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过重山

沉璧也不泼他冷水,只问:“喂,叶大聪明,你说我们,会困死在这里吗?”

“不会。”叶揽洲经过调理锻炼已然精神百倍,“一定不会。”

“我倒是盼着有人能让你吃这个哑巴亏,让你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沉璧却是笑了,“见你吃瘪,我还有些欣赏这幕后设局之人。”

叶揽洲急了,“方才还担心死在这里,现在倒想着跟我斗气了。”

“我方才只是问你,并不是怕。”沉璧扯着唇说,冰凉素手轻轻隔袖攀上他的小臂,“世间本无死局,只有局中人够不够聪明……我,还是信你的。”

“我亦信你。”叶揽洲定睛望着她,“或许,这是最终的考验。”

“怎么说?”沉璧扬眸,“你竟还想着能有这破局之法?”

叶揽洲这些时日还真没少想这件事:“依我看,村里派那婆子来接应,也是试探。我们应当想想,自那婆子来后,这几日可有什么吊诡之处……究竟为何突然就不来了,不来又是为了在等什么。”

“难道你还怀疑那婆子来得最后一日,我们暴露了?”沉璧听着他自言自语,无奈道:“若是如此,那派人杀了咱们就行,没必要等着咱们活活饿死,这不是浪费时间吗?我倒更倾向于说这老妪被人杀了,云没村的人找不到咱们了,这才十日不曾来人。”

“可那云没村的人还能连这些货物都不要了吗?”叶揽洲摇头,“就算是老妪死了,也会有别的村里人来此验货收货吧?你让我执笔练剑,那毛笔即在镇尺之左,可见是个左撇子常用的。”

沉璧顿住,“小虾米就是左撇子,那八成他每次上山,都是等在这里小住的。”

叶揽洲道:“我因此才觉得云没村的人还没有完全相信咱们,或是又出了什么其他状况……回想那日,老妪说那木环误沾上的青墨不要擦,否则不好交还给小虾米。可小虾米却刻意提醒我,这木环拿走了,便是咱们的了。小虾米既有托孤之心,便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诓骗我,那又是哪里出了纰漏。”

“等等。”沉璧停箸,乍然仰头,“你说,误沾上的青墨?”

叶揽洲随她顿了顿,点点头。

“在我们探官一行,凡是留下印记,便都不是误染的。”沉璧拿出木环端详,发觉那日的青墨痕已在其上干透,她仔细打量着那一道笔触走势,“难道这青墨的墨痕是指方向?”

叶揽洲怔住,“你是说,这木环上不是那婆子无意间的染色,而是刻意留下的暗语?”

“是有这个怀疑。”沉璧素指抵唇,“但我想不通……她最后那日来,若是为留下暗语,替你我指路,便已确定了咱们身份,那又为何不直接带咱们进村去?”

叶揽洲忖了忖,“既如此,你就先吃饱了,再和我一起想想那小虾米的动机。”

“小虾米的动机?”沉璧还欲议论,叶揽洲却只指着那菜盘不再言语。沉璧只好如他意愿,低头猛吃了半只黄金鸡,才放下碗筷,“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些时日我仔细忖了忖,官府跟踪小虾米多次无果,大多都是回话说云没村并不存在于这山中,但若只是因为山路弯绕、瘴气厚重,官府派多些人去就是了,再加以重赏,那也总有一两个聪慧的胥役能摸清路数的。”叶揽洲此刻理好思绪,“迟迟没有进展,无非是因为朝廷里也有与云没村勾结之人,当今官家又为政宽仁,下令疑罪从无,官府怕小虾米四处喊冤,不敢轻易抓他,必定是迟迟拿不到证据。”

“证据……”沉璧如历醍醐灌顶,分析道:“今大宋断案,乃鞫谳分而审之,那即需要人证物证俱全。若是人证,便是小虾米与云没村人同时被捕;若是物证,即该为交易时的赃物。若要人赃并获,则该为在交易当场同时抓住二者。除此之外,则做不到人证物证两全,那便又是功败垂成,即便抓了小虾米其人严加审讯,也只有一人口供,难以定罪。”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省时省力。”叶揽洲颔首示意,心臆之事更为笃定,“所以,云没村人料定官府抓不到小虾米与云没村交货的现形。那便意味着,每一次交易的地点不同。”

沉璧扬首,“所以,最隐蔽的,不是云没村的入村位置,而是,交易地点?”

