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听一首歌——《狂野的世界》。现在我终于失去了你和你的一切,你说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你的离开刺痛了我的心。宝贝,我是这样的悲伤……这歌声无疑让我更加想念她,因为太想念,反而让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虽然不愿意她就此消失,但我也从未有过任何奢望。对我来说,她是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油漆未干,美得不可亵渎。只是感到我似乎离那幅画的距离越来越远,连仰头看清她容貌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才会这么怅然吧。我忽然很想喝点酒,或者起身写一首长诗。幸亏斯疯子之流带给我的惊吓让我的身体疲惫至极,实在没力气去做那些疯狂和愚蠢的事,我才得以慢慢进入梦乡。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于池子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她昨天“失踪”是去理发店了。她把刘海剪短了,露出光光的额头,看上去脸长了不少,下巴也骤然变尖了,只是脸色惨白,好像刚被人吓过。“Hello,美女。”见她没事,我总还是高兴的。谁知道她视我如透明人,三下两下收拾好她的东西,从我身边径直绕过,一直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没过一会儿,把丁胖胖给换了过来。大舌头丁胖胖把她的脏书包像炸弹一样扔到桌上,口齿不清地对我宣布说:“段同学,从今天起我们是同桌。”“可以随便换的吗?”我问她。“可以啊。”丁胖胖说,“小耳朵老师说可以自愿的。”好吧,我输了。谁都别跟我提那三个字——在我没有看到她之前。今天她的课是第三节,我真希望有把特殊的“横刀”,可以把前面两节课齐刷刷砍去,直入主题,那才够酣畅淋漓。下课的时候,我跑到最后一排,于池子把头埋在书里,像是在吃书里的字。我喊她,她抬头,茫然地看着我说:“干吗?”“换回去!”我命令她。“凭啥?”她又来了。“丁胖胖上课老抖腿,我老以为地震了,心脏受不了。”“关我什么事。”她说。女生小肚鸡肠起来,真是不可理喻。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走出教室,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探头望了望,她不在里面。她的办公桌打理得很干净,应该是从前天晚上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第三堂语文课。眼看着英语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一心期盼她发现自己走错了教室。可是直到她擦好黑板,写好“LessonEight”的标题,并且打开书本宣布:“这节课调成英语,大家清楚?”我才相信悲剧仍在继续中。然而大家都处在默然中,无人体会我的错愕心情。我愤慨地自言自语:“难道班长不知道调课应该提前通知一声吗?!”丁胖胖凑过来说:“你想她啦?”我机警地瞪了她一眼。她却回报我粲然一笑。哎哟我的妈,胖女露笑容,彗星撞地球。我早就该料到于池子那张不上保险带的嘴,会替我把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看着英语老师读单词时那张被鲜艳的桃红色唇膏渲染得十分醒目的嘴巴,我感觉我屁股上像把火在烧,怎么坐都坐不住。幸亏有个丁胖胖在我身边不停地抖腿,才稍稍可以掩盖一下我的不安心跳。中午的时候,我做出一个决定——逃学。理由有两个,第一,回家跟我爸要点钱;第二,我必须要出去走走,不然我就要烧爆炸了。我好不容易才在书包里找到一枚硬币坐公交车回家,用钥匙打开门以后,我看到客厅里站着三个人,一个是董佳蕾,另外两个年纪都挺大,头发花白,笑容慈祥。但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他们正对着我家的天花板指指戳戳,好像是在说什么层高不够,感觉有些压抑什么的。“叔叔阿姨,这样子,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我们电话再联络。”看到我进门,董佳蕾有点慌,急着把那两个人往外推。“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那个老妇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大声说道,“其实我们买房子,就是想儿子结婚后把我们原来的房子让给他,我们搬出来住,跟小孩子住在一起,不习惯的……”“好的,好的,电话联络,电话联络。”董佳蕾不等人家把话讲完,就急匆匆地把门给关上了。“我爸呢?”我问她。“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她眼光闪烁,不敢看我,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事。“那两个人是谁。”我问,“来我家干什么?”“不知道。”她真干脆。我推开他们房间看了看,我爸真的不在里面。我站在客厅里打电话,董佳蕾抱臂坐到沙发上,冷冷地对我说道:“打不通的,你要真想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去问问你小女朋友的妈咪,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一下,他们正风流快活,未必有空理你。”她又来了!“我要卖房子!”她忽然风度尽失,从沙发上跳起来,红着眼睛对我喊,“你听好了,我要卖掉这里。所以以后,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有什么事,找你爸去,不要找我!”“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可不糊涂。“你爸在跟我结婚以前,就已经把房子转到我名下了。”董佳蕾说,“不然,你以为我会嫁给他那个糟老头?!他有什么,他算什么!他把我董佳蕾当什么!”在她失控的尖叫声里,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时光忽然回到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穿汗衫和短裤,卡通凉鞋,背画着一群快活蓝精灵的书包。我妈妈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这里,她把我房间的门推开,对我说:“柏文,喜欢这个新家吗,不过从今天晚上起,你要一个人睡觉了哦。”当时我只顾着舔手中快要融化的火炬冰淇淋,没回答她。那些快乐幸福的时光,怎么在我拥有的时候,我竟一点儿也不在意呢?我摇晃着上前一步,指着董佳蕾的脸,大声说道:“你也给我听好了,这是我的房子,我妈的房子。你要是敢动它,我就把你敲扁!不信你就试试!”“我等着!”董佳蕾毫不示弱地与我对视。我摔了门,跑下楼,坐在小区的花台边喘着气打于池子妈妈的电话。于池子妈妈是我爸的战友,为人爽快热情。我妈在的时候,她们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讨论美容心得。我妈走后,我爸有啥烂摊子,都是她出面替他收拾。但我深信,她和我爸之间是干净透明的,绝不像董佳蕾那种心灵黑暗的人形容得那么不堪。电话很快就通了,她迟疑了一下才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出差了吧。”“我找他有急事,很急的事。”我说。“那我帮你找找看。”于池子妈妈说,“你在学校好好的,找到我告诉你。”我听出来了,她在撒谎。很明显,他们几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我被堂而皇之地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其实我可以不在乎这个秘密,但我不能不在乎他如此地不在乎我。