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纠结
我在家里宅了三天。这三天,我谎称去学校报道,没有去医院看路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短信。我刻意制造出的距离,只是想要让我自己明白,我到底能不能离开他。最难挨的时光往往在傍晚,最后一丝天光收敛之时,他的笑,他走路的样子,他呼吸的姿态就好像从潘朵拉的魔盒里跑出来的魔鬼,不停在我眼前萦绕……这个时候,我也往往会像受到了邪恶的引诱,情不自禁地想象着陈果会不会正在给他削苹果吃,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他和她也会说着那些恋人之间才会有的暧昧语言。我被自己折磨得不轻,于是就不停地弹琴,直到米砾冲过来,把我的手指按住说:“米砂,如果你没疯,我都要疯了。”“对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吵到你了?”“当然。”他说,“一支曲子你弹了十遍了。”我从琴凳上站起来,跑上楼,进了我的房间,拿出我的手机,上面已经有他的三条短信,一条是:“你在干吗呢?我想你了。”还有一条是:“明天就出院了,要是你回不来,我去你学校看你,好吗?”最后一条是:“我怎么觉得自己也变得小心眼了,呵呵。”我捏着手机,直到把它捏得发烫,也不知道应该回一个什么才好,一向光明磊落的米砂最讨厌谎言。我不得不承认,米诺凡说得对,我的欺骗一定会伤他的自尊,也让我在这份爱情里不得不占了下风。如果我注定不能给他未来,那么我的爱到底算不算是真爱呢?一向就不是爱情专家的我当然无法回答我自己。下午六点,我背上我的包从家里出发,经过小区门口那棵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那里没有左左,只有绿得可以滴下油一般晃人眼的树叶。我上了熟悉的103路,在医院大门口下了车,我走进住院大楼,上了电梯,按了11楼的键,然后终于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他只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床边,在看一本书,他没有穿病号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色的T,看上去是那么的舒服,自然。他的确和很多的男生都不一样。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看到我,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书,要下床来迎我。我快步上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终于来了。”他用了“终于”这个词。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是。”他探询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们好久不见,怎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我真恨自己没用,总是这样,让他一览无余地看到我的内心。我别开头,他伸手把我的头掰回去,让我继续面对他的眼睛,然后他说:“告诉我好吗?米砂,我想我有权知道。”我靠到他胸前,又可耻地掉泪了。我不能确定陈果到底有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我应该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是我又害怕结局像米诺凡所说的那样,到最后,我只落得个两手空空。“是你爸爸反对了吗?”他说,“其实,我有信心慢慢让他接受我的,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不是的。”我说。“那是什么?”“我不想跟你分开,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我抱他紧紧的。他居然哈哈大笑,笑完后他又忽然轻轻拿开我紧紧贴在他身上的两条胳膊说:“你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可是刚刚才换上的呢。”我抱歉地低头,在我的包里寻找纸巾,手忙脚乱地带出了左左给我的那两张票,路理把它捡到手里问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一个朋友给的。”我说。他把票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一下,惊喜地问我:“今晚?”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捏着两张票,很高兴地问我说:“这是部相当不错的话剧,我一直都弄不到票,你是专程来请我去看的么?”