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入困局
这样就到了第三日。老妪这次来得比往日早些——在沉璧刚起床时,她已经在小木屋外坐着了。她正用纤细的极品狼毫沾着青墨描着一只瓷瓶。“婆婆好早!”沉璧打着哈欠,替叶揽洲换了草药和纱布,又替他穿好衣裳。两人一起走出去向老妪问好,却见老妪今日并没带新鲜的食材来。老妪开门见山便问,“对了,今日一早,村长问了我,那木环可带来了?你们师傅可给你们了?”两人顿时愣住,只觉老妪今日有些反常。但也只对视一眼,面色即恢复如旧。“在这。”叶揽洲取出木环,递到老妪眼前,“嬷嬷请看。”“嗯,果是村里的信物。”老妪接过木环仔细端详确认,随后将木环放在身边,那本沾墨描瓷的笔尖儿竟抵木环上落了一道青痕,她又忙将木环拿起来,可惜道:“哎哟!老婆子是个不仔细的,竟给弄脏了!不过倒也不妨事,我辨认过这信物是真的,村里人也不会怀疑你们的。”“这……”沉璧故作犹豫地接过木环。老妪又道:“哎对了,那墨你们可别擦,擦了木环要染花的,回头不好交还给你们师傅了。”这话一出,叶揽洲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瞠目迈步,挡在沉璧身前。他将木环拿过:“婆婆放心,师傅说了,木环交给咱们,便是咱们的了,不必交还回去了。”沉璧定了定神,也陡然想起小虾米曾在柴房说过那样一句话——他对他们说:作为回报,这木环,既落在了你们手里,便是你们的了,不必再还。不必还……沉璧顿悟,忙附和:“是呀,何况这木环太素,婆婆这一点青墨,还挺别致的。”“看来,你们是他如假包换的真徒弟。”老妪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离开。沉璧和叶揽洲没想到这次竟是小虾米那句话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们,那婆子虽走了,两人却不敢松懈,对此事仍心有余悸,毕竟他们一时想不通为何这婆子今日如此反常来验这木环真伪。且此后,这木屋随两人住着,但那婆子竟三日都不曾再来探望,也不曾再送食材和草药来了。可供使用的食材已所剩无几。“是我们哪里露了馅,给那婆子识破了吗?”沉璧越发不安了,“还是说,小虾米那句话是骗咱们的?咱们说了那话,反倒把假身份暴露了?”叶揽洲却不怀疑:“云没村人心狠手辣,盗墓贼都给杀尽了,便可知道他们不容外人闯入。如果真的怀疑咱们,咱们哪还能活到现在。”沉璧吃着午膳,却坐立难安:“难道是那婆子出了什么意外?不如我驱车出去瞧瞧?”“婆子既是云没村的人,外人不敢动她。”叶揽洲长指抵颌,墨眸深邃,“或许她还在考验咱们。”说罢,叶揽洲端了碗夹菜来吃,神情却很凝重。沉璧见他肩伤将愈,气力却不见涨,仍不宜多思,遂乐观道:“想想也是,若真疑了心,就不必大费周章又送菜又赠药地折腾了。罢了,左不过她说交期晚些无妨,先继续住着吧。当下主要问题却在你。”“在我?”“是啊。”沉璧道,“我为报你的恩义,自认已尽心尽力待你。你当下一日的饮食已是抵得上神仙了,肩头涂了药见好,可精神头却提不起来,可见你是太虚弱了。”“沉璧娘子这话……是别有深意啊。”叶揽洲突然觉得口里这饭好生噎得慌。“想不想有命下山?”沉璧凑在他眼前促狭一笑,“真若事发,你总得有力气逃跑吧?”不等他回话,沉璧即抢道:“那么,从今日起,一切听我的。”叶揽洲眼珠溜转,只见沉璧握住竹箸饱餐一顿,然后就撤掉碗筷走出去。只是把叶揽洲给锁在了屋里。“喂,喂!搞什么!”叶揽洲听到落锁声有些错愕,“你为何上锁!”“嫌你是个累赘。”沉璧冷声道,“要不是因为你受伤,我们不至于在这困死。”“喂!”他撞不开门。“门我锁了。”