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表忠心
沉璧闻言找了块石头帮他轻轻托住手臂,迈步走出山洞去视察周围的情况。叶揽洲果然又猜对了。盗墓贼们没有追上来,周围却静寂阴森得可怕,偶有飞禽走兽的嘶吼声从更远处传来。她嗅到不远处有血腥的味道,但她幼年长期跟义父狩猎的经验告诉她,这不是禽兽的血腥。而是人的鲜血,还炙热的,没凉太久的那种。顺着走过去,她看到满地的血迹斑斑,还有被裁断的衣裳碎片。林深处的树根下,还有一支人的断臂。她下意识警觉起来,方才明明没有听到任何打斗声,那这些血水又是从何而来?暗算吗?她心想,难道,是那些上山的贼人吗?“小娘子。”她身后有个老妪的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定住神,站住脚,瞳孔紧缩,没有回头。她有些慌,却并不怕。以她在武学上的修为,在大宋境内真能取她性命的人并不多。但她想起叶揽洲说过,自上山起,她们就是兄妹。而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是小虾米的小女徒。她得害怕。“你……你是什么人……”她故意哆嗦颤抖起来,好似双足被定在地上,吓得一步也走不动。她做出一副想回头却不敢回头的模样,声音更是带了哭腔的恐惧。“别怕,我不是坏人。”老妪拄着一支长拐,走到沉璧面前来,握住她好似怕到苍凉的手。沉璧装作下意识要逃,素手用力从老妪的掌心抽出来。“好孩子,当真不用逃的。”老妪还在对她笑着,脸上的皱纹簇在一起,看似和蔼极了,“我是云没村的人,前来接应你们的。”“我不信你的!我阿兄……我要回去找我阿兄!”沉璧最擅演戏,双唇蠕颤着,好像又冷又怕。“你师傅给了你们木环,送来的货物里有笔墨纸砚,对吧?”老妪见她转身要走,急忙自证身份。沉璧这才敢确定,她当真是云没村里的人。她暗自咋舌,这一次,竟又给叶揽洲猜对了!“婆婆您……”沉璧赫然转头,双眸一亮,反手握紧老妪的双臂,“您当真是云没村的人?”“当然。”老妪道,“这山路地形崎岖独特,我若不是村中人,怎么会这么轻易找到你们?”“婆婆!”沉璧这下信了,如喜极而泣一般扑到老妪怀中痛哭起来,委屈道:“真的吓死我了!那盗墓贼险些杀了我阿兄!”“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老妪拍着她的背安抚,“老婆子这便是来接应你们的。”“谢谢,谢谢婆婆!”沉璧佯装惊喜,拉着老妪的手就忙不迭地往山洞跑,“请随我来!”叶揽洲正在山洞里头卧着,双唇灰白。沉璧瞟他一眼,故意在山洞前大声提醒:“您说说这帮盗墓的,多么心狠手辣!那袖中箭把我阿兄伤得血流不止!我怕他们追杀,只能带着阿兄藏在这山洞里。”叶揽洲知是云没村的人到了,便按着沉璧的话将伤口挤出更多的血来,更忍不住呼痛:“嘶……”血流如注的场景再一次映入老妪眼帘,使她更对沉璧的说辞深信不疑。“阿兄,阿兄!”沉璧慌忙上前,扯着纱布替他止血,“怎么这血竟止不住了!”沉璧知道,叶揽洲是怕老妪看出她会包扎伤口而露出马脚,心里却说他当真拼得很,够能吃苦。叶揽洲吃力地挤着眉,加上憔悴的面容和一头的冷汗,那老妪也共情地愁眉苦脸起来。“你们藏得好生隐蔽,叫老婆子好找。”老妪说着,屈身帮着沉璧扶起叶揽洲,“驴车停在山后接应了,你们慢慢走,不要着急。这外伤虽重,想止血却不难的。”“兄妹”二人对老妪道了谢,就一同上了驴车。在驴车上,老妪就已帮叶揽洲重新包扎好伤口止了血。两人本有心窥探外头地势,但老妪实在戒备,将驴车两端布帘撒下。两人看不清外头经过哪里,只能按青驴子大概一步的距离和时间计算走了多远。约莫只有半个时辰——甚至还不如他们上山来五分之一的时间。驴车就停在一间小木屋外。小木屋周遭并不荒芜,只是寻常的农家院落,院里有石磨,有马厩,还有养鸡的栏子。颇有炊烟袅袅的人间烟火气息,但并没人居住。沉璧暗中啧啧称奇,心说这也没走多远,这村落里却与深林的阴森那样大相径庭。