我“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利落地穿好鞋,拉着我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责备地说:“你呀,也不早点讲,希望不要迟到才好。”“喂。”我拉他站定,“你还没出院呢!”“谁规定住院病人不许进剧场看戏?”他说,“快走吧,马上就要开场了。”“不许去。”我说。“为啥?”他不明白。“我可不希望再出啥事。”我嘟囔着说。我话音刚落,他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他放开了我,独自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到他的背上。他有些抗拒,但最终没有推开我,只是用很低的声音沮丧地说:“原来我是这么没用。”我到底还是伤了他的自尊。迟疑了一会儿,我走到他前面,从他手里抽出那两张票,坚决地对他说:“我们走!”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你一定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蠢到再让你和我练长跑。”“米砂……”他想说什么,被我捂住了嘴。“不许说让我不开心的话。”我说,“现在,我们出发。”走出医院,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外面的空气很新鲜,路理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对我说:“希望明天走出这里,就不会再回来了。”“一定可以的。”我说,“出院后我陪你锻炼好啦。”“可惜你得上学。”他说,“不过周末也好,你不回来,我就去南京看你。”真是的,他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们上了出租车。我让司机把空调关掉,车窗摇开。我和路理就像两只迎着风饱涨的塑料袋,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坐在后座。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有一个瞬间我特别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又忍不住觉得自己肉麻,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好久才回过神来。多年前的一个寒假,他送我回家,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场景,清晰得我仿佛仍然记得他那天穿的衣服颜色。只是物是人非,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只恨那时候单纯的自己,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幸福,享受初爱的纯洁和美好。《我爱龟琳皋》原来是部音乐剧。它讲述的是一个外号叫龟琳皋的普通女孩在都市里寻找自己的爱情,不停受伤却又从不放弃的故事。整个剧笑点不断,却丝毫不俗气。演员不错,台词也很好,音乐就更不用讲了,特别是幕与幕之间衔接的不同风格的小段舞曲,听起来别有生趣。路理一直专注地看着,他仍然对戏剧这样着迷,以至于他着迷时的眼睛都显得特别亮。好几次看到精彩的地方,我转过头去想与他一同讨论,他也正好转过头来看我。就这样,整部剧看下来,我们几乎用眼神交流了无数次,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格外高兴,说不出为什么。看来还真得谢谢左左,要不是她,我们不会有这样特别的一个夜晚。然而,直到最后全体主创谢幕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左左竟然是整个剧的音乐总监!她站在台上,和演员们一同谢幕,竟然一反常态地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简单式样的连衣裙,头发梳成最最老土的马尾,我惊讶极了,禁不住叫出她的名字。路理问我:“你认识她?”我点点头。“她在圈内很有名。”路理说,“我以前拍个短片,朋友介绍她做音乐,结果她开出天价,只好作罢。”这个世界真是小,而且,缘分往往有神来之笔。走出剧院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们出来得晚,人群已经散去。路理又不知不觉拉着我的手,我们从黑漆漆的出口走廊走出来,周围非常安静。他小声地对我说:“我们可不可以散一会步再回医院呢?”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像我是掌管他一切的主人,我故意把脸板起来说:“不行,得马上坐车回去,不然他们该着急了。”“我给我妈发过短信了。”路理说,“没关系的。”“那也不行。”我说。“不行也得行。”他拉着我离开出租车站台,“小丫头们就是这样,越宠越不像话。”