沉璧说得冷漠决绝,“叶揽洲,我告诉你,每日寅时鸡鸣你便要起床,要靠练功来换取食物,否则就要饿肚子了。”叶揽洲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可我现在身上有伤,习不了武!”“逃跑不能拖泥带水,若不想习武,就死在这吧。”话罢,沉璧不再睬他,只在外头铺陈了两张白纸,以笔点墨,信手画了几幅小图,顺着门缝给叶揽洲顺了进去,“这是本剑谱,我随意给你画的几张,你照着练。每日你在此扎一个时辰马步,等于一根莱菔;坚持练剑一日,等于一根竹笋;若能坚持练功两日,就给你一只烤鸡奖励——不过,这里不能拿剑,会暴露身份,你便先以毛笔代剑吧。”叶揽洲接过那剑谱一瞧,果见招式不难,知道沉璧并非有意为难。只是她这突然来这一招,一时竟想不通是何缘故,只觉这门外颇有蹊跷,想尽办法想要开锁出去。可撞了好几下,也打不开这门,最后还是沉璧又在外头加了三道锁。“喂!”叶揽洲仍喊叫。然而沉璧已经走了。他暗自抱怨,“这个女人,真的是让人捉摸不透!”他本以为沉璧只是胡乱说说,却没想到翌日天还未亮,只在三声鸡鸣以后,沉璧竟真站在他榻前了。手里拿着只破铜锣,竟不知她从何处捡来的!她当当地敲着,就将那锣音定在叶揽洲耳边。他听之耳鸣,惊诧坐起,“你干嘛啊!”沉璧放下铜锣,猛地在他背上一拍,“快点起来!”“你来真的?”叶揽洲惊魂未定,耳边仍是锣响,有些神志不清。“你若不起来,我将你打起来!”沉璧一把将他拉起,“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叶揽洲却是在装着顺从,可在沉璧开门的刹那,他竟想趁机溜出去查看外头情况。然而沉璧眼疾手快,伸手一挡,即将他擒了回来,如提着只小鸡一般,曳住他的衣襟,“想跑?就你这三流功夫,连我一招都接不住。可笑那日在玲珑镇上时,我竟还当你是个高手。”叶揽洲摇头缓神,逐渐摆脱耳鸣与困意,将将僵直站立,看着一旁精神百倍的沉璧。“我那日既能算准你要跑,且能抓得住你,就证明智胜于武。所以即便真入村后需要逃跑,也是我护卫着你,让你先跑。”叶揽洲转看沉璧,“武功会三成,智谋讲七成,我已觉够用了。”沉璧却一脚踢在他膝弯,“少废话,给我练去!”叶揽洲一时泄力,重重跌在窗边,呜呼着叫疼。沉璧冷声道:“今日我拿铜锣来叫你,若明日鸡鸣三声后你仍不起身,别怪我对你割颈示威。”叶揽洲一时无语,看着沉璧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又给他房门上了严锁。“赶紧练!”在门口,她仍厉声发号施令。“小人遵命。”叶揽洲无奈地揉着痛处起身,按着剑谱比划起来,“我去南向练,有窗纸能让你看见我没偷懒,又不会被外人从远处监视到我会武。”“你的膳食,我会按照你的练功时间严格计算。”沉璧在外看着他屋内练功的剪影,冷声说:“练得多吃得多,练得少吃得少,不练则就没得吃。”“是,沉璧娘子。”叶揽洲无奈地回应。十日光阴转瞬即逝,叶揽洲条件反射听到鸡鸣则起床惊醒。这几日真可谓生动诠释了一句闻鸡起舞的真谛。沉璧也是按照约定,从他的练功时辰来折算给他安排的膳食,且有时只多不少。菜式样样都别出心裁,依旧是上好的厨艺、极佳的口味。叶揽洲有时累得半死,也会暗自记仇,但也被沉璧简单粗暴却踏实地照顾而医好,对她恨不起来。毕竟除了膳食分配以外,叶揽洲煎饮的草药不曾断了,外伤的敷药也被她格外殷勤地提前一天备好。第十日时,叶揽洲熟练地挥舞着剑式,肩上的伤竟也算得上痊愈了。沉璧晚间送膳食进来,看着叶揽洲换好最后一份外伤药,“这伤如何了?”“竟真好了。”叶揽洲穿好衣裳,走到木案边吃晚膳,“本以为肩上有伤,不能练功。没想到这几日动了动拳脚,还真是精气神都好了许多。”