他是我的父亲,我还没满十八岁,就算他不关心我的成绩,也不能不关心我晚餐应该吃啥。直到现在,我才可悲地发现我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一棵失去依靠的无根的小草。我不想回学校,但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来到了那天和她聊天的小河边。或许是为了照应此情此景,老天竟然又知趣地下起雨来。我如同被谁牵引,不由自主来到她坐过的长椅边坐下。很可惜我穿的是校服,不然我可以学她把领子拉起来或用什么东西遮挡,暂时拒绝整个世界。所以我只能脱掉鞋,把我走得酸涨的两条腿盘起来,并用手圈住它们。我觉得冷,唯有回忆让我温暖。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轻声问我:“是你吗?”我如被电击般地转头,看到她。她穿了一套简单的运动服,打了一把红色的小伞,正弯下腰询问地看着我。我真怀疑我是不是进入梦乡了。“果然是你。”她微笑了一下,选择在我的身边坐下,那把红色的伞同时轻巧地罩住了我俩。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睡着呢。如此美好的一幕,我期盼了不知道有多久,现在居然美梦成真了!我大气都不敢出,其实我也很不希望她说话,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梦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醒?但她还是打破了梦境:“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而跑来这里?”“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而跑来这里?”我一边反问,一边勇敢地转头看她。她的侧面真是好看死了,我敢说世上再也没有一张侧脸可以如此清新动人——如果蒙娜丽莎有侧脸的话,最多也不过如此了。其实我以为她会责备我,谁知道她只是这样轻言细语地问我一句,不然,我哪里敢放纵自己和她如此顶嘴。“我请了三天假。”她说,“来做一个决定。”“那,你决定了吗?”她摇摇头,转头看我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可不能马虎。更何况我的计划还被你打乱了呢。”“为什么?”我吃惊地问。“因为你坐了我用于思考的位子啊。”没容我再说话,她又抢先一步问我,“对了,你爸爸找到了没?”“没。”我说。“按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去哪里?”我摇头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她叹口气说:“十七岁的烦恼,总是一模一样。”我可不想她看轻我,一连串解释道:“老师,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真的不是为赋新辞强说愁。我的事很麻烦,我爸失踪了,我继母要卖掉房子,我身无分文并且无家可归。或许从明天起,我就得退学了。”“哪有那么严重!”她笑。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的眼里,我的言行举止好像永远都那么好笑。就在我无比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补充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眼泪蹦出来,她说:“老师怎么可能让退学这种事发生呢?”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掩饰我的窘态和感动。“你因为这些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操场上和别人打架?”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对不起。”我慌忙抬头解释,“那完全是一场误会。”“我知道。”她说,“我想我了解真相。”她如此照顾我的自尊,让我更加羞愧——在她休假的日子,还让她如此操心。“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学校。”她安慰我,“一切烦恼很快都会过去的。”“那你的烦恼呢?”我说,“你也相信它会很快过去吗?”她没回答我,而是多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真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这些让她难堪的话来。虽然我的事和她的事比起来,在她心中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仅仅是我用于逃课的不守规矩的一个理由,但站在她老师的立场上来说,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并认同她如此看待我的。哪怕这种理解和认同,让我痛得心都快要碎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我和我一个好朋友经常来这里吗?”“她叫吧啦。”我说,“我一直记得这名字。”“是的,吧啦。”我注意到,当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特别特别的轻柔,仿佛怕一大声,回忆就被吓跑了一样。于是我也安安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她死了。”她看着我说,“后来我就常常想,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灾难往往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活下去。”她是在开导我,我知道。为了开导我,她不惜触碰一些不快乐的往事,我亦懂得感恩。“那个吧啦,她为什么死呢?”我说,“难道是跳河自尽的吗?”她笑了,狡猾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看,雨下大了,我们该走了。”我坐着没动,沉默地反抗。我希望她能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这样才不会只给我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但同时我心里又很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永远都跨不过岁月的鸿沟,直达她心里最秘密的领地。于是我只能犯傻不动,单纯地希望这份时光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多一秒是一秒!然而不解风情的雨真的越下越大,而她那把小小的伞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就在我担心她感冒快要投降的时候,她却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回学校,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我忽然耳鸣了,脑子里像开过了一辆重型机械车,什么都听不清。“去我家坐坐。”她重复了一遍。去她家!坐坐!!此时此刻的我,像一个走在大街上忽然捡到了一张八千万彩票的彩民,幸福瞬间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颗小心被喜悦涨成一个巨大的风帆,不顾风浪,傲然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