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于池子

(1)

如果回忆会说话,我想它最想对我说的话就是:傻X。

大饼妞,你是一个傻X。这是在高二那个秋高气爽的时节,我被分到理科二班后,写在我那荒凉博客上的某一句话。

我一向自视甚低。自从我的心里开出那朵名曰“自我”的花之后,它就一直只是当初的样子,只有当初那么高,从没见过阳光。长久以来,我喜欢并且习惯用别人的眼光来审视我自己,不管我做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先猜,他会不会喜欢,他会不会说好,他会不会很厌烦,他会不会没感觉……

我忘记那朵花很久。

当我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十七岁了。而那朵花奄奄一息,头差点低进尘埃里去。

从七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盼十七岁,因为邻居十七岁的姐姐穿的裙子上没有卡通人物的画像,不需要在左胸前别一条装模作样的花手绢。她在脚指甲上涂闪闪的蓝色指甲油,拿着电话冲着喜欢她的男生怒吼:“你给老娘滚得越远越好!”吼完了,还双手叉腰扭着身子问我,“于池子,姐姐好看不好看吗?”

“好看死了。”我崇拜地答。

“好看就是好看,不能说死了。”邻家姐姐弯下腰对我谆谆教导,“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千万不要说‘死’这个字,一点都不吉利!”

“什么叫不吉利?”我问她。

“你真是笨死了!”她骂我。

“可是你刚刚也说‘死’字了哦。”我提醒她。

她转转眼珠,狡猾地说:“姐姐要去约会了,不跟你瞎扯了。”

她离开以后,我躲到我家的卫生间,用彩笔涂我的脚指甲,脚丫子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同时,我却在无比憧憬地想,快点快点长到那么大吧,可以随心所欲教训比自己小的孩子,可以称自己“老娘”,可以说话不算数,还可以——约会。

最后这个关键词,其实我当时还不能好好领会它的意思,我所能领会的就是,这一定是一个神秘的词汇。因为当它从邻家姐姐的嘴里轻轻吐出来之后,我以为她在念什么咒语,不然她的耳朵为什么那么红,眼睛为什么那么亮,连头发也比平时看上去有光泽。

约会,约会。

事实证明,我等这一刻等得实在是太久了。无数的蠢蠢欲动长时间停留在可耻的臆想期,一直到过了十七岁,我才努力扶正心中羸弱的小花朵,打算好好玩一次真格的。

我要约会的那个人,有个超拉风的名字——横刀。

其实横刀出现的时候,我正在读一本超级脑残的书——《少女恋爱养成记》,是我花五块钱在我家附近的报亭买的。

上面写着:失恋圣经必胜法门——由一个人替代另一个人,是失恋的最佳疗伤方式。推荐指数:五颗星。

正值暑假,我决定以那本书作为恋爱蓝本,开始寻找可替代的“猎物”。

横刀是某文学网站的写手,他擅长的是穿越文。他的文风特点是:粉丝不多,更新奇快。我生平最鄙视穿越文,总觉得让一个现代人拿着一把手枪冲到古代是一件非常傻的事。所以,我就天天跑到他的博客上骂他。骂得我自己都觉得过分了,正想收手的时候,他却凑上来问:“可不可以求个QQ?”

所谓犯贱,大抵如此。

隔着网络,我的幽默感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毒舌功夫也日渐长进。哪知道一来二去,他竟然喜欢上我了,喜欢上我后,他就当机立断向我表白了。表白完之后,他理所当然希望和我有进一步的发展。

我的“猎物”手到擒来,本该高兴,没想到事情却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不怕传说中的见光死,非要见面不可!

我试图让别人替我顶包,可惜失败了。

因为横刀对我说:“看你第一眼便知道是你,你长得和你的文笔一模一样!”

什么鬼话!

既然他灵性十足,我就姑且继续实践那条必胜法门。况且,我太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若一个男生喜欢上像我这样的女生,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卑微,会不会脑残?会不会把我当成手心最大的宝?会不会像阿牛一样穿着沙滩裤,抱着木吉他,胸前挂着一串美丽的野花,光着脚丫,对着我痴情的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要你陪着我,看着那海龟水中游,慢慢地走在沙滩上,数着浪花一朵朵……”

而我,会不会跟当年向往的十七岁邻家姐姐那样,受到爱情咒语的临幸,也能在刹那变得不那么寻常?

至于那个“他”到底姓横还是姓竖,是不是文学青年,身高几何,都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一场甜蜜的约会,为了那朵小花不会最终埋进泥土里枯萎,我要卖力地灌溉。

就这样简单。

我和横刀的约会地点是我定的——西落桥的河边。

这是我们这个小城唯一的一条河,小河不宽,也不清澈,跟城里那么多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相比,这里鲜有人光临。我选择这里的原因是,这条河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至于这意义到底在哪里,对不起,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所以,当横刀出现在我面前,缩着脖子问我为什么要选在个鬼地方的时候,我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难道不可以吗?”

