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走到座位前坐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彩色的大书包。它又回到我的座位边上了,还有一口袋冒着热气的烧麦和一盒营养早餐奶。只是,不见这些东西的主人。离早自习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他们都在埋头看书,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好像没有人发现,我有一天没有来上学一样。我坐下来,脑子里却很奇怪地想到董佳蕾所说的那句话——我们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在这场看似轰轰烈烈的闹剧里,这真是一句伤感的台词,不是吗?我终于明白,尽管我一直不能接纳她,到现在也不能理解她爱一个人的方式,但她对我爸的付出是不可抹杀的。患难见真情,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如果爸爸真的把她找回来,我要和她冰释前嫌。我可能还是不会和她说太多话,或者在她让我帮她修网线的时候觉得她很讨嫌,但是,只要她愿意勤快点做饭,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看我,我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把她当盘菜似的给凉拌了。没过一会儿,于池子进了教室。“吃早饭吧。”她把烧麦和早餐奶放到我桌上,低声说,“我刚才去找横刀了,承认是我在网上捉弄了他,他也原谅我了哦。不过,你猜,他说我什么来着?”“可恶?傻?”“才不是。”她说,“他夸我有胆量。”“确实,难道你不怕他的肥婆女友用爪子把你刨了?”于池子咯咯笑起来,说:“怕哦。怎么不怕,但是,人还是不要做什么亏心事比较好,不然背负这样的秘密太辛苦了,不如被人打一顿呢。”我俩正说着,丁胖胖背着书包进了教室,她一直走到我们身边,看着于池子说:“快上课了,你回自己的位子好不?”“嘻嘻。”于池子说,“不好意思,换回来啦。多谢,多谢。”谁知道丁胖胖却毫不领情,一脸正经地说:“说好的,你怎么可以变卦。快上课了,请赶紧回你自己的座位去。”“别这样嘛。”于池子小声求她,“算我欠你,友情候补啦。”“我不要坐最后一排。”丁胖胖坚持说,“我视力不好,一直想调到前面来,是你自愿跟我换的,现在想换回来就换回来,那怎么行!”“不行也得行!”我拍案而起。“关你什么事呀!”丁胖胖涨红了脸,扭着身子说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大喊一声,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而一阵寂静之后,回报我的竟然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于池子的脸因此变得通红,趴在桌上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丁胖胖极不情愿地一步三晃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才抬起半边脸,像做贼一样对我说:“段柏文,你疯了。”说完这句话,她把她的小金鱼暖水壶拿出来,对我说:“借你暖暖?”“不要。”我说。“去死!”她踢我一脚。也好,我还是习惯这样的于池子。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面对面。我刚夹了一根青菜进嘴里,她就说:“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说说看呢。”她嘟起嘴说:“对于我的秘密,这还是你第一次表现出有兴趣哦。”“礼貌而已啦。”我说,“再不说不听了。”她把她盘里的排骨统统夹给我,然后说:“这个秘密就是,我从今天起决定减肥!”我不屑的表情还在酝酿之中的时候,她又飞快地说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就站在假山后面,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你不要恨斯嘉丽。”“我都忘了。”我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你为什么?”我问。她却移开视线,不敢看我,而是说:“段柏文,再问下去就很不礼貌了哦。”“那就吃饭吧。”我把排骨夹回给她,温和地说,“不要减肥,你已经很好看了,减肥对身体不好。”“是吗?”她喜笑颜开,但很快又愁眉苦脸地问我,“你说,我妈会不会恨我?”“怎么会?”我说,“你是她最宝贝的女儿。”“那你会不会恨我?”她问。“会。”我说,“如果你再不好好吃饭。”她嘻嘻笑,差不多把半张脸都埋到餐盘里去。她咽下一大口饭,把脸抬起来,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以后,我都不要再犯傻了,你监督我哦。”“给钱不?”我问她。“给。”她说,“一天一块。月结的话,八折。”说完,她自己笑得喷饭。饭后我们走出食堂,迎面看到了斯嘉丽。她心事重重地抱着饭盆,像一个幽灵一样紧紧地跟着一个男生,对我们俩完全视若无睹。“她又有新目标了吗?”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问于池子。“大概吧!”她酸酸地说,“其实斯嘉丽老可怜的,你不要看不起她。”