听他的口气,好像自己在这方面多有经验似的,我心里酸酸的幸福像一瓶不小心碰倒的柠檬水,玻璃和着水一起碎了。跟着他往前走,其实在我心里,何尝不想享受这种两个人的浪漫时光呢,我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罢了。而他总是这样,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能如此懂得我心的人,我这一辈子又能遇到多少个呢?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跟他敞开心扉,可是就在我打算告诉他我的秘密的时候,却有人在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大声喊我的名字:“米砂!”我转头,看到左左。她很高兴地看看我,再看看路理,然后对我说:“谢谢。”我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她很快补充道:“谢谢你来看戏,还带上这么一个帅哥捧场。”“音乐很棒。”路理夸她。“谢谢。”她笑得夸张。陈果就在这时候从旁边杀了出来,她拦住了他,并没有说话。“噢?”路理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又是你的主意,是吗?”陈果对着我,铁青着一张脸,“把他从医院带出来,他明天就要出院了,你是不是希望再出点什么事才开心?”“不关米砂的事。”路理说,“是我自己要来的。”“跟我回去。”陈果过来拉他,“你妈妈在医院等你,她很着急。”只见路理轻轻地推开了陈果,然后说:“你先回去吧,我和米砂走一走,我自己会回去的,你放心。”“绝不。”陈果坚持着,“我才不会像有的人一样蠢,同样的错误犯一次还不够。”“什么情况?”左左在我耳边轻笑着问,“难道你抢了别人的男朋友?”我涨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让左左看到这一切,我觉得丢脸丢到太平洋。陈果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脸色变成铜锈色:“我见过不要脸的女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请你收回你的话。”路理很严肃地对陈果说,“并且道歉。”“休想!”陈果竟然用力推了我一把,她的力气真是大,我接连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停下。“我们走。”路理走过来,把手放到我肩上,搂住我说。但任他再用力,我也挪不开步子。我看着陈果,死死地看着。我忽然一点儿也不怕她了,虽然我的秘密掌握在她手里,可如果不是路理死死地按住,我也许已经走到她身边,狠狠地在她脸上抓出两道血印来,我完全可以抛弃我所有的尊严和骄矜,张牙舞爪不顾一切的和她拼命。她也一样恨我,否则这似曾相识的眼神不会令我想到另一个人——蒋蓝。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她戳穿我,痛斥我,然而,她却什么也没做,转身大义凛然地走开了。“你没事吧?米砂。”路理低头关切地问我,搂我更紧了。我摇摇头。这是我期盼以久的胜利吗,为何我却得不到一点儿快感呢?我僵站在那里,目送着陈果愤怒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耳边传来路理小声地劝慰:“我们也走吧。”我毫不犹豫地就甩掉了那只拉住我的手。我就是生气!星空不美了,散步不浪漫了,我原来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又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人统统消失了,这到底算哪门子事呢?“你怎么了?”他问。明明知道我怎么了,却偏偏这样问。我心里的不痛快不由得直线上升,到了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朝着他大声喊道:“你管我怎么了!”这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赌气话,喊完,我的喉咙就不住的颤抖,我真担心我接下去再说点什么的话,会不会哭出声来。可是,路理显然没注意到我窘迫的愤怒,而是轻描淡写地说:“米砂,我一直认为你很大度的,不会计较,不是吗?”计较?我是在计较?他的话激怒了我,我拼命压低颤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反抗:“没错,我计较,计较透了。我告诉你,我长到这么大就没谁敢推搡过我,连我爸爸都不敢对我这样,她算什么?我凭什么不计较?我凭什么?难道你喜欢我的,看中我的,就是我的所谓‘不计较’吗?或者,正是因为这种“不计较”,才可以让你为所欲为,是吗?”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正像一个被信手抛出去的保龄球,滑向一个未知方向的黑洞。