“谁说不可以谁说不可以!”他搓着手一连串地答。

我把下巴对着那个有点脏的木椅子抬一抬,他已经知趣地脱下校服,把它铺平在椅子上,请我入座了。

那一瞬间,我承认有点爽。像压缩饼干刚刚下肚时的那一分钟,虽然不知道等下会不会撑得太饱,但有迅速的满足还是让我身心舒畅。只可惜这个爽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横刀在我身边,挨着我坐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体内有种奇怪的气膨胀开来,好像要把我整个人撑爆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玩也不能让别人看出真相的态度,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自己按住,没跳起来跑掉。

“米粒儿……”

他深情款款的呼叫被我拦腰砍断:“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子叫我?我姓于,叫于池子。”

“我还是习惯了,嘿嘿。”他说,“以前在网上都这样叫你,现在叫大名,反而不太习惯。”

“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吗?”我问他。

“我发誓她不是我女朋友。”他申辩说,“不过那一次的事,我真是好内疚,你还是忘掉比较好。”

“哦。”我说。

如果不是错觉,他又坐得离我近了一点,而且直觉告诉我,再过一秒钟,他的爪子就要放到我肩上来了。我觉得我心跳加速,眼睛发花,神经过敏……还好,事情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发生,他只是昂起脖子,轻声说了一句:“要变天了。”

他哪里知道我的心,都快起海啸了,一不小心,就是灾难性的灭亡。

我不喜欢他是肯定的,可我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我认真思考这个很严肃的问题的时候,他又说道:“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和那个段……”

我用手势当机立断制止了他。

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真的不想。

“好吧,我不问了。”他白痴地说,“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什么呢?”我啼笑皆非。

“相信你是清白的啊。”他说,“都已经这样了,我就不应该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我还没问他都已经怎么样了,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死死地捂在胸口,大声说道:“给你带礼物了,猜猜是什么!”

“什么?”我努力调节气氛,“千万不要是什么整蛊玩具。”

“怎么会啊!”我没想到他居然有点生气,脸上泛起一点红晕,他在我面前摊开手掌,说,“送给你——”

是两条嘴对嘴的接吻鱼的挂坠。

其中一条的尾巴有点歪到天上去,另外一条的眼睛处本该有一个黑色的小点,却少了一块漆,于是那只鱼只能对我翻着白眼。

连我这么不考究的人,都看出它做工低劣,我要是真戴着它出门,再不幸被某人碰到,估计会被损得连家门都找不着。

因为太害怕他接下来会开口说“我来替你戴上”之类的宣言,权宜之计,我只能捂着那条鱼,认命地说:“好吧,我收下。”

就在我收过那条项链的时候,他却忽然摇头叹息,而且是一声长叹,紧接着说:“米粒儿,你能感受到我的体温不?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是恋爱的第一步。这对咱俩的未来有好处。”

海啸终于来了——那是夸张的说法。但我手心确实在发麻,联想到此刻我手中的吊坠,刚刚曾在他的胸口待过,我恨不得把它捏碎才好。

我承认我错了,错得彻底。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文学青年,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喜欢抬起头凝视窗外;也并不是所有的文学青年,都有一双忧伤的眼睛,随便讲讲冷笑话都能温暖人心的。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谁可以代替谁。

就算是游戏,也是绝对不可以的吧。

罢罢罢,就在我决定跑掉的时候,好戏却才刚刚开始,我这边充满悔意地把那个项链揣进口袋,他那边又变戏法似的从他随身带的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来。

“又是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撕开包装,露出围巾的冰山一角。

我吓得连忙拒绝道:“这个绝对不行!”

我早知道,收围巾是要命的行为,表示答应一辈子被他“围”住。

“要的要的,是我亲手织的。冬天用得着,现在你不用围……”他把它硬塞到我手里,像朗诵诗歌又像发誓一样对我说道,“只为你而织,温暖你一生。”

那天,他一共送了我七样礼物。

翻白眼的鱼挂坠,自己织的桃红色围巾,一盒金嗓子喉宝,一把纸扇子,一个手电筒,一个防狼喷雾,一打超市优惠券。

最拉风的当属防狼喷雾,他说:“我从我表姐那儿抢的。女孩子嘛,安全第一!”

他还说,他山西老家有风俗,第一次见女朋友,要送足七件礼,以后才能和和美美。

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像老人家的九零后,他就像在煤坑里睡了几百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正睁着眼睛环顾四周的时候,我一头撞进他的视线里。

我没敢拒绝他,因为面前就是冰冷的河水,如果他充满悲伤上前几步纵身跳进去,我铁定是今晚新闻节目的第一女主角。

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一来为我,二来为我妈。

所以最后,我只能带着这七样令我啼笑皆非的礼物,和他告别。而他执意要送我回家以表男子汉气概,我只能谎称要去接妈妈下班,抱头鼠窜。

瞧,这就是我的人生第一场约会,像场滑稽戏,而说穿了,导演是我自己。

那天我弄明白一件事,我是个天生拙劣的导演,从七岁那年偷偷躲进卫生间用彩笔涂脚指甲那一刻开始,我就把我自己的人生导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却还沾沾自喜浑然不觉。

给自己一记耳光,OK?

如果不够响亮,就再来一记。

下部 于池子
秘果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