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睡眠一定是时间的小女儿,他才对她最宽容最奢侈。每次醒来看表,我都会惊叹时间在睡眠这桩事情上,居然逗留了如此之久,而我往往毫不知情。

不知道是因为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还是因为盖在我身上的两条棉被实在太厚太沉,醒来的时候,我竟然满脸都是汗水。

我伸手去擦,却发现手心的汗更多更密。

被窝里的气氛不同寻常,闻上去像是一种只有清晨的露水才有的好闻的气味。我完全不明白,我在哪儿?

我望向格子木头做的床棱外,一丝鸡蛋清般细腻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梳妆台上,窗外的雪停了,我能隐约看到院子里的另一间屋子的檐头露出的青青的颜色。我甚至,能依稀闻到窗外厚厚积雪下急不可耐要散发出来的迎春花的香味,虽然冬天根本还未过去。如果这真的不是做梦,那一定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我很老土地掐了掐自己,以证明我不是在梦中。

然后,我努力掀开那两条被面缝着盘旋的龙凤图案的金色棉被,挣扎着坐起来。我一定是昏睡太久了,眼睛聚了好一会儿的焦,才看清周围。

这真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我转头,才发现前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清晨的阳光正好打在她身上。她的穿着很奇怪,大红棉袄和绣花棉裤的搭配,头上包着一块很漂亮的蓝色头巾,像个刚出嫁的农村媳妇,而且,她正在擦拭一把又黑又亮的猎枪,嘴里哼着飘忽不定的曲调。

见我醒了,她立刻举起猎枪,瞄准,对着坐在床上呆望她的我,发出“砰”的一声。

是夏花。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吓到我,我笑了,内心有遇到故人的莫名安全感。

她把猎枪小心地放在地上,坐到床边,轻声问我:“醒了?”

“这是哪里?”我问她。

“你昨晚烧得像个小迷糊。”她说,“梦话连篇,我照顾了你一晚。”

“谢谢你。”我摸摸自己还有发烫的脸颊,有些不相信地问她,“我说梦话?”

“是啊!”她说,“你一直在喊妈妈,一看就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娇宝宝。”

“才不是。”我为自己辩解。我不相信她的话,我从小到大,就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撒娇地唤妈妈。所以,在梦里更不会。

“哈哈哈。”她笑,显然更不信我的话。

我有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完全没化妆,但皮肤很好,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有一颗有点尖尖的,看上去很可爱。

我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才发现我只穿着内衣。胸前那把直指心脏的短剑神奇般的回归抑或重新降临到我身上,好像还沾着我汗水!

我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立刻又笑着说:“衣服是我给你换的。至于这个护身符嘛,是他给你戴上的。”

我疑心,他们姐弟俩,是不是都去学过猜心术。

“你的车没事?”我问她。

“卖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给他买了辆越野车,他想了很久了,只可惜没太多的钱,买的也是二手货。”

“那你不开车了吗?”我说。

“我?”她朝我眨眨眼,哈哈大笑,“你没看出我隐居江湖了吗,以后我靠打猎为生。”

说完,她拍拍我的头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把一碗盛满浓浓的褐色汁液的药碗。她把它端过来,送到我唇边:“喝吧,妹妹,祖传秘方。”

我接过那晚还发着微微热气的汤药,仰头喝下。这汤药味道极苦,喝下去的时候,我的舌头都在打颤,不过这点苦对我而言完全不在话下。记得三四岁的时候,奶奶就喂藏药给我喝,盛在小银勺里,抵着我的舌根,一仰脖子,仿佛快要吐出来,最终却帮助汤药顺利进入肠胃。奶奶用那样的方式训练我喝药,简直比囫囵灌下更为刻骨铭心。

从那时起我就信任良药苦口的说法。因为按奶奶的理论,生病的人身体有一个窟窿,只有那些苦辣的汤汁可以让那些啃噬身体的病菌缴械死亡。

夏花把药碗接过,看了看空空的碗底,满意地说:“果然不是娇生惯养型的。”她把空碗搁在桌上,对我说:“饿不?”

我摇摇头。

“那就再睡会儿?”