我只是无法控制我的思想和嘴巴,这几天来一直压抑的心情,都在那一刻统统爆发出来:“她坐在那儿替你削苹果,在你昏迷的时候她用身体挡着我不让我接近你,她就那样霸道,一声不吭,铁青着脸,像一个理所当然的女王,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可是你呢,你对此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告诉她你喜欢我,你也没有勇气赶她走,我为了你忍受的委屈,我为了你付出的自尊,你算过有多少吗?可是你居然连对别的女生说‘不’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你不觉得我太好笑了吗?”说完这一切,我本想挤出笑表示我的骄傲,却发现自己已经不争气地流泪了。噢,米诺凡,我真对不起你,你看,我又语无伦次了。在我长篇大论的语无伦次后,他只是一直看着我,不说话。为了表示我的委屈是多么的正确,我勇敢地凝视他的双眼,才看到他那双令我心碎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忍的光泽。我又忍不住怀疑我自己了,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他当然不会回答我,依然只是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故作容忍和宽容,让我愈加难尴。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路边忽然响起刺耳的车鸣。是左左。她开着一辆小巧的绿色甲克虫,显然是没发现正处于僵持状态下的我们,而是摇下车窗,对我招着手大喊:“送你们回去?”我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还带着哭腔对他说:“一起走。”这个“一起走”一出口,我才发现,这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请求。我握着我的包,站在那里等他说好,或者,笑一下也好,我受了委屈,发一下疯,他一定会理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小题大做和风度尽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他站在那里没动,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他,谁知道他却没理会我,而是转过身去,大步地走了。虽然他竭力做出大步流星的感觉来,但是他的腿,显然让他做不到大步流星。在路灯下,他虽谈不上一瘸一拐,却也像半个醉汉,走得很不稳当。我紧紧地握着包,等他转身,或者,就算是停步也好,这样,我就有一个该死的借口可以冲上去把他拽回来。可是,他没有。他走得那么坚决和放弃,像一个向希望撒手的冠军。我终于投降,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背影连愣都没有愣一下。走吧,都走吧。我也转过身,向左左的车大步飞奔过去。我最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总算保住了。这算是所有不好的事情里,唯一的一件好事了。“别送我回家,随便哪儿,去哪儿都好。”我没有擦眼泪,跌坐在车后座上,对左左说道。“我可以开车替你去追他。”左左说。“除非你想出车祸。”我赌气地说,“让他走,越远越好。”她温和地说:“好。”同时打开了车顶的挡板。我看到满天星光,好像一颗颗将要砸下来的玉石,在这个诸多纷扰的夜里,飞快地落进我的眼睛里,化作一缕缕白烟。“这世上有两件快乐事,一是追男人,二是气跑男人。你至少占了一项,不算输家。”左左发动了车子,她把车开得飞快,“不过你脾气也够大,这点像你爹。”像就像吧,我恶狠狠地想,我要再没点脾气,没准早给人家捏得粉碎了。车停下来,我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见前方一个小巷子里,有一座类似LOFT的建筑,墙上用荧光笔斜斜的写着一个单词:“Silent”。左左领我走进去,这原来是一个私人钢琴吧。装修风格像是一个天然凿出的山洞,有很大的暗红色沙发四散摆放,吊灯低到几乎可以碰到人的眉角。这里客人很少,只有几个人,喝着酒,小声说话,若有似无的钢琴声此起彼伏。我曾经以为天中的“算了”酒吧已经是这个城市夜生活的代表,没想到还有这样旖旎的场所。左左显然和这里的老板熟透了,她熟门熟路地和老板打招呼,最后领我走到整座山洞的尽头。那里摆放着一架极其漂亮的白色钢琴,和我家里的那架,一模一样。“很贵。”左左的手轻轻抚过琴键,梦呓一样地对我说,“我还记得有个男人用淡淡的口吻对我说,我要给女儿买这一架,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小公主一般的女生,不知道到底长成什么样,后来认识了,才觉得他这般宠她是应该的。”“你不用这样哄我开心。”我说。“我在说真话。”她并不介意我的无理,而是说,“米砂,你让我嫉妒,嫉妒极了,你知道吗?”“嫉妒什么?”我说,“因为我是他女儿?”“哈哈哈。”她笑,“不是,是你眼睛里的清澈和干净,我丢掉了它们,永远都找不回来。”