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完全没想到,段柏文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斯嘉丽的家。

斯嘉丽的房门是他推开的,我看到她躺在床上,在挂水。

她还是斯斯公主吗?

我差一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的脸浮肿得要命,两只眼睛一点神都没有。昔日有型有范儿的斯嘉丽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怪模样,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她在新年短信里想要告诉我的秘密吗?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你的秘密。”段柏文对躺在那里的斯嘉丽说,“你要相信我,不过,我觉得你可以亲口告诉于池子。你们是朋友,不是吗?”

段柏文说完这些话,离开了斯嘉丽的家。

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俩。

我自觉窘迫,因为我们看上去两败俱伤。

先开口的人是她,我以为她势必要问及我的鼻子,没想到她没有。

“好久不见。”她比我自在多了,微笑着,对我伸出那只打点滴的手,“给我一点元气,替我暖暖。”

我只能握上去。

她把脸缩进被子里一半,只露出眼睛,看着我,问:“我难看不?”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摇摇头,说:“比我好看。”

没想到她却笑了。

“怎么会这样?”我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脸颊,刚刚按过的地方就凹进去一块,就像一块冰凉的橡皮泥。就算是过敏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也没有落到过这种地步。

斯嘉丽说:“元气小姐,看来,我不得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听好哦,这个秘密就是,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有先天性糖尿病,天天都需要打针。我表姐就在医院工作,所以每次我都去找她打,可以免费。但我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需要这种感觉。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听上去很傻啊,但是,你真的能给我元气的哦。每次看你咧着大嘴傻傻地笑,我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呢。”

“有病就治啊。”我苍白地说,“你还成天把自己搞得那么忙!”

“我再忙,也没有我爸妈忙。我身体不好,他们还整天在外面忙他们的生意,连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钱对他们来说,比我这个女儿重要很多。我就是病死在家里,估计他们也不会在乎。所以,我不想用他们的钱,我宁愿自己去挣,然后自己买衣服,买化妆品,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我喝酒,过度劳累,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只希望可以多吸引他们关心我一点。听上去,很傻吧?不过你放心,你的段柏文跟我不一样,他去酒吧,纯粹是为了打工挣钱,他说他爸爸欠了很多债,他是去挣生活费。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至少在我心里,我是这么想的。元气小姐,我向你保证,我们真的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可是我们倒霉,被处分,被人瞧不起。我被处分后,学校打了电话给我爸,我爸知道后就把我暴打了一顿,你还记得那天放学,我求你陪我回家吗?其实那天如果你肯陪我回家,他是不会打我的。他这个人死要面子,如果有同学在,拼了命也要装出慈父的样子来的。但是你不肯,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朋友,所以那天,我被他打得很惨很惨,我跑到学校,遇到段柏文,是他陪我,安慰我,我很感激他。可是元气小姐,请相信我,我真的当你是好朋友,我不会做出你想象中的那种龌龊事。即便我真的很喜欢谁谁谁,我也会守口如瓶,这是我永远的秘密,我不会讲……”

我看着躺在那里的斯嘉丽,觉得我完全不认识她了,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过的最最朴实也最最冗长的一段话。就像一个兀自播放的留声机,我没有打断她,而是侧耳倾听。就像她从前常常对我做的一样。

原来“偏偏喜欢你”,不过是张国荣唱过的一首歌。

原来她那套行头不过是为了给某品牌的MP3做促销小姐量身定做的。

原来她在酒吧里喝成那样,只是为了五千块钱。

原来她放纵自己,只希望爸爸妈妈多看自己一眼。

原来她从来不吃糖不是怕长胖,而是她有糖尿病。

……

我的心又开始痛了,嗓子里发不出一个音节。虽然她做作、臭美、虚荣,可至少,她懂得真实地活着。

和她坦荡荡的真相相比,我的那些龌龊难言的谎话和对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偏见,要怎么讲给这个被我害得下场落魄的公主听?

