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年二十九,我妈突然病倒了。

我妈在我心目中一直壮如牛,好像从小到大,我都没见她吃过一粒感冒药。所以,当我得知她晕倒在公司洗手间并被送去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

我在出租车上给段柏文的爸爸打了电话,因为我不知道除了他,还可以求助于谁。但他人在南京,只吩咐我有什么情况马上给他打电话。我独自到了医院,一路小跑跑到我妈病房的时候,发现她睡着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发青,眉头紧蹙,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医生的诊断为:疲劳过度。

送她来医院的同事见我到了,只跟我简单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看着,点滴快完了记得去喊护士”,就丢下我们匆匆离开了医院。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她醒了我该给她弄点什么东西吃,是带她回家,还是让她继续留在这里?我打开她随身的小包,钱包里只有几百块现金,我也不知道该付的费用是不是已经付完?而点滴快完的时候,我该到哪里才能找到护士?

此时的我,跟一个白痴没有两样。

我傻傻地、无助地坐在那里,守着我熟睡的积劳成疾的妈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护士肯过来望一眼,我弱弱地问她:“我妈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不过以后要注意,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第一。”

“什么时候能出院呢?”我问。

“要看病人恢复情况。”护士说,“谁也不愿意在医院过年,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看运气吧。”

我真想抽她,医生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嘛!可眼下我妈躺在这里,她居然冷冷地让我看运气!

就在这时候,我妈醒了,她动了动,半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

我跳起来,四处看看,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得到水给我妈喝!我一把抓住就要出门的护士,冲着她喊:“我妈醒了,要喝水!”

“走廊那头有饮水机。”她看我的表情好像我是怪物,手一指,走掉了。

我飞快地往她手指的方向跑去,却压根见不到什么饮水机,跑了好几个来回,又扯了个病人家属问,才知道放在洗手间左边那个大笨家伙就是。我发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饮水机,以前见过的所有所有饮水机,都不是长成这个样子!

更可恶的是,就算我找到了机子,可是我没有杯子!难不成让要我用掌心捧水给我妈喝吗?

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就这样一头撞到了某人的怀里。他拉住我的胳膊说:“于池子,你在干吗?阿姨怎么样了?”

“我妈要喝水,我找不到杯子!”我说完,抱住他就哇哇大哭起来。

这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学校的操场边。那一次我差点被“横刀夫人”毁了容,他救我出来,我也是这样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真正大难临头的时候,我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他用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每拍一下,我就哭得更大声,更悲怆。幸好,他没有因为这样就像上次一样粗暴地推开我,而是轻声说:“够了没?”

后来他去护士那里要了一次性的杯子,帮我妈倒了水。又去自动取款机取了钱,交了费,办妥了一切手续。

我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看他取钱、交钱、要发票,跟他去喊护士、打水、打饭。

其实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当他的一个小尾巴。可以不必费尽周折去争取,也能拥有最盲目的幸福。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们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医生说,我妈情况不是很稳定,就算暂时出院,第二天一早也要再回来。如果坚持出院,出了什么事,医院不负责。

“不折腾了。”段伯伯说,“我们都来医院陪你过年。”

那晚,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我妈一个病人。段柏文家送来了他家包的饺子,味道不如我妈包得好,也没有我包得好。但因为有段柏文陪我们吃,我妈看上去很高兴。

消失了很久的斯嘉丽,发了一条短信给我:“元气小姐,春节快乐!过两天一定要找我玩!我有秘密告诉你!”

这么多感叹号,不知道她有多兴奋。我已经很久不上她的黑暗博客,甚至决心在新的一年里尘封所有的不快,没想到她还是要在年末狠狠地扫一把我的兴。

我没有回复。

谁回复谁傻X!

段伯伯是晚饭后过来的,董佳蕾没来,说是在娘家陪她父母,但是给我妈送了鲜花。那花一大束,红红黄黄绿绿的,给病房增添了不少生气。但段柏文还是趁他爸不注意,拿起来把它放到门外去了。

“你还看不惯她啊?”我说,“她好像变乖巧了很多哦。”

“你妈对花粉过敏,你不知道啊?”他责备我,“你自己不也是?”

原来他这么有心,真是弄得我乱感动,恨不得做牛做马来回报他才好。

“吃完了你们就出去玩玩吧。”我妈说,“医院里闷得很,空气也不好。”

“去玩吧,注意安全。”段伯伯也说,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红包,一人递一个。

我一把抢过来,段柏文装假,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死样。

我妈从来不给我们红包,擅长理财的她给我和段柏文都买了保险,每年年底的时候存入一笔钱,据说到十八岁以后,我们就可以像领工资一样每月有钱可拿了。他在我妈那里,总是和我一样的待遇,所以,他一定要回报我才算公平。

“我要去放烟花。”我对段柏文说。

“除夕晚上的烟花卖得很贵的。”他真是假透了,居然拿着红包哭穷。

只有我妈中招:“去看看也行,不一定要自己放。”

“放,放。”他笑着对我妈说,“阿姨,我逗她呢!”

那天他真的带我去放烟花。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叫小星星,两根长长的细棍子,点燃以后可以在手上停留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段柏文把点燃的烟火送到我手上,我矫情地问他:“是不是很像流星雨呀?”

他说:“像狼牙棒还差不多。”

“你开心不?”我不甘心,不惜学萝莉眨着眼睛问他。

“你开心不?”他学我的口气,捏着嗓子说话,“是不是很像流星雨呀?”

我踹他,他踹回我,恶狠狠地说:“你当我是横刀啊!”

