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五,平安夜。

学校放假也比平时早,大多数同学选择了归家,也有人各自约着去好玩的地方各自精彩,而我的节目就是回家陪老妈。

放学以后,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留下来做值日。正当我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打包横刀送我的东西准备完璧归赵的时候,斯嘉丽如同幽灵登场,脸贴着窗玻璃,在玻璃上敲了三下。我不经意望出去,就看到她挂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眼睛,差点吓得昏过去。

“今天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我还有事。”她说,“特别来跟你说一声圣诞快乐哦。”

“哦。”我说,“什么事啊,不能等我做完值日再和我一起走吗?”我盯着她发青的眼眶看,越看心里越发毛,心里闪过很多生理卫生课上的教育片,好多疾病的表象特征……

她轻描淡写地说:“陪爸妈应酬,接待美国回来的什么亲戚,真是烦都烦死。”然后她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下手表,还用手指在表上敲了敲,说:“来不及了,我得走了。对了,你圣诞节咋过啊?”

“回家陪妈妈吃饭。”我说。

“在家吃家常菜真好啊,”她装出很羡慕的样子,“饭店的生猛海鲜真是让我想吐哇。”

“在外应酬别太辛苦!”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注意身体呀,双面娇娃!”

果然如我所料,她的脚步停下来,很快转过身,走到我身边,用充满敌意的口气说:“你刚才说什么呢?”

我故意伸出一根指头按了按她的背包,平静地说:“是衣服吗?”

她的脸果然涨红了,表情好像刚吃掉一只虫子一样难看。我的心中暗自得意,继续说:“换好再走也不迟。”

没想到她用很轻松的语气回答:“今天我不小心把咖啡泼到段柏文身上了,所以拿回家,替他洗一下。”

“记得加柔软剂。”我不甘示弱,“还要给他熨好,他很爱干净的。”

“没问题。”她对我眨眨眼,说,“你家老段的事情你最清楚。”

“可是有些事情,我实在是搞不清楚呢。”我说。

“要不是我太忙,还真想也把有些事情好好弄清楚呢。”她充满深意地回敬我,顺便把包潇洒地往肩上一背,就转身离开了。

在她转身的一秒钟里,我的姿势由傲慢变为颓唐。要是当时有人伸手在我肩上一碰,估计我就会整个散架,溃成一撮灰烬。回想起刚才和她像雾像雨又像风的较量,就像那部叫做《金枝欲孽》的电视剧,最伟大的智慧和最卑鄙的伎俩,原来都诞生在情敌之间。就在斯嘉丽那决绝的一甩头之后,我断定了我和她的情敌关系。从那一刻开始,第一个有形有状的程咬金,正式杀到我面前了!

我,不,怕!

正当我沉浸在揭幕战给我带来的兴奋中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米粒儿……”

我回头,看到一位穿着咖啡色对襟棉袄的“老人”,横刀大爷。

我悲愤地对他说:“不要杵在门口!被发现跨班交往,我就死在你手上了!”

他完全不理会我,怡然自得地说:“你还没走啊?难怪在校门口等不到你。”

我一边往教室门口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杵在那里,被其他班同学看见,被我们班没回家的同学看见都不好!你不怕别人乱说,我还怕呢,能不能麻烦你低调一点点呢?”

“怎么,你心情不好吗?”横刀问,“感冒好点没?”

我回到教室,跑到座位前,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他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药和他送给我的七件礼物。我拿着它们冲到他面前,往他手里一塞说:“这些还给你。以后,麻烦你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说出这句话,他看上去很吃惊,手僵持在那里,不肯接。我低头看到他的手指,细得跟鸭肠似的,还泛着泡久水的那种苍白劲儿,有些发抖。我对自己说不能心软,这样下去害人又害己。

“米粒儿,不是,于池子同学,”他有些慌乱地说,“如果给你压力了,真是对不起。我知道,谈对象初期,把握好节奏很重要。你要是觉得我们的节奏有问题,我可以调整!”

还谈对象!

就在我快要晕菜的时候,我们同时发现了段柏文,他站在五楼的楼梯口,斜背着大书包,看着我们俩,那眼神里洞悉一切的意味,简直可以把我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

“是因为他吗?”横刀明知故问地问完这个蠢问题后,没等我的回答,就把手里的塑料袋一把甩上肩头,“噔噔噔”地往段柏文的方向走去了。我生怕他胡来,赶紧追过去,哪知道他经过段柏文时根本没停下脚步,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就直接下楼去了。

“吵架了?”倒是段伯文,斜着眼睛笑着问我。

“不是你想的!”我觉得我都要哭了。

“我想什么了?”他真是赖皮。

“你心里清楚!”我答。

他突然愣了一下,好像我们之间的对话让他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双眼瞬间失神。

“你找我?”我问他。因为平时,他根本不会从四楼到五楼来闲逛。难道是因为今天过节……

但很快我就知道我表错了情,他收回那恍恍惚惚的思维,对我说道:“啊,不是啊,今天文学社开个短会,准备元旦诗歌朗诵会,我去楼上的高三(7)班一趟。”

原来如此!