她的话很有些文艺,我听不太明白,于是就只能傻笑。“你和你男朋友有架可吵。”她咂着嘴说,“真让人羡慕。”什么屁话。“你傻啊,吵来吵去才说明两人是互相在乎的。”左左拍我一下,“哪像我和你爹,总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被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真的是好受多了,于是由衷地说:“谢谢你。”她朝我眨眨眼,“要喝点什么?我请客。”我摇头。“请你喝可乐,你爹应该不会杀了我。”她挥手叫侍应。给我要了可乐,自己要了小瓶威士忌,倒在长脚细玻璃杯里,一点一点地品。老实说,我开始觉出她的美丽,才发现我的思维原本是错的。这样的女子,是配得上米诺凡的,我到她这年岁的时候,如果有她这般的优雅气质,也算是自我满意了吧。“爱情真不公平。”这样的灯光下,可乐也有了酒的味道,我喝下一大口,开始像模像样的叹息。左左走到琴边,对我说:“别苦着脸,来,姐姐给你唱首歌。”那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爱情的天平我就这样和你荡呀荡我有时快乐有时悲伤希望有你在我身旁当我依然在幻想你已经悄悄背起行囊去追求属于你的理想告诉我成长啊就是这样爱情的天平我还这样和你荡呀荡我真的很想与你共享每一份快乐和悲伤一个梦能有多长一段情能否地久天长其实你不必对我隐藏希望海阔天空任你遨翔……左左是迷人的中低音,她的音乐天赋实在惊人,完全不必看琴键,唱到陶醉处,甚至微微皱眉头,闭上了眼。而我,从未听过这样忧伤的女声,好像傍晚觅食归来的布谷,在窝边低低地呻吟,养人耳膜,暖人心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被手机振动音打破了遐想,才从那像羽毛一样轻盈悲伤的歌声里回过神来。电话是米诺凡打来的。我当机立断做了一件事,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对准了音响,我知道左左的歌是为谁而唱,我要让那个人听见她的心,一定要。我怀着一种做救世主的心情想:在这个世界上,不懂爱的傻瓜真是排排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爱情悲剧发生,我拯救不了自己,拯救一下别人也是好的。左左没发现我的小动作,她正唱得专心:“其实很多理想,总需要人去闯,爱情的天平没有绝对的收场,我看见你眼中,依然有泪光,往事难遗忘,一切温柔过往情愿为你收藏,爱情的天平没有绝对的收场,人总是要成长爱不能牵强未来还漫长……”一曲唱罢,她合上琴盖,冲我颔首谢幕,当我再把电话移动到耳边,电话已经挂断,无从猜测听者的心情。我放下电话,微笑着轻轻地鼓掌。她走到我身边,问我说:“打电话跟他求和了?”“没。”我说。“呵呵,音乐是最好的疗伤药。”左左说,“米砂你相信不,其实我听过你的歌呢。”我当然不信。可是她开口就唱:“沙漏的爱,点点滴滴,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然后,在我惊讶的表情里,她说出让我更加惊讶的话,“才华了得,一点也不输给林阿姨。”什么?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谁?哪个林阿姨?她为什么要到我们学校网站去听我的歌?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我问不出话来,我只是抓紧了她的胳膊,等待着答案在瞬间浮出水面。“你想知道什么?”左左眯起眼睛问我。“你说的林阿姨,”我说,“是不是我妈妈林苏仪?”她半张着嘴,脸在瞬间变得苍白,支吾着说:“米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打翻了桌上的可乐。我一定要发脾气。当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一件发生的时候,请原谅我没有修养。有侍应过来,左左示意他离开。然后取了抹布替我收拾残局,做完这一切,她坐到我身边来,点了一根烟,轻声对我说:“你的脾气,真的像透了他。”“我恨这个世界。”过了很久,我说了一句最无聊的话,然后我去抢左左的酒,左左并没有阻拦,任由我把酒抢到手里,我想喝,但我不敢,这辈子,我最讨厌的就是酒精。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米诺凡闯了进来,他夺过我的酒杯扔到桌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后,像保护一只小鸡一样护着我,然后冲左左发火:“你居然让她喝酒,信不信我砸了这里?”“信。”左左不动声色地说。“不关左左的事。”我说,“是我自己要喝的。”“你给我闭嘴!”他吼我。“她只是在表演,我赌她没勇气把这杯酒喝下肚,不信你可以带她到街边找个交警测一测,她可真是滴酒未沾。”左左说完自顾自笑起来,在米诺凡面前,她是如此紧张,连幽默也变得蹩脚万分。“以后最好少带她来这种地方。”米诺凡说完,拉着我就往外走。