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好像打算驶往无人之境去仙游。抬头才发现,天空果然有点点繁星,不甚明亮,需要仔细辨认。爸爸好像有些醒酒,没之前那么迷糊了。他躺在后座,不停地说:“孙主任,我欠你的啊,孙主任,我还不起了。”但孙阿姨一直在开车,一句话都没有说。是谁说过,最坏的事情一直藏在最后面。当我们一行三人回到于池子家中,我才是真正傻眼了。于池子在家,她捂着脸,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家里地板上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像是刀刻上去的;厨房里的垃圾桶被拖到客厅,满地都是剩菜剩饭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鞋架上的鞋一只一只摆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高跟鞋,摆在茶几上的盆栽里,茶杯倒在桌上,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色的茶叶水倒在了白色的沙发上。到处一片狼藉。我用眼神试探着询问坐起身的于池子。在我们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我想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谁干的。我看了看爸爸,他红着脸低着头,表情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麻木。于池子的妈妈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对我说:“坐。”我没动。爸爸倒是自助,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手盖住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定是吓坏了,也累坏了。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对不起。”“你跟谁说对不起呢?”于池子的口吻陌生得像在问候外星人。她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明显哭过,像个怪物。她继续冷冷地说:“我家是什么地方?你们家人随便就出出进进进进出出,想摔就摔想走就走,把我们母女当成什么了?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掉所有?”孙阿姨伸手拦她,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于池子还在继续说,声音也提高了:“我就说怎么了,你看看他们家的人,疯的疯,醉的醉,成何体统!我们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惹上他家的倒霉事……”“我叫你住嘴!”“我就不!”她的话还刚喊完,就挨了她妈一个清脆的耳光。我们当时都傻了。于池子的爸爸和妈妈离婚离得早,孙阿姨一个人拖着于池子长大,这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来,于池子也做过不少让她生气的事,但我还从没见阿姨动手打过她。一阵沉默后,于池子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在我和我爸之间游移,拖着哭腔问她妈:“你打我?你是为了他打我,还是为了他打我?”“对不起……”孙阿姨说。“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你傻不傻啊,你等人家等了三十二年。人家需要你,就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不需要你,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他的女人跑这里来闹,你还要做和事佬?你和那个姓董的,谁比谁先到啊?啊?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阿姨脸色苍白地说:“池子,你别胡说!”“我没胡说!”于池子大喊着,蹲下身,从沙发底座里抽出一个很大的纸盒,当着我的面踢翻它,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别想瞒我,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看到,那是几本日记,还有一叠相片。她妈妈脸色立刻变了,激动地蹲下身,将那些东西拢在胸前,这都是些什么呢?如果这些真的是于池子所说的,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我觉得于池子真是太太太残忍了。我走上前,对于池子说:“你别闹了,先去休息,好不好?”“你滚开!”于池子用力地推我。我不小心被她推倒,额角撞到玻璃茶几的角上,我痛得忍不住尖叫。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额头上,像长了一个充气的小气球,慢慢肿胀起来。于池子看我一眼,终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有什么秘密好像被揭开了,又好像没有。而最搞笑的是,此时此刻,客厅里响起了爸爸重重的鼾声。这个男人闯下这么多的祸,自己倒先睡着了。孙阿姨把那堆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了自己房间里去,又忙不迭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替我爸轻轻盖上。然后再到厨房里拿来猪油膏,替我抹额头。我仔细看孙阿姨的脸。这么多年来,我对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第一次凑近看她的脸,她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涂着红唇膏,戴着一副银边近视眼镜的孙阿姨,而是眼角皱起,肤色也不再那么白皙,整张脸像是一朵粘在墙上的白玉兰花瓣一样的孙阿姨。才一阵风吹过的时间,就老去了似的。我忽然怀念起妈妈刚去世那会儿,有段时间我爸也病倒了,我住在她家。她每天下了班以后还要熬中药,去医院陪夜。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于池子说的,可能真的是真的。只是这一切,被孙阿姨藏得太深藏得太久了而已。长这么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孙阿姨对爸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除了董佳蕾,也从不见人说他们的闲话。与花枝招展的董佳蕾相比,孙阿姨,好像是用沉默来抵抗命运的。三十二年,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以我这个年龄,难以想见。沉默的孙阿姨,爸爸口中的“孙主任”,面对她这么坚定的爱,如果我是我爸爸,一定会和他一样无地自容自惭形秽。“对不起。”阿姨一面替我擦药一面说,“池子从小被我宠坏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担待一点儿啊。”我说:“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话没说完,她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缓缓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我连忙弯下腰去帮忙。或许我父亲欠的,注定该让我来还吧。成熟和懂事,像是树上结的苹果,不到时间绝不掉落。我看到阿姨擦过的地面上掉下一滴一滴的泪水,阿姨哭了。我很想知道,这算什么呢?这是我们一家子的悲剧呢,还是于池子一家子的?到底是谁的错?我没有答案,唯有用力地抹掉那些泪水。像是要抹掉我心里所有不甘的回忆。那天收拾妥帖以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爸爸一直躺在沙发上熟睡。看上去,他好像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五年级暑假,我妈病最重的时候,我每天都泡在网吧。他踢开网吧的门,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凳子一把抽掉。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说:“你还知道哭啊?你不要你妈了,你妈还要你呢!”还有初一的一个晚上。他也是喝了酒,很晚了才回家,满身酒气的他悄悄打开我的房门。我其实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这么晚了还和他说话。他看我一动不动,先是帮我把空调被掖了掖,继而用胡子在我的脸上扎了扎,嘟囔了一句:“臭小子,长这么大了。”就带上门,走出去了。还有初三那年,我被天中录取,他非要大摆谢师宴,请了以前的好多战友,说是为我庆祝。连董佳蕾都来跟我碰杯,说恭喜。我却怪他虚荣心强:“又不是考上大学,这么大阵仗!”那天他也喝醉了,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唱了一首歌送给我。那首歌是《懂你》。“多想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懂你……”他唱破了嗓子,却从未那么开心,笑得整个脸都涨红了。这样一个父亲,我到底该恨,还是爱?孙阿姨去洗澡了,我刚站起身准备去睡觉,就看见于池子的房门缓缓打开来,原来她还没睡。她站在门边,用眼神在跟我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你过来。”我过去了。她手上拿着两个创口贴,撕开了包装的。我稍微低下一点头,好让她够得到伤口。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擦了猪油膏就不用再贴创口贴了。但我还是决定不说,任由那两个创口贴在我的额头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叉”。于池子用手指点在那个“叉”上面,停了好几秒,这才说了一句话:“段柏文,我恨你。”说完,她就又走到房间里,把自己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