“这……就是云没村吗?”叶揽洲感慨。“不是。”老妪转身,“你们现在重伤未愈,送货也不必着急,就在这里小住些日子吧,不必着急进村子里去。这里很是隐蔽,外人找不到的,你们可以放心休养。”“多谢婆婆。”沉璧客套地道了谢,心里却说这老婆子心眼多,“那送货不急吗?”老妪转头,“等过些时候,村长会让你们进去的。”沉璧又道:“可是那些货,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在交期前送到。”“这不是有不速之客上山了嘛,总有变数,这交期迟些倒是无妨。”老妪笑着,“你们俩现在如果送了货就下山,这般狼狈,会给官府搜到的,到时也救不了你们了。不妨在这将伤养好,然后再进村去。”沉璧还欲再说,叶揽洲却截断道:“若是婆婆不放心,我们直接将货物交给您,您带进村里就是了,我们也不叨扰。只歇一晚,我们兄妹就下山去。”沉璧闻言一愣,感情这意思,是又不进村去了?那我拼死拼活来这一趟,我跟你玩呢?然而老妪却说:“各家各户还有下月采买需求要慢慢收集,都收集好了你们才能下山,下月再送货上来。”“那就多谢婆婆的好意了,我们会安心在此处住下。”叶揽洲忍痛对老妪拱手,客套道:“还望您转告村长,都赖咱们这些小辈不争气,迟了交期,请他千万见谅。”“这没什么,小郎君快歇着。”老妪笑着,将叶揽洲扶到榻上,“老婆子先去村里给你们拿些蔬菜来,再找村里郎中开两副补药。”“有劳婆婆了!”沉璧也顺势感谢老妪。直到这老妪跟牵驴车的男子都走了,沉璧才敢对叶揽洲发火:“你方才说不进村了,可要吓死我了!”“咱们进村的目的要是太明显,身份容易露馅。”叶揽洲沉稳道,“我只是诈她一诈。”沉璧更急了,“你就不怕她顺口答应,拿着驴车给货运走,咱们这一路可就白来了!”“不会。”叶揽洲轻笑,“我们现在带着伤下山,给官府逮着,她比我害怕。”“你是……故意受伤的?”沉璧侧目。“这倒不是。”叶揽洲依旧淡定,“受伤意料之外,但也要合理利用,这箭就不白捱。”“……哦。”沉璧又白他一眼,“你可真是万物皆备于己。”“你与她怎么见面的?”叶揽洲无心斗嘴,忙问这老妪来历。“她好像早就在等着我们了。”沉璧道,“那老妪最初握住我手时,是来试探我会不会功夫。可她不知道,我虽刀剑都会使,可我练武握兵器时,一贯会戴手套。”“你才是万物皆备于己,武功如此高强,还一丁点儿都给人看不出来。”叶揽洲也笑了,“方才演得兄妹情深,是个人都会感动了。”“我是小报探官,行走在外,假身份比真身份好用得多,给人看穿我会功夫可怎么行。”沉璧眸色乍然一沉,“不过,我会功夫她没察觉,但她却的的确确是个功夫不弱的练家子。”沉璧在被那老妪握住手的时候就仔细摸过,老妪的虎口有厚茧,却手指骨节分外有力,让人难以挣扎。是习武之人。“那些盗墓贼应该都被云没村的人给杀了。”叶揽洲继续猜测,“这老妪不简单,咱们还是要慎重。”两人暂时推测不到更多关乎云没村的秘密,只能先借这小木屋歇息下来。老妪是在一个时辰以后回到小木屋的。她带着两只水袋子,分别向两人伸手:“草药已经煎好了,你们放心喝吧。”“……我也喝?”沉璧一怔。老妪点头:“这是驱避山寒和瘴气的草药,我们村里人日日都饮的,除此之外对身子也格外有所裨益。你们初次上山来,又受了伤,应当服一些的。”沉璧和叶揽洲下意识对视一眼,谁也没接那水袋子。“两个小家伙倒是疑心很重,放心吧,小虾米与老妪是故交,老妪怎么会害他的徒弟呢?”老妪面容依旧慈祥和蔼,“何况村长很信任你们,因为你们已经通过了试探和考验。”“何谓试探?”叶揽洲问,“那些盗墓贼?”“是啊。”老妪坐下解释,“这伙贼匪一早就在山下埋伏了。你们上山走到山洞时,我本也看见了,有心接应你们,但村长说你们过于聪慧,倒教我等等看。后来你们遇见那些贼人时,还不忘提醒咱们,更豁了性命去替咱们村里人困住他们,村长才信了你们,命我前来接应。”沉璧试探道:“哪些贼人……”老妪将水袋子往回缩了缩,目光阴冷如霜,“放心,都不会再来了。”