左左一定是见惯了他的无情,她没有再拦我们,只是轻笑了一声,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对我做口型:“米砂,再见。”“再见。”我也对她做同样的口型。我几乎是被米诺凡连拖带拽的走出了那个LOFT。其实我并没有反抗他,只是他走得太快,我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直到走到他的车旁,他才终于憋不住骂我:“以后少跟她混在一起,听到没?”“她认识么么。”我说。米诺凡转身,看着我,猛地一把拉开车门,低吼:“胡扯!”“她认识林苏仪!”我冷静地说,“她到底是谁?”“上车。”米诺凡说。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再作声,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习惯了他对这个话题的回避和绝对抵制。直到车开到家门口,快要下车之前才冷冷地对他说:“其实爱一个人没有错,你完全不必对人家那么凶。”米诺凡显然是有些怔住,我以为他会回我一句:“你知道个屁。”但他没有,他只是愣了好几秒来,然后把车倒进了车库里。我换了鞋走进客厅,却看到令我更震惊的一幕——路理在这里,而且,他正和米砾下着棋。米砾背对着我,没有看到我。我走进门,视线刚好和路理相撞,他先是微微皱眉,继而对我微笑了一下,对米诺凡说了句:“叔叔好。”就低下头继续钻研棋局。可我看得懂,这是一个“我担心你”的皱眉,这是一个冰释前嫌的微笑。就在那一刻我解开了心中所有捆扎束缚的枷锁,我心酸得几乎落泪,爱情真是不公平,不公平到一个微笑可以挽回那么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已经不想去探明。但我的心里却清楚地擂起了更加剧烈的鼓点——或者,米砾已经将我要出国的事对他和盘托出了?如果真是这样,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再也不要做那种缩头缩脑内心有不可告人秘密的小人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走到他们身边,看着他们下完了那盘棋,看他微笑着从我家沙发上站起来,对我说:“太晚了,米砂,我要回去了。”“我送你。”“不必。”他说,“你回家就好,我就放心了。”他当着米砾和米诺凡说这样的话,说得如此坦然,光明磊落。仿佛要向全天下告之,我是他心中最在乎的人,我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一晚上的不快乐消失殆尽。我送他到门边,低声叮嘱他,让他回医院给我发个短信,结果他上出租车就给我发了,内容是:“任性的米砂,明早能来接我出院么?”我爱死了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抱着手机嘴角上扬着入眠。第二天清晨,我如约去了医院。很好,陈果没有出现,我却意外地见到一个好久不见的人——许琳老师。她的头发长了,烫成新近流行的那种微卷式样,看上去比以前显得洋气些,我靠近她,闻到她身上好闻的皂角香味,柔和而熨帖。我一直很欣赏她曼妙的风度,这个年纪的女人若不是因为有着很好的内涵,绝不会显出这种特别的韵味来。“米砂。”她像老朋友一样地招呼我,“你还好吗?”“她考上南艺音乐学院钢琴系了。”替我回答的人是路理。“是吗?”许老师说,“我今年也有个学生考上了,叫罗典,你认识不?”我慌乱地摇头,她并没有发现我的窘样,而是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醒醒考上了中央工艺美院,学服装设计,看来你们都很幸运,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噢,是吗?这真是个好消息。真好,醒醒。“有醒醒的电话么?”我问道。许琳老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路理却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不必勉强,她选择遗忘过去,未必是一件坏事。”路理把自己的大包拎起来说,“我们走吧。”那晚,是我第一次被邀请去路理家,路理的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我有些局促,最担心的是席间他父母会提到陈果,但他们均没有,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相当的客气和友好,看得出,是很有修养的一家。我吃得不多,许老师对我很照顾,一直不停地替我夹菜,很奇怪,吃饭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竟是米诺凡,如果他知道此时此刻我坐在男生家的餐桌上,不知道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这应该是女孩长大的一个标志吧,我曾经以为,这一天发生在我身上,要等很久很久,所以当它到来的时候,我免不了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吃过饭后我随路理来到他的房间,他房间不算大,书架上堆满了他的碟片和书。