我羞愧得快要闭过气去。

我在她的床边发现了一个暖水袋,去厨房灌起热水来,让她的手腕枕在上面,又帮她把她乱七八糟的发型重新梳理了一遍。

做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真的差一点就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说出一个字。我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自以为是了,只有让我自始至终都在臆想的独角戏彻底落幕,才算对得起所有观众。

走出医院的门口,段柏文正站在路边等我,他竟然咧着嘴开心地微笑,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场械斗。

他只是问我:“你说那家伙是不是该打呢?”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他:“如果我和斯嘉丽掉在水里,你会先救谁?”

他叹息说:“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整天问我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呢?你能不能稍微对你的朋友有一点点起码的信任呢?”

“谁?谁是我的朋友?”我问。

“斯嘉丽,还有我。”他说,“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吗?”

喔,这个答案,离我心里真正的答案,原来真的有距离。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恋人未满,或者是半糖主义,没想到,只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就好像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命运的安排,并且,第一次没有想去奋起反击。

所以,我竟然也可以笑着对段柏文说:“其实,你和斯嘉丽也不是不可以谈恋爱的,但是,要把她的病治好的,不然会影响将来的哦。”

“又找抽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再跟那个垃圾有来往,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我很想很想说:“他不是垃圾。”但我又因为没有勇气而放弃。因为如果我这样说了,那我就会在他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垃圾,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情愿的呀。

我总算发现了,原来我一点也不勇敢。

和病成那样也不肯接受同情的斯嘉丽比,和敢为了朋友讨一个公道而打架的段柏文比,和站在舞台上大声喊出“我喜欢你”的横刀比,甚至和爱一个人三十二年也不肯说出口的妈妈相比,我简直胆小得不如一只小蚂蚁。

如果回忆会说话,它也许真的会开口骂我傻X。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我妈问我:“柏文呢,你不是说约他逛街去的吗?”

“妈。”我说,“要是我和柏文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谁?”

“真是傻!”她重重敲一下我的头说,“妈妈老了,应该是你们一起救我才对。”

“你在逃避,”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定会救他的对不对?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比我重要,对不对?”

“又犯病了。”我妈生气地说,“停止胡说,去吃饭吧。”

“你喜欢段伯伯,所以喜欢他的儿子,我可以理解。可是妈妈,爱情难道真的是生命是最重要的东西吗?你这么拼命工作,甚至生病住院,就是为了替他们家还债,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请不要忘记,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说完这些话,我回了我的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我妈敲开我的门,抱着她的几个本子,对我说道:“池子,妈妈想和你聊一聊。”

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大病初愈,脸色还不是很好,我又因为我的任性伤害了她,心里好难过。接过那些本子,我低声而苍白地对她说:“对不起。”

“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完,拉我在她身边坐下,开始了她漫长的讲述:

“很小的时候,我和你罗阿姨就是好朋友,我们一起在军区大院长大。你罗阿姨从小就是个美女,唱歌,跳舞,样样都行。我跟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就好像她是玫瑰,而我就是一棵狗尾巴草。但好在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情。我们相依相伴地长大了。

“直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们遇到了你爸爸,他谈吐幽默,帅气大方,于是我们都爱上了他。所不同的是,你罗阿姨把对他的仰慕和喜欢统统告诉了我,而我却因为自卑,把这份爱深深地藏在了心里。

“后来,你罗阿姨和你爸顺理成章地恋爱了,我常常躲起来一个人流泪,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有希望。但是,段伯伯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疯狂地爱上了你罗阿姨,疯狂地追求她。和你爸比起来,段伯伯家庭条件好得多,对罗阿姨也百依百顺。相比之下你爸爸脾气很坏,大男子主义很重。那些日子,你罗阿姨多少有些犹豫。出于私心,我不停地劝说罗阿姨跟段伯伯好,还偷偷给你段伯伯出主意,教他如何讨得罗阿姨的欢心。甚至在罗阿姨在前编造了一些莫须有的事实,说你爸是如何花心,如何不安全等。

