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依为命
时间过去得飞快,我把七七留在身边,已经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虽然我也有些担心,她的家人丢失了她应该是心急如焚,但是在电视上报纸上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寻找“七七”的启事,路边电线杆上也没有寻人启事,一切平静得令人诧异。也许她真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吧。这个说辞,至少能让我良心过意得去。有时候我和她一整天也不说话,各自发各自的呆。有时候我们一起看动画片,她笑得前俯后仰,我面无表情。她的手机卡没了,我的手机停机了,于是我们都不用手机,家里电话响了,我会扑过去接,一听不是图图,就坚决地挂掉。大多数时候我们吃外卖,有时她付钱有时我付钱。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去买点菜做饭给她吃,她吃得并不多,吃完了很自觉地收拾碗筷。我已经习惯她在下雨的夜晚趴在我沙发边入睡,她也已经习惯在我大醉以后替我端盆热水洗脸,我们两个孤单的人,就这样以奇特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共同遗忘,一起疗伤。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安然接受再静观其变也许是我唯一的选择。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人不能活在真空里。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差不多要用光了。我坐在客厅里破沙发上沉思了好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于是收拾一颗破碎的心,准备去找新的工作。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忘不掉图图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她冷冷的表情像印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她说:“可是,你连一把像样的吉他都买不起,不是吗?”也许,我俗气地想,这就是她离开我真正的原因吧。我发誓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等到图图回来的那一天,给她所有她想要的。我不能再坐在家里任自己腐烂,如果真是这样,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或许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买回当天所有的报纸,七七看我把报纸翻了个遍,再烦躁地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同情地问我说:“林南一,你到底擅长什么?”我想了想说:“喝酒。”她哈哈哈地笑,我不明白这事为什么有那么好笑,然后她说:“你不如上网看看,网上机会比报纸上多得多。”这我当然知道。“我替你把网费交了吧。”她说,“打10000号他们是不是会上门来收?”我跳起来说:“我自己交。”“算了吧。”她看着我,“等你交我等到猴年马月也上不了网。”“你饶了我这台老式机吧,别指望用它玩游戏!”我用眼睛瞪她。“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她忽然很生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得。除了我,谁都可以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不再理她,她也不再理我。我把地上的报纸拾起来,找了几个勉强合适的职位,决定去碰碰运气。临出门前,我看了看坐在窗边的七七,缓和口气:“晚上我去买菜,等我回来做饭给你吃。”她像没有听见一样,我只好关上门出去了。我用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去了四家公司应聘,下午快六点的时候,我在和一家网络公司的人谈他们就要新建的一个音乐频道,抬头看到透明的玻璃窗外慢慢暗下去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了七七,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感觉她已经不见了,等我回家,她一定已经消失了,我将再也见不到她。我们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将成为不能追回的过去。这么一想,我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不起。”我说,“我有事先走了。”“林先生,请留下你的资料。就你对音乐的理解,我想我们应该有很好的合作!”他们招呼我的时候,我已经拉开门迅速地走掉了。我飞速地下了楼,上了一辆出租车,逼着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带回了家。我跑上楼,拿开钥匙打开门,眼前的景色让我惊呆了。我回过身看大门,门后图图贴的那只张牙舞爪的狮子还在。我再看向家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不认得的沙发,我不认得的茶几,我不认得的餐桌,我不认得的花瓶,只有我认得的七七,坐在那张新的蓝色沙发上冲我疲倦地微笑。“这里被你施了魔法?”我环顾四周问道。“我怎么也烧不好一碗汤。”七七说,“以前见伍妈做,觉得很容易。”“谁是伍妈?”我问。“一个老太婆。”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问我,“怎么样?