我心想,不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小瞧任何一个女生了。不知,这算不算我成熟的例证之一呢?那天下午的作文课,我终于又看到了小耳朵老师。她穿着跟平时一样的衣服,迈着和平时一样寻常的步子。但我却看得出,她有一些不一样。因为经过前一夜,我和她之间一定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至少,我知道了关于左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估计班上有很多人都不会知道。这应该可以算作我如滔滔江河般的失落里,最闪亮的一个安慰吧。“中午都午睡了吗?”她笑着关心大家,好像她刚和我们分别不到十分钟。“睡啦。”大家齐声答。而她好像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在她坦然如前的笑容中,我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她的原谅。多么好。上课铃响。她忽然将手中的粉笔放在粉笔盒中,沉吟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宣布。”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我有预感,真正的秘密好像就要被揭开了。“对不起大家,教完这个学期,我要放一个更长的假,到澳大利亚去。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寄明信片。”教室里炸开了锅,很多多事的人提问:“老师,你是一个人去吗?”“小耳朵老师,澳大利亚黄金海滩可以裸泳哦。”“老师,明信片上不要写英文啊!会看不懂的!”……她一直微笑不语。“老师是去旅行结婚吧?!”前排有白痴恍然大悟地尖叫,声音听上去居然还惊喜莫名。没想到她居然点头,然后说:“是。”全班沸腾了。我的太阳穴忽然涨得快爆炸了,四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我听到她说:“我要告诉大家的正是这个消息——老师,就要结婚了。这个消息,我想还是跟大家分享比较好,你们说是不是呢?”在如同潮水般涌起的掌声里,她向我们大家鞠躬,表示感谢。就在这时,又有人问:“那老师,放完假你还会回来吗?”她居然想了想,才说:“应该会回来吧。”应该,谁来告诉我,这个词包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啦,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我要开始布置今天的作文题目了。”说完,她举起右手,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巨大的字:秘密。写完后,她看向我的方向,微笑着说:“希望有的同学,不会觉得这个题目太土。”我却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把玩着粉笔擦的另一只手上的那枚戒指,银色的钻戒,初看不显眼,稍微转动,流光溢彩。那天作文课结束之后,黑板上多了一行醒目的粉笔字:“小耳朵老师,请留步!”班长神情肃穆地站在讲台上,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讲:“同学们,这个活动的本意是给小耳朵老师的男朋友写信,请他把小耳朵老师‘借’给我们两年半,让她把我们领到高中毕业,再和我们告别。小耳朵老师刚教我们不到一个学期,就这样离开,对我们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所以,请大家一定要献计献策,行动起来,将你们的好言相劝写成小纸条。我们今天下午就当着小耳朵老师的面,交给她的男朋友。相信他一定会被我们感动的!”“考虑到我们班最舍不得小耳朵老师的就是段柏文同学,我们提议,这些纸条,就由段柏文交给李老师男朋友,大家说好不好啊?”于池子又开始闹事了。“好!”没想到,全班竟响起五雷轰顶般的齐刷刷的叫声。我怀疑这是一出有预谋的闹剧。于池子嚼着干脆面,用胳膊肘顶顶我,悄悄地说:“这下全班都挺你了,小耳朵老师可能真的走不了了喔。”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给就我给!”终于熬到晚自习,我抱着纸盒来到校门口。路虎车停在那里等候,在黄昏里,像一条搁浅的大鱼。我隔着铁栅栏围成的校门喊他:“张漾!”他从车上下来,对门卫耳语了几句,铁栅栏自动打开一道缝,够我出门。我摸摸鼻子,将纸条盒交给他,说:“这是同学们让我转交给你的小纸条。大家都写得很认真,你要好好看。”“也有你的吗?”他笑着,晃着箱子问我。“当然。”我说。我想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在那一整箱深情意浓希望留住她的纸条里,我的那一张是最唯一、最与众不同的。我这样写道:带她走。给她幸福。永远爱着她。让我永远嫉妒你。我的署名是:吧啦。我想她一定知道这是我。也许会笑我调皮,也许只当成一个笑话。但没有关系。其实就算她知道我的秘密,又何妨呢?新年过后,我将要满十八岁。在我的成人礼上,我会化作她当年喜爱的那个白衣少年,因为已经把心事全部托付给她,所以可以干干净净、坦坦荡荡、不带一丝眷恋地站在新的土地上,等待更多未知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瓜熟蒂落,迎来又一轮日出的洗礼。我是如此期待和勇敢,只因为我知道——所有秘密的结果,无非都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