“我猜是这样。”叶揽洲拿出木环,“而那婆子来验的证物——这只木环,即是最重要的线索。”

沉璧再次仔细端详:“这木环虽打磨得圆滑,分毫木刺也没有,但也还不曾发亮,漆面也没半分磨损划痕,不像人常年握在手里或带在身上。再嗅嗅味道,表层上的应当是新漆,应该是才打不久的木环。”

“对。”叶揽洲眸色深邃,“因此我怀疑,这个木环,每次上山都会换掉,所以每一次都是崭新的,也就是每次交易地点都不同。毕竟小虾米是多年且唯一的买手,村里人哪有不认识他的,他用这地图和信物意义不大。这所谓木环信物防的便是他不能本人亲自上山时,村里人接应和甄别错了人的情况。”

“小虾米来交易一次,换来的木环上就雕刻好下一次交易的地点走势。等到他下个交期运货上山时,就由此判断,所以即便这木环落在官府手中或是小虾米被人跟踪而落网,也都不会影响他们下一次的交易。”沉璧心里的答案愈发明晰,“次次来验人的人也不同,这次是那婆子,往日或许就是樵夫。这派来验真的人若见木环完整,则给草药放人进山,若是木环断裂或丢失,则立即杀人灭口!”

“对,那婆子既是线人,亦是杀手。”叶揽洲轻抿涩涸的唇,心中疑窦稍解,却没有破开疑云的快意,只觉堵心至极:“我本想不通这进山之路如此凶险,小虾米又亲自托孤,为何不肯明白将这个关窍告诉咱们……现下想来,他是根本就不知道村里人会在何处考验我们,自然也无从透露了。”

仔细盘清条理,脊背方陡然升起一阵恶寒,令人战栗不止,坐立难安。

叶揽洲与沉璧皆如是。

并且一致认为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这一只崭新的信物木环上。

“这好似有个不起眼的小缺口,与青墨的墨痕重叠了。”叶揽洲用指腹贴紧木环表面摩挲,伴随着微微的刺痛,将木环迎光摆好,“沉璧,你看这是那婆子弄的吗?还是一早便有的?”

沉璧也有些惊讶,这木环缺口果然几不可察,细微至极,若非是行家细致摸索,根本看不出异样。

随后她敲了敲那木环,柳眉舒展,忽地扬眸:“叶揽洲,信我一次。”

“你做什么?!”

不等他答,沉璧已抬手掌落,尾指击劈于那缺口处,霎时,木环即自此断裂开来。

噼啪的碎木落地,叶揽洲瞠目结舌地上前。

竟见那木环缺口切面处刻有“花影吹笙”四字!

“我果是赌对了。”沉璧见状反而喜悦。

“那个缺口……”叶揽洲诧愕的双眸里亦生出惊喜,“竟是从此处掰开!”

“我并非不知木环若损毁,你我恐有性命之忧。可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我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沉璧道,“我仍觉得这缺口和那青墨墨痕重叠不是因为简单的巧合,所以大胆劈开,还好没错。”

“这段截面,是先刻好了字,将首尾用糨糊黏在一起的,又在外圈套了层一体的木环给裹得严严实实,若要看这字,就须得切开外层木环。”叶揽洲缓过神,去看那木环构造,“你做得险,但对。”

“花影吹笙。”沉璧再次重复那截面呈现的四字,“你猜这是什么。”

“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叶揽洲顺势接了词句中的下半句,顺势解释起来,“此句是说月上中天时,漫地遍洒月黄晖,于花影袅娜之处传来笙音悠扬,实属深有意境。”

“此句出处……”叶揽洲正欲再表达自己的博闻强识,却被沉璧再次截胡:“词牌名为醉落魄,乃石湖居士所填,赋题名为栖乌飞绝。”

叶揽洲惊而侧目,“你竟知熟知此词句?”

他属实是再次被眼前女子的才华与学识惊艳到了,没想到一介小报探官,竟浩闻诗词。

“既是轶闻录探官之首,自然要博览群书。”沉璧双臂环胸,“除了做探官,我还掌撰文。”

叶揽洲挑眉望她,“莫非你们《轶闻录》销量迅猛的那几期的首版撰文,如孟江古渠峡游猎秘闻,陈怡安抛弃妻女案,层云花现世之谜那几篇,尽皆出自你手?”