林南一,你喜欢吗?”“你没走?”我答非所问。“我为什么要走?”她一下子跳到沙发上,“我住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开心,我为什么要走?”“请问,我原来的东西呢?”“送给搬家工人了。”她满不在乎地说。“请问,你是李嘉诚什么人?”原谅可怜的我,对有钱人的认知实在是有限。“我不姓李。”她眨眨眼,“我也不认得姓李的。”“那你贵姓?”我抓住机会,希望问出她的秘密。“我姓七。”她说,“请叫我七七。”我抓狂,但新沙发真的是很舒服,我一屁股坐到上面就不想起来。但再舒服我也不能白要,我对七七说:“多少钱?我还给你。”“你还不起。”她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看着我,“三万八。”我差点没从沙发上跌下去。“你别有负担,我只是做个试验而已。”她说。“什么试验?”她神神秘秘地不肯再讲。“还有。”七七说,“你今天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你,他拼命敲门,像个神经病,我不得不开。”“谁?”我给她弄得很紧张。“不是女的,是个男的。”七七说,“那个缝针的。”原来是张沐尔。“他请你晚上去酒吧。”我想起来了,那两万块钱还在我家放着,一直都没机会还给怪兽,但愿他们不要以为我赖账才好。“他说酒吧很快就开业了,今晚要去排练。”排练个屁!“你朋友挺有意思的。”七七说,“他还给我复查了伤口。”“啊!”我跳起来,“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哈哈哈哈哈。”她仰天大笑,“你放心,我没让他碰我,就让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而已。”“你们聊天了?”“聊了几句。”七七说,“他让我劝你回乐队,他说乐队不能没有你。”“他当你是谁?”我用眼睛瞪她。“我告诉他我是你女朋友。”“什么?”“我就是这么说的。”七七说,“林南一,我算是帮你,做你的女朋友一阵子,等这件事传到你真正的女朋友那里,她准会回来跟我PK。到时候你不就如愿以偿了?”这都什么馊主意!亏她想得出。新餐桌上放着几盘菜,我凑近看,不相信地问:“你做的?”“张沐尔。”七七说,“在我的吩咐下做的。”我的天。不管谁做的,反正我饿了。我三下两下把饭吃完,拿起包准备出去,她问我:“你去哪里?”“去酒吧。”“去还钱吧?”她鬼精鬼精的。“是。”我说。她转着眼珠:“你不是不想见他们吗,不如我替你去还吧。”也好。我屁颠屁颠地从包里把钱翻出来,交到她手上。她随随便便地把钱塞进双肩包,就要出发。“等等,”我叫住她,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块钱,“给你打车的银子。”“我自己有。”她骄傲地把我的手挡开。她开门出去,我从楼上看到她背着双肩包的骄傲背影,心里有些不安。我不是不知道,让一个未成年女孩背着这么多现金在这个时间出门并不安全,可是在那一刻,我有种强烈的逃避心理,我不愿见怪兽和张沐尔,不愿碰吉他,更不愿提乐队。只有逃避才能让伤口不那么灼痛,才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原谅自己。而且,我的吉他也已经摔坏了,我应该离音乐远远的才对。但是,我好像还是不应该在这么晚让一个女生背着两万块现金出门,为了良心过得去,我回忆了一下七七的种种暴力举动,最后得出结论:别人抢她?她不抢别人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所以,没问题的!我去楼下超市买了酸奶面包还有一堆水果等七七回来。粗略地计算一下,从这里到酒吧,打车不会超过半小时,她把钱交给怪兽,怪兽又不会搭理她,因此这个过程最多只需要五分钟,然后她再打车回来……但她去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一点。等到夜里十一点,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张沐尔:“七七还在你们那儿吗?”“七七?”他疑惑地说,“她为什么在这啊?你小子怎么还不过来?”他的口气不像开玩笑,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七七被劫持、绑架、撕票的种种情景,吓得一身冷汗。最好的可能,是她已经到了酒吧街,但是找不到怪兽酒吧,或者顺便跑到另外一家去鬼混。然而最坏的可能……我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喂!”张沐尔说,“你没事吧。”我挂了电话,冲下楼打车,让司机把车停在酒吧街的路口,然后我一路搜索,在每一间酒吧的门口张望,引来行人侧目。可是,我一无所获。远远地,我看见了“十二夜”的招牌,混在一大片相似的霓虹灯里,孤零零的显得好没气势,我心里的内疚、自责以及沮丧在那一刻忽然达到顶点,我冲过去,一脚踢开门。我看到了什么?那个没心肝的小妖精就占着最中间的一张桌子,和张沐尔怪兽谈笑风生!桌上摆着几瓶已经开了的酒,七七一边往张沐尔的杯子里倒,一边豪迈地喊:“喝,全算我帐上!”“哪儿的话!我请我请!”一向酒量不好的怪兽已经面红耳赤。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啊!我气得牙根痒,站在门口大吼一声:“七七!”她一点都不吃惊地扫了我一眼。“阿南你来得正好!”张沐尔兴高采烈地说,“一起喝一起喝!”“你到底在这干什么!”我一个一个瞪他们,“你们在这干什么?”“等你啊!”张沐尔含糊不清地说,“七七说你两小时内准来,现在还没两小时呢,你小子就不能跑慢些?”七七把手摊开,伸到张沐尔面前。张沐尔乖乖地掏出一百元放到她的掌心。我看得目瞪口呆。“我都说了,林南一不会不管我,你非要和我赌!”七七朝我挤眼睛,“林南一,你说对不对?”“拿家伙,今天开练啊!”怪兽招呼我。“没家伙。”我愣愣地说。“早给你准备了!”张沐尔急切地说。他跑到吧台,钻到桌子底下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抱着它跑过来,一把塞到我怀里——是琴盒。