“终于有一次,罗阿姨瞒着你爸去和段伯伯见面,而我却装作无心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爸爸,最终导致了他们吵架并分手。

“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爸爸娶了我。而你罗阿姨,则失望地嫁给了一直追求她的段伯伯。我们两家有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来往。你两岁的时候,你爸爸得病死了,为了给他看病,我们欠了很多债。我一个女人,拉扯着才两岁的你,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报应,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真的不想活了,就在我准备把你送到孤儿院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你罗阿姨出现了。那些天她几乎天天陪着我,做饭给我吃,给我讲笑话,鼓励我为了你勇敢活下去。那一年中秋,下很大的雨,她还冒着雨来给我送月饼,结果被车撞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多天。其实她已经查出患了血癌,怕我担心,还一直瞒着我,就怕我花钱给她买药买保健品什么的。

“她对我的这份友情,是妈妈一辈子的财富。而妈妈对她所做的事情,是妈妈一辈子的愧疚。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我必须去照顾好她的家人,她的儿子,包括她的丈夫,这是妈妈的责任。池子,你长大了,一定能理解妈妈了,对吧?一个人活在世上,最紧要的就是不做亏心事,要活得坦坦荡荡,活得明明白白。只可惜,妈妈懂得太晚了,是在彻底失去了你爸爸这个爱人、你罗阿姨这个知已后才明白这一切,代价太大了。”

听完妈妈这一席话,我恍然大悟。我这才知道,原来妈妈日记里所写的“我们爱的同一个人”并不是段伯伯,而是我爸爸;我这才知道,原来妈妈在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也曾经干过那么多傻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自以为了解的每一个真相,其实都不是真正的真相。原来我对这个世界的偏见,都是我一个人的臆想;原来真相并不一定是真相,谎言却永远是谎言;原来我以为记忆可以删除,性格可以双面,却不知道,真正的爱,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能够刻骨铭心地懂得。

那晚,妈妈把那些本子一起交给我,对我说:“池子,你长大了。既然你已经看到过我这些日记了,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了。希望你不要犯和妈妈一样的错误,平安快乐地长大。无论如何,你都是妈妈的心头肉,最重要的那一个,因为,你是妈妈和爸爸爱的结晶和证明啊,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我哭着投入妈妈的怀抱,她紧紧地回抱我。回忆起来,从我十岁以后,我们母女很少有这样的拥抱,眼泪终于冲破那些内心的小禁锢,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密和幸福。

那夜,我抱着妈妈的日记入睡。我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起我想要自杀的那个晚上,出现在天空的那可以许愿的风筝和那对幸福的夫妻。

如果真的可以许愿,我希望我妈妈还有时间和机会好好地再爱一次。

也许是哭得太久了的缘故,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我的脸又过敏了,忽然肿成一个馒头。我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窗外的阳光,迎接阳光的沐浴—忽然下了一个大大的决定,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段柏文,告诉斯嘉丽,告诉横刀。

我要对段柏文说:“对不起。你冤枉横刀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错了。”

我要对斯嘉丽说:“对不起。段柏文不是我的男朋友,而且我就是举报你的那个浑蛋。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要对横刀说:“对不起。我根本不喜欢你,还利用你,让你受伤,又让你担心。祝你考上复旦。忘掉我,我不值得你留恋。”

从此,我要捏碎那些谎言的泡沫,捏碎那个不愿爱自己的自己,卸下所有的秘密轻装上路。我要敲碎成长的围栏,勇敢地放自己去无边的大海,哪怕从此以后,鱼池子里再也没有鱼,只有微风卷起寂寞的涟漪,只有细雨打湿孤单的回忆,但只要你还记得我来过的温度,在你耳边的叹息低语,相遇时溅起的那粒水珠,我也曾那么近地靠近过幸福。

段柏文,我真的好喜欢你。

这将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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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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