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一月三十号是月考的最后一天。因为预报第二天有雪,所以把最后一门英语考试提前到二十九号晚上,月假也跟着提前一天。

晚上考试的事直到下午放学才通知,不少同学大呼“上当”,我只能拨他的手机,通知他那晚的“约会”取消。

可是他的手机居然停机了。

我想去超市买充值卡替他充值,偏偏充值卡也售罄。

不承认蹊跷都不行。

傍晚时分,寒流即将来袭,莫名的狂风到处乱窜,校园里连行人都少了很多。我独自一人往考场走去的时候碰到肖哲。他最近感冒了,穿戴极厚,宛若一头棕熊,这会儿正戴着耳机,一边走一边大声用浓重的鼻音朗诵着英语课文。看到我,用英语跟我打招呼:

“HelloMaZhuo,What’snew?”我当时只顾在心里暗自祈祷他不要等我太久,压根不想理肖哲,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喊住我,说,“马卓!借我面纸救急!”

我连忙把面纸丢给他了事,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先提出要求,而有些人总是要等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说出自己要的是什么。

考试快要开始前,我关闭手机,却意外收到阿南的短信:明日暴雪,今晚来学校接你回家,等我。

真是雪上加霜。

那晚的考试,我一直心不在焉,一直看着窗外,期盼他会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可是不幸的是,整整两个小时的考试,除了监考老师的踱步,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出现过。

考试结束之后,老爽宣布,今晚有条件的同学可以先回家,以免明天因大雪出现道路拥堵造成不便。我决定冒险,先不开机,直接去找他跟他解释清楚,再回来等阿南的电话。

可是当我围着一条厚实的围巾往校门口走的时候,却看到阿南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车上的阿南似乎正在接电话,背对着我。我连忙用围巾裹住头顶,妄图猫着身子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偏偏此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而沙哑的感冒者的声音。“马卓同学!”

我狠狠心,想装作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却又一次大喊:“马卓同学,我都看到你爸爸的车了,你——走——远——啦!”

我愤怒地回头,真想一脚踢翻他。可他却像一只雀跃的棕熊一般,一蹦一跳地跑到我面前,艰难地说:“马卓,你怎么走得这么快,难道没看到你爸爸的车吗?”

还有什么比欲哭无泪更适合形容我那一刻心情的词语吗?

阿南终于发现了我,他在肖哲身后,由远及近地走来,手里还抱着一件军大衣。

“降温了,冷不冷?”他关切地替我披上大衣。

“不冷。”我应着,怨恨地看了肖哲一眼,他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么晚了你还去等公车吗?”阿南倒是关心他,“要不上车,我送你一程。”

“别别别。”他奋力地摇头,好像送他一程像是叫他去杀人一样。阿南觉得他太客气,居然一把搂住了他,说:“快上车吧,我看你也冻得够呛,有车送起来很方便,男子汉别太婆婆妈妈的了。”

“好!”没想到肖哲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们一前一后地往车的方向走去,我的脚步却挪得比什么都慢。上了车,肖哲不客气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独自一个坐在后排。

阿南发动了车子,掉头,开出校门。

可是等等,我好像从车窗里看见了他。

他穿着一件皮衣,鼻梁上架着一个风雪镜,表情冷峻。车灯从他身上扫过去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确信那就是他。阿南和肖哲应该都没有看到,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他好像也能看到我,他正靠在校门旁边的一堵破损的墙上,一只手正护住打火机点烟,打火机的光照在他的风雪镜上,我看不到他的眼神。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你站在我对面,我却不能对你说:“一切都是误会。”

一定是日子浓得太像蜜,只顾粘着我和他,以至于我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个肖哲在。而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在所有他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他最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在他最不该行动的时候行动,搅坏所有的一切。

阿南开了车里的暖气之后,肖哲手里捏着一包用剩的面纸回头对我说:“马卓同学,还给你面纸。”

如果不是因为阿南在车上,我真想把那包面纸丢到他脸上,劝他从此消失在我面前。

这次月假一共放三天,前两天一直是大雪,阿南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奶奶也来了,我根本找不到机会出门。第三天终于出了太阳,下午阿南出门了,我跟奶奶谎称要提前返校,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他家。三天以来他的电话一直都是停机状态,我给他充上了手机费,仍然是停机。

由此我知道,他是主动停机,并不是欠费。

我决定只要见到他就主动把一切错误都承担下来。我愿意跟他解释一切,只要他愿意听。怕遇到夏花,我们从不在他家约会,但这一次,我别无他法。

刚刚走到他家门口,我就看到刺目的MINICOOPER,看上去毫发无损地停在院子门口,顶上还有一些残存的积雪未化,在黄昏的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柔和光泽,完全是偃旗息鼓的状态。

雪从昨晚开始就停了,看来她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会儿了。

那我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他家院子的大门没有锁,门缝里的光景像在召唤我,于是我走了进去。