他招呼我坐下,对我说:“好久不住家里,这里挺乱的。”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的,竟然是醒醒的照片,我把它拿起来,路理有些慌地把它从我手里抢走说:“老早放的,忘了收起来。”我心里的酸又泛上来了,原来他的心里,一直装着的是她。只是因为她毅然地选择了远离,他才不得不尊重她的决定选择遗忘吧。我坐在床边沉默,他把照片塞到抽屉里,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想她吗?”我怀着挑衅的心情问他。“不。”他说。“你撒谎。”谁让他让我难过,我不打算饶他。“这是很早以前的照片。”他解释说,“我很久不住家里。”“能换成我的吗?”我强作欢颜,扬起笑脸问他。“你很在意这些吗?”他皱起眉问我。“是的。”我说。“好。”他说,说完,就在包里拿出数码相机,要替我拍照,我挡住我的脸不让他拍,他照样咔嚓一张,然后坚决地说:“明天洗出来,天天带身上,总行了吧。”“给我看。”我去抢相机,他大方地递给我。我看到照片上的我脸被双手挡住了,只余一只眼睛露在外面,神情慌乱夸张,看上去像个丑八怪,忍不住尖叫起来。他又哈哈笑起来。我真羡慕他,每一次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都是如此的得心应手。他在我身边坐下,自言自语地宣布说:“周日我送你回南京,然后我再回学校报到,我的功课落了不少了,专业课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呢。”“不用送我。”我连忙说,“我爸会开车送我去。”“哦。”他说,“你爸真宠你。”“你吃醋?”我笑嘻嘻地问他。他庄重地点头。不管真的假的,总算是一报还一报。要知道,天下最不好受的滋味,就是吃醋的滋味,他要是不好好感受一下,哪能体会到我的心情!那天,为了不给他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只在他房间逗留了十分钟后就离开。他并没有留我,因为他刚出院,我也没让他送我。我和许老师一起离开他家,因为方向不同,到了小区门口,我们各自打车。分别的时候,许老师拍拍我的肩说:“米砂,路理还不知道你要出国的事吗?”我一惊。“我知道你在撒谎。”她说,“陈果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对不起。”我低头说,“我会处理好,也许就不出去了,我正在跟我爸爸商量……”“米砂——”许老师打断我说,“你愿意听我的建议吗?爱情是容不得任何欺瞒的,哪怕是善意的谎言,最终也会是一个错误。”“我该怎么办?”我问她。“告诉他真相,他一定能接受。”许老师说,“路理是个优秀的孩子,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狭隘,出国并不代表着分手,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可我害怕……”我说出实话。“怕什么。”许老师说,“路理很喜欢你的。”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喜欢这个词,喜欢和爱的区别,他们那代人不知是不是和我们一样分得很清楚。但不管如何,这个勉勉强强的“喜欢”还是让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爽。谁能说路理就不喜欢那个叫陈果的呢,如果不喜欢,他可能在那些日子里都和她呆在一起吗?谁说路理就不喜欢醒醒呢,如果不喜欢,他又可能把她的照片一直放在床头柜上吗?米砂从来都不是女一号,这份感情怎么经得起任何震荡?所以,原谅我胆小,我不敢也不想冒这个险。我心事重重的回到家,米砾和米诺凡正在看新闻。我绕过他们,想无声无息地上楼,谁知道还是被发现,米诺凡大声对我说:“米砂,吃饭没?”“吃过了。”我说。“有甜汤喝。”米砾说,“老爹亲手做的,给你留了一碗。”“不吃了。”我说。“你给我站住。”米诺凡说。我停下了步子。他站起身来,一直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今天没去雅思班上课?”“没。”我低声答。“下不为例。”他说。“我会重新参加高考,考南艺音乐学院,钢琴系。”我抬头迎着他的目光答。“这想法挺新鲜。”他微笑着说,“是什么人教你的么?”“不。”我说,“和任何人无关。”“很好。”他说,“对了,米砂,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妈妈的遗物都整理好了,你一定很想看看,是吗?”“在哪里?”我惊讶地问。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和我提到么么和关于么么的事情,我只感觉我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停了半响,他终于回答我三个字:“加拿大。”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