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当我捂着剧痛的头,发现自己刚才的矬样被人尽收眼底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特别是,看到我出丑的人并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那个路虎男——也就是那套睡衣和那双霸道的拖鞋的主人——这不是冤家路窄是什么!

我发誓如果我之前发现了他的车,就是现在脖子上架着一把比斯嘉丽昨晚亮出的独门武器还要长十倍的大刀,我眉头也绝不会皱一下。

真是老天没眼。

奇怪的是,他的车离我的距离真的很近,可为什么之前我竟然一点也没发现?

我微微回头,确定他正透过玻璃窗在审视着我。车内的音响屏幕发出绿油油的光,虽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表情一定是充满嘲弄的。我挺直了背,想尽量显得挺拔些。就在我发现了自己可笑的同时,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他是在叫我。

离开还是过去?我正在犹豫,身后的嗽叭又响了一声。

谁怕谁?!

或许是不顾死活地想跟他PK,又或许是心里藏了太多对他的好奇,我来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态就走到了他的车旁边,拉开了车门,坐上了车。

“星光这么美,干吗自残?”他问。

“我愿意,我喜欢。不行吗?”我以无赖的方式开始了我对他的挑战。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吧!”他用嘲笑的口吻说,“雨水淋湿了裤子,要不就是作文没有拿到高分,或者被老师批评不用功,又或者,被隔壁班的女生翻了个白眼?”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这么看扁我。

我决定跟他来点狠的,于是我问他:“你认识吧啦吗?”

他果然被我震到,手放到我肩上来,问我说:“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呢?”

“没什么。”此时不卖关子,更待何时。

“你去她家做什么?”他语气似审犯人,但我却超有成就感。我铁了心,就是要惹怒他,让他不安,让他难受,所以我慢悠悠地答道:“我要是说我代表全班同学去看望她,你信不信?”

“信啊。”他说,“你长得就挺团支书的。”

“你骂谁呢?”

我们班那个团支书,动不动拿官腔跟我说话,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冷静地说:“你小子不给我老实招,我还会抽你。你信不信?”他一面说着,放在我肩上的手就一面加重了力道,他力气真是大,我疼得忍不住大叫起来。

“放开我。”我龇牙咧嘴地喊,“不然我告诉李老师!”

“这个我真怕。”他说完,哈哈大笑,松开我,掏出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我接了过来。他替我把烟点燃,这感觉我还是挺喜欢的,至少这样我们看上去平等了许多。

我动动还在痛的肩膀问他:“你是被她甩了吗?拿我出气。”

他吐了一口烟,很臭屁地对我说:“你去问问她敢不敢甩我?”

“别吹了吧,你这么能,为什么不敢上去找她,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在她家楼下?”

“我们有过约定,我三天不打扰她。”他说,“过去我曾多次让她失望,这一次,我想守住诺言,让她好好想一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怎么她没告诉你吗?”他说,“我以为你啥都知道呢。”

不说就算了,小气鬼。

“我就知道你很有钱,开这么好的车。”我酸酸地说,“你是富二代吗?”

“我也想,但没那个命。”他说,“我平时都在北京,这车是我哥们儿的,他叫黑人。这几年运气好,发了财。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吧,他以前在这一带可是风云人物。”

我摇摇头。

他笑着,恍然大悟地说:“我们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念幼儿园吧?”

算他狠!一棍子把我打到非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距离。

“你老师,她好不好?”他忽然问我。

“不是很好。”我老实对他说,“或许,你应该想办法让她快乐一点儿。不要老是让她吃泡面,那样对身体很不好。还有,别给她买那些打打杀杀的烂片子,我猜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另外啊,你以后要是和她照相,麻烦你不要摆出色狼一样的pose,那样跟她很不配的。”

“看来你小子知道的真的不少。”他盯着我,有些我喜欢的醋意在空中飘荡。

“擅于观察而已。”我提醒自己刚占上风,一定要稳住,不能轻飘飘。不然随时又会被他扳回一局。

他对我宣布:“我这次回来,是要带她走的。”

“你带不走的。”我斩钉截铁但其实无比心虚地说。

“我们要不要赌?”他问。

“不赌,无聊。”

他没有生气,倒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长夜漫漫啊,既然都这么无聊,不如我做件好事送你回学校吧。”

我本想推脱一下,但想到自己身上没钱,就把逞能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就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我俩同时从后视镜里发现了一个人,是她,正从小区里飞快地走出来。她在居家服外面套着一件和她身材很不相称的大外套,像一个很大的蹦跶的棉花糖。

我先打开门跳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她男朋友在一起。

但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看到了一切,并且停下了脚步。

路虎男没有下车,而是在车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就这样,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定格在夜色里。

最先移动的人是她。她走到我面前来,小声对我说:“你手机关机的吗?我忘了你身上没有钱这回事了,要是从这里走回天中,可不是一般的远。”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原来她追出来,是因为我。

我赶紧掏出手机来看,我没有关机,只是上课时把它调到了静音状态,所以才会来什么电话都不知道。再一看上面,乖乖不得了,差不多有二十个未接电话。我的手机从没这么忙碌过,难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正想着呢,屏幕就亮了,又有电话进来。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提醒我说:“怎么不接?”