“那个韩卡卡,长得可真像小耳朵老师。”我觉得我必须要报复一下,必须!

“就会胡说!”他果然中招,瞪我一眼,转身继续往楼上走去。

不过我心里还是舒服的,至少,他没有跟斯嘉丽在一起!

“喂!”我实在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偶遇的机会,连忙喊住他,“我妈问你今晚去不去我家吃饭?她说研究了新的菜品,急着献宝呢。”

“我不能去了。”他说,“今天很忙。”

“哦,再见。”我早该知道他很忙,早该知道就算是借着我妈的名义发出这样的邀约,到头来都是自取其辱。他怎么会同意呢?他太忙了,永远都忙不过来。他早就不是那个一遇到不痛快就死赖在我家不走的段柏文了。

我转过身往回走,恨自己恨到发疯,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回到了教室,把整个教室扫了三遍,一直扫到手软为止,心里才稍稍好受点。不知为何,从小到大,我发泄痛苦的方式都显得那么愚蠢。打过自己的脸,在日记本上把自己画成猪的样子,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不吃不喝不说话,甚至“自杀”。

那是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看一张我和我妈的合照,忽然觉得我和我妈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很想不开,连续想不开很多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用枕头蒙着脑袋,试图让自己停止呼吸。要不是在关键时刻,被来我房间替我盖被子的妈妈扯走那个枕头,我恐怕早就化身成为小天使了。

在表达自己的感情这种技术问题上,恐怕我真的遗传了我妈的失语症。

如果是这样,那我对他的这份感情,是不是也像我妈被我发现之后,就再也没写过的日记本一样,注定只能留白了呢?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种绝望的感觉。我明白,这种绝望一旦滋生就变得很可怕,就像馒头上的小霉点,洗不干净,揉搓不掉,除非放弃欲望,彻底扔掉拉倒。

直到天黑我才锁上教室的门回家。走到校门口,才发现横刀竟然还没走。他坐在离学校大门不远的马路牙子上,用双手抱着头,埋着身子,一动不动。

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涌上心头。

当我被深深伤害之后,才知道随心所欲地伤害别人是一件多么不应该的事。我稍稍犹豫,终于决定走近他,轻声对他说:“对不起。”

他猛地抬头,看到我,惊喜地说:“你出来了?”

我把他放到花坛边的那个塑料袋拿起来,轻轻放回他怀里,对他说:“以后都不要给我送礼物了,好不好?”

“你不喜欢吗?”他说。

“不是的。”我说,“这里不是你老家啊。我们家的规矩是,女孩子不可以随便接受男生的礼物。”

“你知道为啥一定要送七样吗?”横刀说。

我摇摇头。

“你看我送你的七样礼,是不是七种颜色?”

我回想,翻白眼的鱼挂坠是蓝色,围巾是桃红色,金嗓子喉宝是绿色的盒子,纸扇子是金色的,手电筒是橘红色,防狼喷雾的外壳是紫色,超市优惠券,则是罕见的雪青色。

果然是七种颜色。我点点头。

“在我们那儿,送这样的礼物给女娃,就是告诉她,她比七种颜色组成的彩虹还要美,还要珍贵,还要招人喜欢。”

招人喜欢?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他却很坦然地说:“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女娃娃。你别觉得女娃很土,我倒是觉得,女娃比女孩子、女生这些普通的称呼听上去要可爱。你说呢?”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好意思地微笑。

但不知道为何,我心里的郁闷扫去了大半。

那天他送我回家,我们说了很多的话。我知道了他爸爸是个船长,每年暑假,他都会到他爸爸的船上去度过一段时间。他喜欢大海,喜欢在网上编故事,没我想象中土的是,他喜欢吃的甜品是提拉米苏,跟我一样;还喜欢跟着寂寞的妈妈学织毛衣。还有,他说:“我还喜欢……”说到这里,他却戛然而止,过了半天才补充说:“喜欢这样跟你聊天。”

他说完这话脸就红了。我是透过明亮的路灯才发现这一点的。

像他脸皮这么薄的男生,我估计在天中要打着手电筒找才行。

我在我家小区不远处跟他告别,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掏出那个让我几近抓狂的塑料袋,对我说道:“真的当我是朋友,就选一样吧,不要让我失望。算是,圣诞礼物,好不好?”

我也不想扭捏下去,于是我闭上眼睛,伸手在袋子里随便抓了一样,当我拿起来的时候,发现是那支可笑的防狼喷雾。

“要是有人欺负你,就用这个对付他。”他说完,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我作势要去喷他。他很配合我,夸张地抱头逃窜。跑出老远,又回过身来给我挥手说:“米粒儿,再见!”

他又忘了我的规定,但我好像不那么讨厌他了。

不是,我觉得我已经不讨厌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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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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