等你,你果然送上门来了。”“你想干什么?”我说,“打架我未必怕你。”“不打。”黑人说,“打架是粗人干的事,我想请你喝酒,你敢去么?”我问他:“谁买单?”他牛气冲天地说:“当然是我。”“现在去吗?”我问他。“当然不,我晚上六点半才下班,晚上十点整,我们三里屯见。”“好。”我跟他摆摆手往前走,他在我的身后喊道:“不见不散啊,你要是不敢来,我就当你怕了!”呵,谁怕谁还不一定呢。晚上十点,我结束了当晚的家教。准时到达三里屯。黑人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他换下了制服,还是光头,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皮裤子,黑色的手套,戴副黑眼镜,把自己搞得像蝙蝠侠。“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前没说错,天中就数你像个男人。”我冷冷地说:“我不喜欢欠人,如果你觉得我欠着你什么,最好今晚把它全算清,一了百了。”“你不欠我什么,你欠的是她,但你永远还不了她。所以,我要替她还一个公道。”“行。”我说,“你说怎么还?”“你喝二十瓶啤酒,不许吐。这笔账就算还了。”“这么简单?”我说。“简单不简单你喝完了再说。”“那好吧,”我说,“去哪家?”“你跟我来。”黑人说。他走在我前面,趾高气昂的样子。把我带到一个酒吧的门口,弯腰说:“请。”我进去,酒吧不大,人也不算很多。黑人在我身后问:“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挺眼熟的?”我没觉得。“你不觉得这里很像‘算了’吗?”我看他是脑子短路了。我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黑人很快拎来了二十瓶啤酒,往我面前一放。舞台上的歌手开始在唱歌,是个女歌手,头发很长,看不清楚她的脸,她在唱:我是你的香奈儿,你是我的模特儿……“你注意到了吗?你看那个歌手,她涂绿色的眼影。”黑人一面说一面把酒一一打开说:“喝,我要看你醉!”他戴着手套在开酒瓶,看不去很不方便,但他不愿意除掉它。“我来吧。”我说。结果那晚我没醉,黑人把该给我喝的酒差不多都倒到了他自己的肚子里。他坐在那里翻着眼睛说:“我有钱的时候就来这里,我在北京没朋友,张漾,跟你说句实话,我今天看到你,其实我很高兴,我觉得我不是那么恨你了。”“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说。黑人笑着,当着我的面慢慢除下他的手套,两只手,左和右,都少掉了一根小姆指。看上去触目惊心。“谁干的?”我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问他。“还用问吗?”黑人说,“他们让我永远都不要回去,要是敢回去,就杀了我。”“蒋皎的父亲?”“不知道。”黑人说,“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不敢确定。”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无法呼吸一样。“有烟吗?”黑人问我。我掏出我的红双喜给他,并替他点燃。他的嘴唇和手微微在颤抖。“我想家。”黑人红着眼睛说,“我在北京没朋友,我住地下室,有点钱都喝酒了,有时候吃不饱,我想我妈。”“那就回去。”我说,“你放心,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也许吧,你不知道,其实我怕什么呀,我不敢回去,还有别的原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问。”“她死的时候,你在吗?她说过些什么?”“不在。”黑人又抓起一瓶酒往嘴里灌,“她把最后的话留给了一个小丫头,你应该去问那个小丫头。”“是吗?”我说,“是不是一个叫李珥的?”“李珥?”黑人想了一下说,“也许是吧,她叫她小耳朵,小耳朵……”“哦。”我说。“其实我死着与活着也无分别。”黑人真的醉了,他开始语无伦次,“张漾我知道吧啦为什么会喜欢你,她是天生高贵的人,跟我不是一个层次的,我得不到她,可是我愿意保护她一辈子,我没有做好,我让她死掉,是我偷了你的手机,是我跟她胡说八道,我跟你犯同样的罪,我们一样的不可饶恕,我后悔我后悔!”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握成拳头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舞台上的女歌手还在没完没了地唱:我是谁的安琪儿,你是谁的模特儿,亲爱的亲爱的,让你我好好配合,让你我慢慢选择,你快乐我也快乐,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黑人已经烂醉如泥。他在跟着哼,很离谱的调子,狂乱的眼神。我拍拍他的脸:“哥们儿,你没事吧?”他咕哝着:“没事,我想睡而已。”我买了单,在黑人的口袋里塞了二百块钱。然后,我走出了酒吧,走出了灯红酒绿的三里屯。新年快到了,到处都是喜洋洋的气氛。有N个女生要邀请我一起过圣诞节,都被我一口回绝了。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心如止水?中国的文字真是博大精深,让你不得不叹服。那一天,在我的手机长期不通的情况下,蒋皎全副武装地来到我们学校,从她们学校到我们学校,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她穿得像个布娃娃,薄棉袄,围巾手套,一双夸张的皮靴,背了个卡通的花布包,引得路人侧目。她哈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对我撒娇:“死蟑螂,你这些天跑哪里去啦?”那时我们站在路边,天上飘着点小雨,校园里的嗽叭放得震天响:好一个中华大家园,大家园……“手机停机了,我找了新工作。”我扯着嗓子对她说,“从现在起,周末没空啦!”“我来接你,陪我去圣诞PARTY!”她也扯着嗓子对我说,“你要是不去,我就死给你看!”我把她一把拉到操场边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喇叭声终于小了下去。蒋皎也终于把头发拉直了,看上去顺眼许多。我摸摸她的头发说:“真的不行,我马上得赶去西餐厅。”“你去西餐厅做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待应。”我说,“他们需要英语好的,长得帅的,我正好行。”“可是我不行!”蒋皎说,“我要你陪我!”