“不会有什么事。”我说。

“是你爸爸吧?”她说,“快,接一下。”

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好把手机拿起来放到耳边,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于池子的妈妈孙阿姨着急的声音:“柏文,你终于接了,你在哪里?赶紧来我家一趟,你爸爸在这里,他喝得有点多,情绪有点不稳定。”

“他到底怎么了?”我问。

“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不知道是被谁抢了还是砸了。

我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怎么了?”她问我,“是不是有你爸消息了?”

“不知道,好像不太妙。”我脸色苍白地握住手机,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于池子的妈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若不是事情真的糟到一定的地步,她绝不会打电话向我求助。

我那该死的父亲,他到底怎么了呢?

“他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说完这句话,她一把拉开了路虎车后座的车门,先拉我过来,把我一把推进了车,然后她也跳上了车,对着空气命令道:“开车!”

车子并没有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沉默的博弈里,我是最尴尬的那枚过河卒子,坐看高人过招,等待命运裁决。

她口气坚决地说:“你要是不送,我们就打车。”

他答:“你要敢下车,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靠,居然当着她的学生如此不给她面子,我正想站起身来,脱下我的脏球鞋敲碎他的头的时候,他却转过头来温柔地对她说道:“你坐前面来,我就听你的。”

而她居然没反对,拉开车门乖乖地坐到前面去。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她转过头来问我:“我们该去哪里?”

“龙樱花园。”我屈辱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的屈辱从何而来,但我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词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老爸,她应该不必这样低三下四甘拜下风吧。在我看来,她和他之间,完全应该是那种她叫他站他不敢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上下关系才对。

我甚至不要脸地想,如果换成我,那指定是这样的。

下过雨的街道湿答答的,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虎男把车开得飞快,车技算是过得去,至少比我爸那开车像睡着、刹车像惊醒的技术稳定得多。

我正在心里夸着他呢,他却一个好端端的急刹车把车停到了路边,身子往前倾,两只胳膊放到方向盘上,扭头问她:“听说你家有不少方便面?”

她不答。

“还有什么打打杀杀的烂片子?”他又问。

她依旧沉默。

“还有,我们的合影?”

我发誓,如果路虎男再问下去,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了。我可不想她对我有什么误会,把我当成那种超级八卦的小男生。

“张漾。”她说,“你答应给我三天的,说话要算数。”

原来他叫张漾。

“你呢?”他忽然朝她大吼,“你他妈说话算数的吗?你不是说,你把过去统统都忘了吗?”

“别这样。”她好像在求他。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和他吵架的一幕。她是我的老师,她有她的尊严。

“回答我。”他却不依不饶地在逼她。

她显然很为难。

“如果你答不出来,请原谅我,我要当着小朋友的面做点不该做的事了。”说时迟那时快,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他一把拉过她,并埋下头,吻了她。

很短吧,三秒钟?

但这个尺度远远地大过了我心脏的承受力。

我整个人碎裂到空气里,片甲不留。

车子很快就重新发动了。车内的空气变得很诡异,车子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可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在我准备拉开车门跳下车的时候,忽然车子开始激烈地摇摆,他喊了一声:“操!”方向盘一个急转,我们的车子已经横在了绿化带上。再往后方瞧,就看到一辆桑塔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们的左前方冲了过去,那辆车稳稳地撞上了排在我们后面的一辆商务车上。商务车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在马路牙子边勉强停住。

我回头,从我这个方向唯一能看清的是肇事车车头冒起了阵阵白烟,以及车牌号码:A87661。

“爸!”我直接打开车门就从路虎车上跳了下去。

这是他的车,我不会认错!

我跑到他车子旁,拼命摇车窗,终于看到我爸煞白的脸。他费力地打开车门,走下来,看上去倒是安然无恙,只是一身的酒气,半睁着眼问我:“你怎么来了啊?”

他到底喝了多少,喝成这样还敢开着车出来?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被撞的一方车上是三个男的,下了车以后就骂骂咧咧地站在我爸周围,连声说:“怎么开车的呢,找死是不是啊!”

我爸完全还是惊魂甫定的状态,他茫然地走上前去,嘴里说着胡话:“撞哪里了?让我瞧瞧!”