到了冬天,这里完全是不一样的景象。不知是不是因为无人打理,偌大的院子里看不到一点绿色的植物。

我蹑手蹑脚,其实心里说不出有多害怕。我害怕见到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害怕等待我的是一个骗局,更害怕我刚刚拥有的一切其实已经悄然离开我了。在这个哀伤的冬日黄昏里,我忽然变得莫名无助,莫名伤感。我对世事从来不抱太大幻想,总是先料定最坏的打算。所以,说我宠辱不惊,其实是抬举我,我只是不善于构造梦幻般的结局而已。

一进屋子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但当我看到他们俩只是呆坐在堂屋里,一个握着一个掌上游戏机在百无聊赖地打着游戏,另一个捧着一本旧到不能再旧的言情小说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个叫晶晶的女人原来长得并不老,卸妆的样子也不算太难看。是她率先看到我,继而绯红的脸上挂着一抹不同寻常的微笑。看来她喝得不少。

她合上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谁也没看,就这样走到堂屋的门口,把夏花的拖鞋脱下,换了一双高跟鞋,噔噔噔噔地走出了院子。

我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喝成这样,照理说她是不能开车的。他好像视她若空气,仍然坐在那里,双腿摆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看着游戏机,也视我若空气。

我这才注意到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酒瓶,那只通人性的黑狗乖乖地躺在他脚旁。

在他的地盘上,我不敢轻举妄动。

“你的电话停机了。”我说。

“嗯。”他答。

“为什么停掉它?”我往他身边走的时候碰倒了一个酒瓶,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双眼通红,那眼神只告诉我一件事:他醉得不轻。

“干嘛喝这么多?”我忍不住问。

“哼哼。”他并不回答我,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说,“马小卓喜欢小瘪三。”

“好了,别乱说。”即使他真的醉了,我也不允许他乱说。

他逼近我,轻轻地说:“你再喊?”

“我叫你别乱说。”我软了下来,说,“我要跟你道歉,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都是误会。你千万别乱想。”

“哪个晚上?”空气中的酸性气体弥漫开来,他却跟我装傻,为了中和这种气味,我走近他,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说:“三天前,我没去赴约,是因为考试临时改到晚上,我爸爸又来接我,所以……”

“要想跟我道歉也可以,”他打断我,搂过我,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不过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做的,不喜欢说的。”

我闻到他连发根里都是酒气,他跟我在一起,从没喝过这么多。

“可我只有两个小时就要上晚自习了,而且,”我望了他一眼,勇敢地说,“你也不缺人陪,不是吗?”

“吃醋的人是我吗?”他笑着说,又一把把我揽回怀里,说,“马小卓也在吃醋,是不是?”

我抬起头,他正低头看我。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勇敢地吻了他。

他一开始完全愣住了,过了两秒钟才开始回应我。又因为反应过来,他一边回应我,一边拼命忍住笑意,全身都在发抖。

这是我这辈子最窘迫的时候,我发誓。

“既然你只有两个小时。”他从地上拎起一只酒瓶,对我说,“那你来。”他走进了卧室,自上次以后,我再也没来过他家,更没有进过这个房间。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我好像能预料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但是又不敢确定。就在我犹犹豫豫地跟着他一道走进卧室的时候,那关于接下来的一切的暗示,就像飞机降落时的地面,越来越清晰明确。

他半躺在床上,床铺很干净,被褥一丝不苟,是全新的。他知道我要来?还是这是别人替他铺的床?我来不及想太多,他已经把酒瓶放在床头柜上,对我伸出一只手,说:“过来。”

我迈了一小步。他笑,说:“我叫你过来。”我终于跌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迅速地吻下来。我挣扎了片刻,嗫嚅着说:“你喝了酒……”

“我喝了酒,但是我清醒得很……马小卓,马小羊,你是我的……你知道吗?”很快,我被他沉重而带着酒气的身体压在了身下。那一天的那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现,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地面,已经看不到血玫瑰的痕迹了。我有片刻的清醒,可是在他如雨点般落下的吻之后,我很快忘记了我是谁。

我是那个怯生生地把装着毒品的纸包送还给他的马小卓。

我是那个围着红色围巾在技校里被他偷袭的马小卓。

我是那个为了要回肖哲的金佛差一点被宰了的马小卓。

我是那个目睹他和别的女人亲吻却落荒而逃的马小卓。

我是那个为了救他发誓永不见他却又自己打破誓言的马小卓。

我是那个愿意用剩下的生命来交换这真正属于我的一刻的马小卓。

人的一生这么长,却只有极少的时间是在为自己而活。那些我生命中飞走的过客,这一刻好像又都回来了似的,他们的脸孔交替而过,像一组回放的深情婉转的离歌。这一刻,我清楚我是在为我自己,在为自己而活。我愿意——我愿意交付自己,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活着。

在爱,被爱。

人生于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有价值的吗?