如此便能断定,叶揽洲和沉璧的猜测都没错,那些盗墓贼被云没村人给屠戮殆尽了。两人这才主动朝她伸出手,接过水袋子,各自一饮而尽。沉璧将水袋子倒置,以示滴水不剩,叶揽洲同样如此,老妪才笑意更甚。“果然是聪明的孩子,小虾米没有认错徒弟。”“幸得嬷嬷救济,否则我们……是要葬身在这山林里了。”沉璧又樱唇一翘,好似心有余悸,“那边野兽叫声好吓人的……阿兄又伤得这样重。”“小妮子可别怕了,都过去了,村里人会保护好你们的。”老妪拍着沉璧肩头,语气更为温善。叶揽洲突然开口,“嬷嬷,还有一件事,我和小妹不大明白。”“都是自己人,说吧。”“既然山洞洞口被抹去了师傅上山的痕迹,那山洞里的脚印为何还留着?”叶揽洲问出一路的疑惑。“自是留给小虾米真正的徒弟找的。”老妪也不隐瞒,“在假的山洞前面有三条岔路,每条岔路我们都故意留下了运货的痕迹,但都不是你师傅上山所走的路……那几个盗墓贼先你们上山半日,村里不确定你们身份时也不便出面,所以特意留了痕迹,给你们找的。”“自然,师傅是个走路外八字的,又惯用青驴运货,这是只有他的徒弟才知道的事。”沉璧接道,“我听盗墓贼说,那三条岔路都是机关,杀了他们好些兄弟呢,看来婆婆是一早就在暗中庇护咱们了!”“只是这帮盗墓贼还不算太笨,竟能尾随着你们,找到真正的方向。”老妪道,“幸好你们兄妹聪慧,先以兵器顺流而下进村里报信,接着又想方设法给他们都困在山里。”“婆婆无须客气,这都是师傅之命,我们不敢违背。”叶揽洲道,“师傅说,无论如何,云没村的秘密必要紧守。”“见你们在峡谷里炙的那野兔子很香,小妮子应是个擅长制膳的,可得照顾好你阿兄。”老妪很是满意地起身:“好孩子,老婆子会每天来送食材和草药给你们的,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两只老母鸡,还有些时令蔬菜和山里采的菌子,尽管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着吧!”“太谢谢婆婆了!”两人装得欢欣雀跃,好似真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目送着老妪的离去,沉璧和叶揽洲悬着一路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沉璧感慨,“这一次来云没村,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先有那场大雨使得我们辨认得出运货痕迹,又有这一伙盗墓贼的乱搅和,倒给足了我们表忠心的机会。”“我没给你添麻烦吧?”叶揽洲虚弱地窝在矮炕上,却笑得泼皮,“是不是表现还行?”“极好!”沉璧毫不吝啬地对他竖起两个大拇指夸赞,却蹙眉道:“你在山洞里挤破伤口,疼吧?”叶揽洲只是笑着摇头,并没说话。“你先睡会儿。”沉璧将老妪带来外敷的草药磨碎擦在他伤口上,扶他躺稳睡下。此后一连两日,老妪都来送食材和草药,沉璧也变着花样儿给叶揽洲做膳食菜肴补身健体。青菜就有山家三脆、碧涧羹、雪霞羹这些清淡好吃的,荤腥更有香而不腻的炉焙鸡、东坡肉来诱人垂涎,就连紫苏虾、银芽煮鱼这些要除腥剔皮儿的,沉璧也在叶揽洲伤势不重后不厌其烦地给端上了餐桌。除此之外,她还生怕叶揽洲没有胃口,米饭也拿着白藕与莲子一起烹煮成玉井饭来给他解腻。就连蜜饯也不落下,诸如雕花姜、雕花笋只是小菜一碟,还摘了山里早熟的野果子,酸酸甜甜、汁水丰沛的那种就点了糖稀再晒干置于罐中,给他随时解馋。诸多饮食上的照料也算面面俱到。但叶揽洲认为最好吃的还是那一手火炙鸡,一半架着柴火给烤得外焦里嫩,另一半又放进煮了兔肉的拨霞供里炖煮成鸡汤来给涮菜提鲜……如此一来,叶揽洲躺在榻上两日,胖了却也得有三斤。老妪看着叶揽洲的脸日渐圆润起来,也相信了这一对兄妹的真心,没找出半分疑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