我点点头,摸着我暖和的胃部,又一次滑进了被窝里。

夏花又回到床边的座位擦她的枪,我仍然不知我身在哪里,也一直都没有看到他。但奇怪的是,我没有追问的欲望,反而在心里滋生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在这种安全感和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我很快又进入了很深的睡眠。

这一次的睡眠,梦很清晰。

我梦见了爸爸,也梦见了奶奶。仿佛跟她离开我那个白天,一样的梦,也是一样的山头。

只不过,这一次又多了一个她。

他们好像在喝酒,把酒倒在怪异的银质高脚杯里,一饮而尽。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和爸爸,然后,他们跳起了舞。爸爸把她抱起来,是的,我只在遗像里见过的爸爸,我的爸爸,他有个比任何人都牛的名字,叫马飙。他也有着比任何人都豪爽嘹亮的笑声,让人听着,就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一起笑出声来。

他们好像在喊我,奶奶手里捏着我从小最喜欢的那一只摇鼓,唤我过去。梦里的我,好像和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没法走近,却能看清他们所有人的表情,说不出有多幸福愉快。

这样的梦,应该算是从我记事开始,少见的美梦之一了吧?

所以,当我在下午四点醒来的时候,我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大半。我很少生病,这样长久的睡眠对我而言简直是种罪过,我飞快地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他的护身符,对着阳光看,发现它变得更柔和,甚至隐隐散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让我难免有些精神恍惚。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取下它来。

我的球鞋晒在窗台上。床头有双拖鞋,我穿了它走出门,发现毒药正在洗车。一个细长的皮水管被他捏在手里,车身多余的积雪像被热水烫掉了一层皮似的,欢快地掉落下来。

他发现了我,夸张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歪着头,甩着手中的皮管,得意地说:“马小羊,欢迎来到美丽的艾叶镇。”

哦,这里是艾叶镇?我知道这里,这是全县最美的地方,离我们县城特别近,大约只有几公里。初中的时候学校郊游来过,可惜那时候的我压根懂不得大自然的景色,除了埋头读书就埋头读书,用颜舒舒的话来讲,迂得无可救药的迂。

冬天日光短,不过四五点,黄昏的气息已经仿佛晚归的脚步一般慢慢逼近。就着昏黄的落日,我眺望四周。一切都溶解在这醉人的橘黄色雾气中,特别是不远处一座不算挺拔的山,居然这个季节仍然被绿色植物完全覆盖,看不到一点儿苍老的迹象,反而苍苍郁郁,像一只巨型的仙人掌球一般生命力旺盛。

这里是世外桃源,抑或人间仙境?我禁不住大口吸进清凉的空气,感冒一刹那似乎全好了。

转身,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笑。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穿着拖鞋的自己,想着昨夜他替我擦脚的情景,脸上的红潮就要命地重返家园了。

好在没过一会儿,夏花就招呼我们吃晚饭。

满桌菜肴居然都放辣椒!我差点以为我看错——我以为所有江南人的口味极限就是酸菜鱼。可是我看到的的的确确是辣子鸡、酸辣白菜和辣粉条。这似曾相识的味道和菜肴,立刻引起我浓厚的食欲,空气中弥漫着的辣椒香味,简直可以用催人泪下来形容了。

我刚吃了半碗饭,夏花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说:“忘了,你睡觉的时候,这玩意一直在响,我替你关了。”

我以为是阿南的电话,立刻忙不迭打开手机,一看是颜舒舒,她从中午一直在打,打了差不多有十几个电话给我。

不好!

我完全忘掉了,今天是肖哲的生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打过去解释。我不是故意失约,相信他们能理解的吧。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她发来了一条短信:“你跟毒药走了,他哭了,我伤心了。”

我把手机放到桌上,继续吃饭,没想到毒药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首歌: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你若担心我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

他看了夏花一眼,也同样按掉了它,没有接。

电话又不折不挠地响了起来,他故伎重演,关了机。

夏花狠狠地拨拉了两口饭:“我他妈早警告过你,要是让他知道我现在在这里,我饶不了你。”

毒药解释:“我什么也没说。”

夏花还是不满:“早就叫你不要去惹那个神经病的女儿,你偏不听。”

毒药头也不抬地回答:“要不是你他妈的傍了她的秃瓢老爹,她妈能变成神经病吗?”

夏花大怒:“要不是我他妈的去傍秃瓢,你他妈现在死哪里还不知道呢!”

毒药回嘴:“我宁愿死!也不愿意陪你丢这个脸!”

夏花丢掉碗,站起身来,对着毒药:“你再说一次。”

“怕我说?”毒药站起身来,手指着门外,“你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么,整天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看看你的样,跟个农村妇女有什么区别?胆小鬼!”