那个人推开他的胳膊就开始打报警电话,他没站稳,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伸手扶他起来的人,是张漾。

“哥们儿。”他一面扶我爸站起来,一面大声朝那三个男人喊道,“别冲动,有事好商量。”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急刹,另外一辆车停在路边。只见孙阿姨从车上狂奔下来。她直冲过来,奔上前去就拉着我爸,拖着哭腔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老段,你没事吧?”

张漾一步上前,径直走到我爸车前面,检查了一下车况,又低下头不知道问了我爸一句什么。可是我爸朝他挥挥手,大喊了一句:“我就是喝了,咋的吧!”

我整个人都蒙了,完全不清楚状况。

被撞的那辆车外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我爸的车就糟了,车头毁得一塌糊涂。要是再撞猛一点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候,她走到我身后,伸出手拍拍我的臂膀。

围观的人开始越来越多,对方可能也不想把事闹大,上来一个代表问道:“公了还是私了,你们谁说了算。”

“私了。”孙阿姨声音颤抖地说。

对方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

对方缓缓地摇摇头。

“公了!”我爸突然大喊起来,把两只手腕并到一起,举起来,一直举到对方眼前说,“抓我进去,我就等着被抓进去呢!快点,把我抓进去啊!我他妈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我看着我那失态的、丑陋的父亲,觉得天和地都在摇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你疯啦,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上前,使劲推了我爸一把,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孙阿姨上前扶他,用责备的口吻喊了我一声:“柏文!”

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极度的惊恐让我失态地大喊大叫:“你坐牢,你想死,谁也管不着你!那你让我怎么办哪?你想过没有,我妈都没有了,你还要让我连爸都没有嘛!”

“冷静点!”张漾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丢给我一包烟,说,“去,到那边抽根烟,这里没你事。”

我拿着那包烟,走到了马路牙子边,就蹲在那辆废车的后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烟,才发现自己连打火机都没有。

“啪”一团火光亮起,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旁边,手里握着他的打火机。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此时此刻,再多星星也不能温暖我了。我仍在颤抖。一个不要命的父亲,能让我说什么呢?他这么丧心病狂地寻死,就是准备丢下我一个,让我做孤儿。我把刚点燃的烟又揉碎,掐进路边的泥土里,心里万念俱灰,终于哭了。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这个温柔的动作更令我无助。我强忍着泪水,泪水反而更加汹涌。

“知道不,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说,“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他叫许弋,又帅,又有才华。他也是天中毕业的哦。当时,天中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是白马王子的类型呢。”

亏她想得出,居然这样安慰我!

但其实我更悲伤了,因为我在她心中,永远成不了白马王子吧?因为她已不是当年的她。因为在她读高中的时候,我才读小学,可能四则运算还没学齐。

所以对我来说,她永远都只能是天上最远最美的那颗星星,今生今世永远没有结果。

她却继续沉浸在那份回忆里。“那时候,他总爱穿白色的衣服。现在很少有这样的男生了。他对网络和电脑可精通了,我的第一个博客就是他装修的呢。”

我心里一怔,莫非就是于池子说的那个博客?

她喃喃地说:“对已经离开的人来说,能给活着的人留下点什么,该是自己最后的幸福了吧。可是对活着的人来说,最后的幸福,却是祈求有些人永远不要离开。”

我自己点燃了第二根烟,深吸了一口。在她的叙述里,我知道,他们一定有过不寻常的故事。不知道那个许弋,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深深迷恋过她呢?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张漾真正的情敌?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那边的张漾,他正背起我醉得不醒人事的爸爸往于池子妈妈的车上放。我终于认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得不说,我们一个是boy,一个是man。遇到紧急情况,我只有犯傻的份。而他,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如此说来,我输得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放心吧。”她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她对他是如此的信任,完全没有任何的怀疑。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在张漾的协调下,事情总算没有搞大。我爸的车前面全被撞坏了,但对方的车其实并没有大事,主要是人受了惊吓,最终商定一万元赔偿金额,于池子妈妈带的钱不够,又是张漾拿出钱包,把缺口补足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孙阿姨千恩万谢的同时也不忘自我介绍,“我是于池子的妈妈,家长会上见过您,您还记得不?明天我让柏文把钱带过去还给你们。”

她笑笑,问:“他爸爸没事吧?”

孙阿姨看看车内,又看我一眼,长长叹息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晚,他和她一直陪着我们,直到爸爸那辆破车被拖车拖到修理厂去,才离开现场。临走前,我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上课呢!”

“你们也早点休息。”我说。

“我可不行。”他说,“我们还有重大的任务。”

我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他却笑着对我说:“我要带你老师去看星星。”

这么冷的天!这个疯狂的人!可是我却怎么觉得自己对他越发欣赏和仰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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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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