当年,我十七岁的漂亮妈妈林果果,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手机铃声就在这不偏不倚的时刻响起。

我下意识地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不让我接,我怕是阿南,不肯。争抢中,我们同时看到屏幕上的名字——肖哲。这个名字显然刺激了他,他立刻翻身坐起。

愣了很短的时间,我接起电话。

“马卓,我在替老爽整理成绩单,你想知道你月考的名次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他已经低头出了房间。

我挂了肖哲的电话。他没有再打来,但是发来了短信:“二十一名,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成绩,请自省!”

我索性关掉了手机,然后我出门去找他。

他又开始在喝酒,直接用的是酒瓶,对着嘴在灌。

我冲过去,想抢下他的酒瓶来。但一切无济无事,那么大一瓶酒,已经被他全部喝进了肚子里。然后,他拿着酒瓶坐在那里,终于有了片刻的沉默。

我用指甲在他的手背用力划了一道——这是每当我无计可施时的计谋。他懒懒地看了一眼自己红肿的手背,“怎么,那个和你一起坐上你爸车的人,看来已经是准女婿了?”他好像完全没在听我说话一样故意找茬。

“都说是顺便了!”我极力申辩。

谁知我话音刚落,他像触电一般从凳子上弹起来,一伸手把手里的酒瓶抛了出去,酒瓶正好砸在厨房的窗户上,整面玻璃都顷刻变得粉碎,像是爆炸一样,那些碎片溅起一人多高,我吓得一激灵。

他疯了。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像是可以瞬间就把我吞下去似的,他走近我,一把把我拖了起来,一直拖到了院子里,仿佛拖一个垃圾袋。我挣扎着,根本是徒劳。那一刻我才发觉,原来女人和男人打架,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何况他是毒药。

跟上一次相比,我更加不占优势。我甚至连自卫的勇气都没有,就被他一脚踹倒在地。

我没有来得及爬起来,他又踹了我一脚。我像玩具皮球一样滚到墙角,背上的疼痛让我难以忍受。

“他有什么好?”他把我拎起,重重地掼在地上,大声吼,“你说,他有什么好?!就他配得上你是不是?”他已经疯了,眼里完全没有理智的成分,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我想解释,可是他完全不需要我的解释,一个巴掌拍下来,像把刀那样刮过我的脸,我的半边脸痛到麻木,眼睛都睁不开了,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可他仍然停不下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揪住我的衣领,打向我的另一半脸。我伸出手去,摸到自己的鼻血已经流了一脸。

我真的彻底傻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打我。他像愤怒的猎豹,嗜血的禽兽,他已经不是他。对,他是毒药。我忘了他是毒药,我什么都忘了,连哭也不会哭了。我在他的脚又要伸过来的一瞬间仆倒在地,死死地扒、按住了他的脚,说:“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我……”

他听不到,他是听不到的。

他甩了甩腿,一下子把我甩得老远。我又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全身粘满地上不知什么的脏兮兮的东西。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其他念头了,只有一个字:逃。我爬起来,往门外冲去。他发觉了,立刻伸出手来拦腰抱住我,一抱住我,就往地上摔。

我痛得喊不出,哭不出,只是全身发抖,那些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恐惧地看着他扭曲的表情,他的面目却越来越模糊。然后,他从他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他用刀尖对着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不到的,别人也休想。马小卓,你那么有文化,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同归于尽。”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他妈解释啊!”他大声吼我,刀尖已经完全碰到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了锥心的疼痛。恍惚中,我看到门外冲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不顾一切地扑向了他,然后我听到一声闷响,他就在我眼前倒了下去,刀落在了一边。

我捂住脖子忍住剧痛爬起来,看清了那是王愉悦和于安朵。

王愉悦的手里握着一个板砖,眼里迸射出的凶光,可以杀人。

我看到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血从他的头顶滴下来,很快半边脸就像被血洗过了一样,他却像嗜血人一样失去了知觉,只知道杀人。他迈着摇晃的步子往王愉悦的方向走去,我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疼痛,用力扑住他的身体,对王愉悦喊:“快走!”

话音刚落,我的双手就松开了。他像一根被镰刀斩断的高粱那样,直直地倒在了血泊中。

王愉悦哭着,骂着:“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打你们?你们怎么喜欢这种人?他只配被板砖拍死……”说完,就冲上去,继续踢躺在地上的他。

而他一动不动。

是死了么?

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相比之下,唯一冷静的人是于安朵。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冷静地说:“你们快走吧,这里交给我,我是个病人,没人敢拿我怎样。”

“马卓,你别误会。”王愉悦说,“安朵明天就要去南京了,她只是来要回一些她的东西!”

“你们快走!”于安朵冲我们大喊。

我是不会走的,无论如何。我麻木地蹲下身去,搬动毒药的双腿。那么沉重,我根本没法搬得动,我只知道,他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我几乎是嚎啕着,蹲下身去,费力地想要把他拖起来,就在我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个叫晶晶的女人的声音。“还不快把他搬上车!”

好个王愉悦,只见她冲上来,扛起了毒药,摇摇晃晃地朝着外面走了过去。

于安朵伸出手,抱住我,温柔地说:“马卓,我们终于可以离他远远的了,真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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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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