夏花拿起桌上的一只空碗,向着水泥地奋力一砸,碗在地上开了花。这个惊天动地的动作之后,她指着半开的大门,对着毒药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然后,她自己跑进了里屋,把门砰的一声带上了。

空气里,能听到尘埃破碎的声音。

我看到毒药颓然地坐下,他拿起了另一只碗,慢慢地把玩。我等着他把它砸碎,等他出了气,我就可以上去安慰他一两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把碗放回了原处,然后对我说:“没办法,我们总在吃饭的时候吵架,从小就这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他,这简直是我最不擅长做的事。

他站起身来对我说:“走,我们出去透透气。”

“去哪里?”我问他。

“吃人谷。”他做个吓我的表情说,“专吃小羊。”

看上去,他心情不算坏。但我想刚才他的愤怒,应该也不是装出来的吧?“毒药”的意思,难道就是滋味难辨真假?我看他的眼睛,眼珠分明,此时此刻显得一派天真。可我发誓,这不是他的真表情。我怀着忐忑的心转身要往屋里走,他却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我一拦:“早知道你这么不给面子,我昨晚就应该趁你迷糊,把你扔了喂狼。”

“换双鞋不行吗?”我回身对他说。

对付这种人,只有声音比他大才行。

二十分钟后,我已经和他来到了山顶。虽然我身体仍有微恙,刚落过雪的山路也不好走,但经过昨夜强化训练过的我,这些小困难都显得不在话下。山顶上黄昏的天美得不可言语,我觉得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它都是苍白的。我仰着头惊喜地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拖住说:“小心,前面是悬崖。”

真的是悬崖。

孤悬在半空中的悬崖,除了后半部与山体相连,大部分都悬在高空。夕阳温柔地倾泻下,照在地面上依旧残留着末化的雪,反射着隐隐的白光。一切跟我上午刚刚做过的那个梦完美吻合,我屏住呼吸,生怕又是一场梦。

他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塑料袋,铺在地上,拉我坐下。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我同时也觉得,他有很多的话要跟我说。但此时,沉默的力量却超越一切,我还是宁愿将千言万语藏在心里,那样才是最安全选择吧。

怪只怪这美好的风景,彻底扰乱了我的心。

“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他做个飞的手势对我说,“琢磨着自己会轻功,跳下去,像飞。结果没一次能鼓起勇气。”

“你别跟夏花吵,”我说,“她对你挺好的。”

“我们不是一个妈。”毒药说。

“嗯。”我说。

“你为什么不惊讶?”他转头看我。我只是笑笑,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出卖于安朵。

“你最怕的是什么?”他忽然问我。

我想了半天后答:“失去。”

“呵呵,小丫头也懂失去吗?”他说,“你可真正尝过失去的滋味?”

“什么叫真正失去?”我问他。

“比如,失去父母,失去信任,失去爱,甚至,失去自由……”他看着远方,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明白的。”

“我懂。”我说。

“谢谢撒谎。”他臭美地说,“每个喜欢我的女生,都喜欢这么说。”

“那你是不是喜欢跟每个喜欢你的女生说这些呢?”

“不。”他飞快地回答我,“你是唯一一个。”

“我是孤儿。”我看着他,不再回避他的眼神,吐出了这四个字。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跟人提起,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四个字。我早将它当作一个秘密,或者一个黑色的锦囊,扎紧口攥在手中塞进心里,谁也不能尝试得到或者发现。当我终于吐露,心像撕裂了一小块,有轻微的疼痛,又像本已缺氧的鱼,终被狠狠地抛进碧蓝的海水里,一瞬间拥有了永恒的无边无际的自由。

原来,直面这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他把手悄悄地放到我肩上,轻轻地,若有若无。和往日那个他完全不同。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才听到他坦白的声音:“那晚我并不是有意要侵犯你,我发誓。”

我的脸微红,继而变得潮红。

然后他又用宣誓一样的声音补充了一句:“马小羊,放心。以后,我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欺负你,包括我自己!”

我抬起眼,和他对视了一眼,又很快地转开了眼神,望着远方一汪深黄色的天。

他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放在我的眼角,替我轻轻擦去泪水。

山顶的寒气早就悄悄袭来,可我却丝毫不觉寒冷。我们彼此依偎着坐在一处,什么话也没再说。说来也奇怪,所有刚刚还在心里翻腾着恨不得一吐为快的话语,随着那个伸手抚过我脸的动作而归于了平静。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明白了什么叫懂得。如果不是因为懂得,我们不会那样一直坐着,就像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所有的故事都不必清楚结尾一样,直到落日洒进了最后一抹余晖,天空也收敛了它原本的色彩,眼前的世界终于像疲惫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满足地合上了眼。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书上说的相望即相知,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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