“我也想陪啊,就是没空。”“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蒋皎说着,把背上花里胡哨的包取下来,打开一个口子,让我看。我探头一看,吓一大跳,赶紧替她把包拉起来说:“干什么呢?”“我爸来北京了。他给的。”蒋皎说。“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我哼哼。“别这样啦,我们有这么多钱,你不用这么辛苦干活的。”蒋皎说,“多留点时间玩不是挺好的吗?”“那是你爹的钱。”我硬着心肠说。“分什么你爹我爹啊,”蒋皎不高兴了,咕哝着说,“再说了,他的钱你又不是没用过。”“我会还的。”我黑着脸。“我不是那意思,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她惯用的一套又来了。“行啦。”我拍拍她,“你自己逍遥去吧,带着这么多钱,小心点。”“我跑了这么远,”她的眼眶红了,“我就为了能跟你见一面,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这人一向是这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是这样。”蒋皎把头抬起来,眼睛直视着我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张漾,我们分手吧。”“好啊!”我说。蒋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抓狂。她拎着她的花包,站在绿色的草地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没有看我,她转身走了。那一刻,我有一点儿想上去拉住她的冲动,但我控制住了我自己。我知道我欠她,我会还她,但现在不是时候。我要去的西餐厅挺高级的,打一个晚上的工相当于替别人做一个星期的家教。到那里去的人都是上层社会的人,我喜欢和这样的人面对面,虽然我只是一个侍应,但我可以感觉和他们心灵相通。为了不致于工作的时候看别人吃饭自己太饿,我打算先到食堂里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去上班。当我从食堂吃完一碗面条出来的时候,发现操场上聚集了一大群的人。大家都在奔走相告,研究生楼那边,有人要自杀!研究生楼就在大操场向左拐的第一幢,是一幢四层高的楼,楼顶可以上去,上次在那里,就曾经爆发过一次自杀事件,主角是一个得了抑郁症的男生,不过听说最终没能跳成,被警察一把抱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一天,蒋皎正好也在我们学校,我们经过那里她非要看热闹,被我一把拉走了。后来,她骂我没人性。她说:“人家都不要命了,你还不肯关心一下?”“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过的。”我说。“要是有一天站在上面的人是我呢?”她问我。“那我就在下面接着。”我说。“要是你接不住呢?”“那我就替你默哀三分钟。”然后我就被她骂没人性了。想不到短短两个月,闹剧又再次上演。我穿过大操场往校门口走,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往研究生楼那边跑去,有人喊着:“美女在洒钱,快去捡啊,不捡白不捡!”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咯噔完了,我也转身往那边跑去。站在楼顶上的人果然是蒋皎。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围巾,红色的,像一面旗帜一样在屋顶高高飞起。她一只手拎着她的大花布包,另一只手抓了包内的一把钱,正在往楼下洒,有人在抢钱,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维持秩序,场面煞是壮观。我越过人群往楼上冲。楼顶上已经有人,但他们怕刺激蒋皎,都不敢靠近。“蒋皎!”我推开他们喊道,“你过来!”蒋皎回身看我一眼,她没有理我,而是朝着楼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新年快乐哦!随手又是一把钱扔到了楼下!尖叫声淹没了整座校园!我朝着她走过去。她警觉地转过身来,厉声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了哦。”“我陪你一起跳。”我并没有停下我的脚步,而是说,“正好我也想跳。”“我叫你不要过来!”她大声叫着,一只脚已经退到很外面,身子站不稳,险象环生。楼下有人开始在齐声高喊:“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亲爱的。”我朝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你过来,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去。”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很多的泪水:“你骗我,你早就不爱我了。”“我不骗你。”我说,“我刚才是逗你玩的,谁知道你当真了,你看,我不是没走吗,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你骗我,你骗我……”她不停地摇头,情绪很激动,还是不信。“我不骗你。我爱你,亲爱的,你不要乱来,好不好?”我知道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哄她,让她平静。“是不是真的?”“你信不信,你要是前脚跳下去,我后脚就跳下去。”“是不是真的?”她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别再扔钱了。”我再走近一步说,“那么多钱,我们可以看多少DVD呀。再说了,从四楼跳下去,死了就算了,断胳膊断腿的,以后你怎么当歌星啊。”“呜呜呜……”她用袖子去擦眼泪。趁着她被衣袖挡住眼睛的同时,我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拉回了安全地带。她用力地抱住我,用牙咬我的耳朵,我的左耳被她咬得疼得不可开交。然后我听见她说:“蝉螂你记住,如果你敢骗我,我不寻死了,但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听不清她的声音,我感觉我的耳朵快掉了,不再属于我。