得,估计我最渴望的温情脉脉的浪漫场景,在我和他之间,这辈子都别想出现了。只有横刀会完美地配合我,但可惜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盘菜。

或许爱情就是这样的,永远都遇不到最对的那个。当遇到的时候,却都老的老,死的死,徒留一声叹息。

但至少曾经这样快乐过,在我十七岁这年的新年里,拥有这个浪漫的烟花之夜,我只觉得死而无憾。

年后,我妈终于可以出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出院后,我妈还是在家静养。

那些日子,段柏文再次成为我家的常客,一来就给我妈切水果,倒茶,服侍她吃药,还坐在床边陪我妈说话,马屁拍得没话说。

“以后你别一大早出去买菜了,我买好带过来。”他穿上了围裙,俨然把自己当成男主人,卷着袖子干起了家务,还嘱咐我:“你负责做饭就可以了,其他事都我来啊。”

我走进卫生间,把马桶刷拿出来,故意伸到他脸前,说:“马桶也归你刷!”

他拽过刷子就冲进卫生间,我听到哗哗哗的冲水声,他竟然真的在刷马桶。我冲过去夺过刷子,忍无可忍地说:“别刷了。”

他歪着嘴笑了笑,压低声音说:“算了,就当我替横刀在你妈面前尽孝了!”

我又毫不犹豫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气鼓鼓地跑出去,坐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横刀长横刀短,哪壶不开提哪壶。横刀这个时候也该放假了,我真怕他忽然一个电话,邀请我去他家吃个饭啥的。万一真是这样,我就只能死在他面前以示清白了。

几分钟以后,他从卫生间出来,坐在我旁边。

我往旁边挪了挪,他就往我这里靠了靠。我再挪了挪,他又靠了靠。直到我快坐到沙发的扶手上,他才往回坐过去一点点,身子侧过来,对我伸出双手,手心手背轮流给我看过,说:“我洗过手了哦。”

说完,他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麻利地削好一只苹果,扔掉外皮,对我说:“赏脸尝一口?”

那一刻,我的心已经化掉了,整人个飘到空中去。但我还是,熬了三秒钟,才凑过去咬了一口。

我闻到他手上的橘子味洗手液的味道,几乎要淌下泪水来。

“你不恨我了吧?”他问我。

我咬着苹果,努力地摇了摇头。

“恨,还是不恨?”他不明白。

我还是摇头。因为我的心里,也没有真正的答案啊!是谁说过,爱的极致就是恨,恨的极致就是爱。这样高难度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他呢?

但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天天都来,早晨八点报到,晚上八点离开,比上班还准时。

他买菜,我做饭,我们甚至一起打扫家里的卫生,一起去超市买年货,剩下的时间看看书,写写作业,陪我妈看电视,打瞌睡,说笑话。

那几天,我真的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段柏文是我的哥哥,我也知足了。亲人是一个人身上一辈子都割舍不去的一部分,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离某些女生远些,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他的宠爱,直到天荒地老。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我让他教我数学题。

“你招呼也不打,就把我一个人丢在理科班。”我说,“我现在成绩差成这样,你起码得负一半的责任。”

“不喜欢理科还选理科?”他说,“你就是这么任性。”

“谁说我任性?”我回答,“你和我做同桌的时候,就嫌弃我。我走了,你不高兴坏了才怪!”

“胡说,我还挺想你的。特别是没饭吃的时候。”他头也不抬地在草稿纸上演算,没有看到我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什么叫挺想的?挺的意思,是超过百分之五十,还是不到百分之五十?比一点点想还要多一点?还是比较想的意思呢?总之不是非常想,也不是特别想,最后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词:鸡肋。

我对他来说,只是鸡肋而已吧!

我正胡思乱想,他又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我帮你打扫卫生的时候有发现……”他说着,从我的床底下拉出一个塑料袋。一看到那个塑料袋我就差点晕过去。他却饶有兴趣地把塑料袋打开,抽出那条——有破洞的牛仔裤!好吧,我承认,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它看上去确实傻透了。

“横刀给你买的?”他指指,说,“老实说,这些衣服鞋子真的很不适合你。我看他的品味真有待提高。”

“不要随便翻人家的东西啊!”我扑过去,把那条裤子抢过来,卷起来,用脚踢到床下,憋出来两个字,“胡说!”

“哦。”他佯装老到,“谈恋爱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就是不能太放肆。”

“那你呢?”我牙尖嘴利地反击,“雪中漫步算不算秘密?酒吧约会又算不算?”

“你真的想多了。”他说,“我和斯嘉丽没什么秘密,我和韩卡卡更没什么秘密。她们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呆住了,正怕他说出喜欢的是我这种类型之类的让我彻底疯掉的话语来时,他从地上捡起那个塑料袋,又掏了掏,掏出一个相机。

说真的,我当时脑子里完全没有对那个已经被我忽视很久的“作案工具”有任何的概念,而是沉浸在他刚才的一番有关秘密的论述中。直到忽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灵活地摆弄它了。

我如梦初醒,心想,我应该已经把所有的照片都删了吧……删了吧……可是,似乎……应该还有一张……我没舍得的……

我缓缓地站起身的同时,他抬起脸,一脸错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脸色苍白得可怕。然后他把相机摆在了桌上,指着那张因为抖动而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出他和某人紧紧相拥的照片,问我:“你是不是把你的相机借给什么人了?”

晴天霹雳下,我患了失语症。

但他不依不饶,举起来,凑到我鼻尖下,让我仔细看清楚,继续追问:“是不是横刀?是不是?”

此时此刻,我只好,真的只好,选择了沉默。

“我会灭了他。”段柏文那天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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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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