我打开它,一股玫瑰木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把好琴,和我以前用的那把简直天上地下。“哪来的?”我问,“怎么回事?”“怪兽买的。”张沐尔说,“他为酒吧的吉他手专门挑的。”“很贵吧。”我说,“这么贵的琴给我用简直白瞎。”“那你就不能争口气吗?”怪兽冷冷地说。“你小子别以为给我买把琴就可以随便说我,小心我抽你!”这句话说出口,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轻松。张沐尔和七七都笑。原来,直面一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我毕竟不能让“十二夜”变成另外一支陌生的乐队。这里面凝聚着我最好的年岁,就算我放弃了,它仍然在我的血液里。也许我们应该好好混出个样子来让图图看到吧。也许,某天我们一朝成名,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专访,我们霸占整个电视频道——如果是那样,图图可会回心转意?我正浮想联翩,七七已经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样子:“今天也晚了,排练就算了。咱们再喝一轮就散!”“不准喝酒!”我凶巴巴地说。张沐尔听话地端来饮料,七七好像心情很好,懒得和我计较的样子,抓起一瓶可乐,狠狠地吸了几口。“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她边吸边说,“很像我以前爱去的那一家。”“哪一家?”我机警地问。她白了我一眼。怪兽把我拉到一边,要跟我单独聊聊。从酒吧的透明玻璃窗往外看去,这个城市仿佛从没熄灭过灯火。我们一人一杯啤酒,我忽然感性地说:“谢谢你的琴。”“还不算最好。”怪兽说,“等以后我们牛逼了,给你买更牛逼的。”我看看四周:“这里花了你不少钱吧?”“阿南。”怪兽说,“我想请你替我打理这里,目前我和沐尔都有工作,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看呢?”“我不懂的。”我说。“都不懂,慢慢学。”怪兽说,“我们只是想有个地方来玩我们喜欢的音乐,不是吗?赚多赚少我不在乎的。”“谢谢你的信任。”我由衷地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着七七。“别乱想。”我说,“她还只是个孩子。”“我感觉她和图图很像。”怪兽的话吓我一跳,我转头看七七,她正在和沐尔聊天,笑得很夸张。她不是图图,她只是七七。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图图,没有人像她一样,没有。“你算答应了?”怪兽问。我没再唧唧歪歪,点了点头,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后来我们又喝酒了,那晚怪兽喝到半醉,话也比平时要多,后来我们谈到酒吧的主唱。“‘十二夜’只有一个主唱。”怪兽的舌头打着结,眼神却坚毅无比,“等她回来,不该在这里的人就统统滚蛋!”“呵呵。”七七低声笑,“看来他真是醉得不轻哦。”我们离开的时候下了一点雨。夜已深,没有出租车,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在七七头上。入秋的凉风刮在我脸上有小小的疼痛,这种痛感,让我真切地意识到,我还活着,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七七在我前面慢慢地走,她仍然是个让我难以捉摸的孩子,活泼的时候,是病态的活泼,安静起来,是吓人的安静。街灯一盏盏扫过她的脸,我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和解。“以后不许再这么捉弄人,听到没有?”我严厉地说,“让人担心很好玩吗?”“你担心我?”她出人意料地问。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再也不想生活得乱七八糟。”七七说,“林南一也许你女朋友真的会回来,张沐尔说得对,你不该过这样乱七八糟的生活。”“你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明白她的话。“反正,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她把两只胳膊高高地举起来,举过头顶,她做着和图图一模一样的动作。我把眼睛闭起来,不允许自己疯掉。在这么深的夜里,七七显得乖巧、温顺,还有一点点兴奋。“林南一,你听我说,”因为衣服包着头,我只看见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怪兽要是不喜欢图图,我把头割下来给你。”“我们都喜欢图图。”我温和地拍拍她肩膀,“我要你的头干什么?”她哈哈哈哈地笑,问我:“林南一,我留在你身边多长时间了你记得不?”我摇摇头,我真的没认真算过。“十二夜。”她笑嘻嘻地说。“肯定不止吧。”我说。“傻瓜,十二是一个轮回。”七七说,“林南一你要小心了,兴许我们就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如果你找不回图图,我们就是两个孤单的人,注定了要在一起哦。”这个孩子,居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让我的心软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你一定会找回图图的。”七七说,“因为我感觉,她一直爱着你。”我奇怪地问:“你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不知道,直觉吧。”七七说,“林南一,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我拍拍她包着衣服的头,她冲我吐舌头,笑。十二是一个轮回?只是图图,你怎么狠得下心,舍得离开我,舍得离开“十二夜”呢?到底要经过多少轮回,我才能等到和你重逢的那一刻?还是这一生,我们永远都不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