“当然。”沉璧淡然一笑,而后爽快地轻拍他肩头,“行了,叶大进奏官,你也甭跟我掉书袋子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就说怎么看这句话就行。”

“月上中天时,寻青墨所指方向。”叶揽洲朝天际一指,继而指尖滑往木环上青墨的指向,“青墨在木环上的这一道痕若自上为北端起,当是东南向?”

“不,不对。”沉璧则摇摇头,她曾在木屋周围找过,往南五十里是片树林,东南向则是花树交织之地,好阔一片,阴森幽静,有杂乱无章的脚印交错遍布,依旧让人没有头绪,“月上中天时则为南向,若墨痕也是指向的话,也不够确切,不够具体。”

叶揽洲沉下心想了想,“说得对,既费尽心思做的暗示,便该是确切的位置了。”

沉璧则大概拼凑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猜,月上中天是向,花影是位,而故弄玄虚的青墨……”

“青墨并不是其他,只是最简单的色。”叶揽洲经沉璧引导后茅塞顿开,捻紧分段的木环,“木环内的刻字,竟还要配上线人所绘的颜色……果是好巧的心思,即便我们拿了信物,也得了信任,才能得到全部线索。”

“看来,咱们俩是饿不上肚子了。”沉璧也望着厨房的方向,倦容尽消,绽开笑靥,“那还有两根老笋,今夜月上中天以前,刚好够你我吃完。”

一切都在等待天幕入浓之时,两人吃完最后一道清炒莴笋,木屋所剩的食材彻底见空。

“这笋太老,滋味不好,只能果腹,你莫嫌弃。待下了山,我定带你去樊楼逍遥一番!”沉璧拍着胸脯保证,仰头望向月影攀升,“现下,咱们去寻那花影吹笙之地吧。”

“好。”叶揽洲慷慨应下,两人整饬了行李货物便迎着月光朝正南向走去。

在马车上,叶揽洲好似确定两人这次不会白来,心中如释重负。

“沉璧娘子。”他看着她,“若进了云没村,再有命下山,可有什么愿望想实现吗?”

沉璧沉吟半晌,心里似乎遮掩住了她真正的答案。最后只笑笑回答他:“想……赚更多的钱呀。”

“还要做小报探官?”

“当然。”沉璧灵动一笑,“难不成还当你这种朝廷命官?”

“……”叶揽洲不再问了,缄默看着她继续驾马。

月上中天果是向南,朝树林走去,则在尽头有一片荼靡花丛。因着时节不佳,花未盛放,但香气已远播,沉璧停车下马,心中直她更加确定这一处的位置精准。

“月中,花影,已寻得。”沉璧看向叶揽洲,“那青色,你来吧。”

“在那儿——”叶揽洲勘察四处绿植花卉后,已胸有成竹,他长身玉立,负手望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荼蘼花影与月晖交织中,那一棵傲然挺立的青松上。

漫山遍野,只有那一棵青松树。

这便是老妪指示的青墨——沉璧凑上前去,果见树根处画着一只不明显的圆环图案。

沉璧拨开铺在地上的落叶,将一指厚的土壤挖了挖,果然是一个无底洞。

叶揽洲与她相视一笑:“此刻,大抵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那圆形的无底洞,刚好容得下那一只木环落下。

沉璧毫不迟疑,将两截断了的木环自这青松根处掷下,那木环于无底洞中彻底消失。

果然这里便是玄关。

那木环落下之时,就通知了那为云没村守洞守村的人。

“小郎君、小娘子万福。”不消片刻,身后的石山竟豁然从相反方向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小书童装扮的男子,看着年岁并不大,朝两人走来行礼,“还请随我入村。”

“有劳。”

两人强自镇定,完全没想到此处的建筑诡计竟在于山石可挪移,且需从内操控,从外无从探查分毫,难怪这么多日都摸不清头绪。

沉璧和叶揽洲便这样被引着进入了云没村,进入到村口的一间竹寮之内。

“小虾米说过,他的两个徒弟都是聪慧的,果然是这样。”

一个老沉却不喑哑的男声自他们身后传来。

第十五章:过重山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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