我忽然想起黑人那双没有了小指头的丑陋的手,我抱着蒋皎,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浮上心头。很多天后蒋皎吸着我的一根红双喜香烟对我说:“其实那天我根本就没想跳,我只是在试我的演技而已,你要是不来,我撒完钱,就过节去啦。”这就是我的老婆蒋皎,我一直以为我对付她绰绰有余,但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美丽的错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世界,谁敢说谁是谁的救世主呢?趁早洗洗睡吧。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蒋皎一家都在北京过的年,所以回程只是我一个人。我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抵达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并且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城市。我在下火车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呼吸舒畅,原来这个城市的空气才是我最为熟悉和习惯的,原来这个城市已经在我的身上烙下烙印,不是我想忘就可以忘掉的。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很惊喜。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人,一碗面和热热闹闹的春节联欢晚会。他已经老了,花白的头发,笑起来,眼角那里全都是皱纹。“爸。”我喊。“噢。”他答。我在外面半年多,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分钱,我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电话,报个平安。他并不知道我要回来。“饿了吧?吃什么呢?”他有些不安。“我们出去吃吧!”我拉他。“你以为这里是北京啊,大年三十的,谁还开着店呢。”他替我把行李放放好,“我煨了鸡汤,还是下面给你吃吧,你看行不行?”“挺好。”我说。“行!你等我!”他很快进了厨房。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已经很旧了,我一坐,就塌下去一大块。他很快端着一碗面出来,问我说:“不是说好不回来过年的吗?”“忽然想回来,就回来了。”“回来也挺好。“他又进了厨房,拎着一个保温盒出来,对我说:“你在家坐坐,我去一趟医院,很快就回来。”“你去医院做什么?”“有人住院了,我去送点鸡汤给她喝。”他说。“谁住院了?”我问。“一个朋友。”他说,说完,穿上他的胶鞋,拎着保温盒出了家门。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过他的事我也懒得过问。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想了想,决定明天去商场替他买双像样的棉鞋。电视很吵,我把它关掉,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蒋皎的短消息。但拿起来看,竟是李珥:新年快乐!我迅速地回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她好像是在外面,很吵,可以听到放鞭炮的声音。“小耳朵。”我说,“我要见你。”那边停了很久才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我要见你。”“你回来了吗?”“是的。”我说,“我回来了。”“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忽然问。“小耳朵。”我说。“噢。”她说,“你在做什么?”“在家里。”我说。“我们在胜利广场放烟花,你要是高兴,一起来玩啊!”我放下电话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胜利广场。从我家走到胜利广场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头发扎起来了,可爱的小马尾,站在尤他身边,尤他正在替她点一根长长的烟花。烟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让我想起吧啦,照理说,她和吧啦应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这一刻,我有些迷糊,仿佛她们就是同一个人。我喊了她一声,她可能玩高兴了,没有听见。于是我站在广场边上抽烟,等待她发现我的存在。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她跑到我面前来,微笑着说:“张漾,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呢?”“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我问她。她笑:“还行。”尤他跟过来:“李珥,你还要不要放?呀,是张漾啊,我差点没认出来。”我摸摸下巴,我已经三天没刮胡子。“我不放了。”李珥对尤他说,“我想跟张漾说说话。”尤他的面色紧张起来。“很快就好啦。”李珥对尤他说。“你们聊吧,我先去那边了!”尤他说完,走开了。广场边上的灯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我问她:“你笑什么?”她说:“过年了,你也不刮胡子不理发,就像个山顶洞人。”我摸摸我的下巴问她:“这么多人放烟花,你知道哪一个是你放上天去的吗?”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你去拿一把烟花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放。”我说。看得出,她在犹豫。但不过短短几秒时间,她答我:“好的。”“那你去把烟花拿过来。”她听话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着一大把烟花跑了过来,对我说:“尤他看着我呢,他刚才问我要去哪里,怎么办?”