“外伤其次,你是内伤受了山瘴,所以你浑身淤堵不畅,气血难以运行,你当然得活动活动筋骨。”沉璧道,“你在接手那剑谱时应当就知道了,我不想为难你,只是觉得你体质太差。”“就知你是有心设计。”叶揽洲欣然点头,复问:“你不过来一起吃?”“我……吃过了。”沉璧轻声答,“这是给你做的,按你练功时辰折算的份例。”“……哦。”叶揽洲吃了瘪,也不再说话了。他因此没有注意到背光处的沉璧,她此刻脸色差极了,体力也不支,需要靠着墙垣支撑身子站稳。他也没注意到她甚至需要靠踮脚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来掩盖自己肚子饥饿而导致的咕咕声。“你慢慢吃,好好练。”她走出去,端出叶揽洲饮药的碗。在关上门的刹那,她看着的小竹筒里只剩了三十几颗炒米,无奈地抿着皲裂的唇。她饿极了,即搓了十余粒塞在嘴里嚼,再和着叶揽洲那只碗底沉淀的药渣碎末,嚼如齑粉时咽下。药渣好苦,苦得让她不得不咬破嘴唇,靠血液的腥甜掩盖那药碎的苦涩……毕竟,那为数不多随身带来的甜甜的泽州饧,她都怕叶揽洲嫌药苦,而给他留在屋里了。然而第十一日一早,叶揽洲竟然睡到自然醒了,分明过了卯时,却没听到寅时的鸡鸣。没再听到公鸡打鸣也就罢了,就连他的房门也没再上锁。如此反常!“沉璧!”他第一次有些怕。怕她出事。“沉璧!”他喊着她的名字跑出去,找了两间屋子,并不见沉璧的踪影。最后还是在房后看到她的。沉璧正拖着倦容替他盛米饭,桌案上放着一只黄金鸡。黄金鸡是一整只鸡烹饪出来的,汁水丰盈,肉质鲜嫩,看着煞有食欲。看到叶揽洲出来时,她也不意外,“饿了吧,来吃饭。”“怎么今天没锁门吗?”叶揽洲问。“噢……许是忘了。”沉璧当然不会说是她昨夜实在饿极,顾不上锁门就先虚弱离开了,“知道你不会逃,所以锁不锁没所谓的。”叶揽洲心觉不妥,凑近仔细观察她,才发现她是靠脂粉掩盖了不好的脸色。趁沉璧虚弱,叶揽洲没再被她拦住。叶揽洲横冲直撞地跑进小厨房,却见栏里没了鸡,缸里也没了米。只有三两根笋子,还是已经含了老浆的——但这是仅剩的食材了,大抵也是要留给叶揽洲吃的晚膳。再跑到沉璧住所去,只见她包袱里装炒米的竹筒,已经滴米不剩了。叶揽洲顿悟了沉璧这十日来对他“软禁”的真正意义。眼眶猛地一酸,看着憔悴的沉璧,心底霎时酸楚难当。“这几日,你是不是自己不曾舍得吃?”他跑回来,大声质问她,“你将我锁在屋里锻炼身体,实际是怕我瞧见那栏里还关着最后那几只鸡,还有为数不多的蔬菜,而你——靠这些炒米,坚持到现在。”“你是病号,理当都给你先吃。不过我也撑不了太久了,桌上那只鸡,是最后一只鸡,今早杀了,自然也就没有鸡还能打鸣了。它是托你的福,还多活了十日……”沉璧此刻没了力气,便靠着墙坐好,神情反倒松弛下来,“你说,是我们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吗?”叶揽洲匆忙将黄金鸡扯了鸡腿递去,“你面无血色,全靠胭脂敷面。你若还不吃,我立即自戕。”“那你便去死啊。”沉璧含笑,“你死了,我更少了麻烦。”叶揽洲强行将鸡腿塞在她口中,腾身站起来往外走,“我这就出去找出路。”沉璧咬了一口鸡腿后道:“别费力了,我已经试过了。这里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没有其他的路能走,不知道那婆子是怎么凭空带我们走进这里的。机关我也找了几日,都没结果,看来,这是死局啊。”“竟是那婆子故意引我们至此!”叶揽洲不信,“可她又何必送药前来!”“我已经吃了,你和我一起吃。”沉璧此刻心平气和地与他说。叶揽洲和她相对而坐,与她分吃那一整只鸡,“我不会再这般苦等了,我定会找到云没村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