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个字:“跑!”然后,我就拉着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后传来尤他的叫喊声,但是她丝毫也没有迟疑或放慢脚步。她就这样抱着一大束烟花跟着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这是哪里?”她喘着气问我。“鬼屋。”我逗她。她并不怕,左顾右盼,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你以前和吧啦常来是不是?”她扬着嗓子问我。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来,我们上屋顶。”我把她怀里的烟花接过来,一面先往上爬一面伸出手来牵她。她摆摆手说:“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我迅速上去,等着她上来。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停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没有动,抱臂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看我,黑暗里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了一些轻微的害羞和恐惧。我伸出我的手说:“来吧,小耳朵。”她终于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一只小小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我只轻轻一拉,她已经顺利地上来。也许是前两天下过雨的缘故,屋顶有一些潮湿,我把她拉到稍许干点的地方,对她说:“你看看,这里应该是最好的放烟花的地方。”“等我回去,也许尤他会灭了我。”“你怕吗?”我问她。她嘻嘻笑起来:“怕我就不跟你来了。我们放烟花吧。”“好。”我摸出打火机,替她点燃最长的那根烟花棒,焰火直冲上天,这一方天空立刻变得和她的笑一样灿烂,她兴奋地跳起来:“多美啊,张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的烟花哦!”我有些看呆了过去。她转头看着我,微笑着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我吓唬她:“你再提这两个字小心我抽你!”她哈哈地笑。笑完后,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许弋么?”废话。李珥又说:“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怎么?”我装做满不在乎,心里却莫名地跳了起来。“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他妈妈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听说是癌症,活不长啦。”我尽量保持我的冷静。“怎么你没反应吗?”李珥问我。“我应该怎么反应?”我问她。“你应该满意了。”李珥拿着那根长长的烟花棒说,“你那么恨许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局吗?”我抓住她的胳膊质问她:“吧啦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我也想知道。”她微笑,并不挣脱我。“你今天非说不可。”“我要是不说呢?”“那我就逼你逼到你说为止!”我扯掉她手里的烟花棒,一把把她搂到了怀里,这个可恶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为我不敢对她怎么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吻她,我们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嘴唇变得发紫,最终还是她屈服了,她说:“好吧,张漾,我说。”我放开她,自己先松了一口气。她把身子转过去一点点,告诉我:那天我去了医院,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吧啦的病房,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病床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抬起左手,对我说:‘小耳朵,你过来一下好吗。’于是我走了过去。吧啦的脸苍白极了,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颜色。她对我说:‘小耳朵,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后,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她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那唇没有温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说完话,她的手忽然就从我的肩上垂了下去……“她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道。“你不知道。”她说,“我也很想知道。”“别跟我胡扯!”“张漾,我没有骗你。”李珥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我的左耳,生下来听力就不好。很多时候,特别是着急的时候,它什么也听不见。可吧啦那句话,偏偏就是对着我的左耳说的!”“她对着我的左耳说的!”她再喊了一遍,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了下来。我情不禁地抱紧了她。她的眼泪如一股暖流把我早已经是坚冰的心冲散开来,让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TNND!夜里十一点,我送李珥回家。还是拉面馆后面的那条小路,我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这一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不远处,临别的时候我问她:“回家会不会挨骂?”“也许会吧。”她说,“不过我不怕。”“那好,”我说,“要是尤他敢对你怎么样,哥哥替你做主!”她微笑,跟我说再见。我看着她离开,大约走了五步远,李珥忽然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合起来放到嘴边,用力地对我喊道:“张漾,祝你新年快乐啊!”我也跟她说新年快乐。不过我只是张嘴,很夸张的嘴型(形),没有出声。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上楼去了。我回到家里,没过多久,他拎着空的保温杯回家了。我问他:“你去哪里了?”他说:“医院。”“你替谁送鸡汤去了?”他说:“朋友。”我再问:“什么朋友?”他不理我,径自拿着保温盒到水龙头下去冲洗,我跟过去,一把抓过他的保温盒扔到地上,保温盒一滚,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地板上溅的全都是水花。我朝着他大声地喊:“你到底有没有自尊!你这么做是不是想被所有人嘲笑至死你才开心?”他用苍老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做我应该做的。”“她根本就不爱你,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这样恶毒的女人,这是她的报应,报应,不值得同情!我告诉你,如果你再去医院,我不会放过你!”“漾儿,”他拉我,“你不要激动,坐下听我慢慢说,好不好?”“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甩开他,“总之,就是不许再去医院,不然,我永远都不回这个家!永远也不回来!”“她没人照顾。她家里出了事,儿子在外面,觉得丢脸,也没有回来过年。”他跟我解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不管怎么说,我和她之间有过情份……”“行了。”我打断她,“这也叫情份?”“漾儿。”他说,“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许弋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当年选择回去,是应该的。”我吃惊地盯着他。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在撒谎。“你听我说,”他坐到那个塌下去一大块的旧沙发上,慢慢跟我讲起来:“很多年前,你母亲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大美人,有很多的男人追求她或者仰慕她,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只喜欢许瑞扬一个人。许瑞扬家非常有钱,不过他有一个很厉害的母亲。所以一开始,他们的交往是秘密的,一直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许弋,这件事才再也瞒不住了。许瑞扬的母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一是勒令他们分手,二是一定要她把孩子做掉。许瑞扬最终屈服,并提出要跟她分手,结束这份感情,你母亲伤心欲绝,可是她依然深爱着许瑞扬,死活也不肯去医院做流产,为了留下肚里的孩子,她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来到我家里,她给我跪下,要求我娶她。”我说:“你就答应了?”“是的。”他说,“我喜欢她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弃。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孩子生下来,许家就来要人。说是自己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面。他们留下一万块钱,把孩子抱走了。我妈妈也就是你奶奶,觉得这件事情很丢脸,于是到福利院抱回了你,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抚养,这件事是你奶奶一手操办的,连我们家人都不清楚。”“可是,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许家的人那么伤害她,她为什么还是要选择那个姓许的?”“兴许这就是命吧。”他叹息,“在你两岁的时候,许瑞扬的母亲去世了,许瑞扬希望她能回去,她也挂念许弋,所以,就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恨她,可是,她现在已经这样子了,活也活不长了,漾儿,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她一直很挂念你,其实这些年,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她没少悄悄给我们父子接济。知道你有出息,她心里一样的高兴……”我颤声问:“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说:“不知道,其实你奶奶去世后,我也曾经试过去替你找你的爸爸妈妈,但当年那个福利院都不在了,无处可查。漾儿,你可以怪我,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没用,工作没个好工作,挣钱挣不到大钱,我一直让你受苦,让你们受苦,但我心里对你们的爱,是真的,我敢保证,全都是真的……”“你别说了!”我吼断他。他悲伤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红的血丝。我想起身,穿上我的外套,背着我的包,离开。可是,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沾到了椅子上,站不起身来。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烟火照亮了整座城市,照亮我自以为不可一世却一直懵懂无知的十九岁。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