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变故生
“你很急着走?”沉璧问他。“若非是之前见过她,我还真疑心她这时候突然出现的原因。”叶揽洲道,“方才想走,主要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来给恩师扫墓。”“你可真是有那个疑心大病。”沉璧白他一眼,回顾看向墓地,卫扶光果然孤身上前祭扫,“不过这卫娘子实在阔绰,连恩师的墓园竞买了整块的地,只立一座孤碑。”“这两日谍中谍计中计的,难免要多心想想。”叶揽洲道,“她应是家世不俗的。”沉璧不回,只摩挲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白玉玦问:“你不问我,为何因这玉哭吗?”“它对你很重要,这涉及你的私隐,我不便多问。你若想说,自然会说的。”叶揽洲此刻回想起她在木屋里为给他留下足够的食材,而将他锁在屋内练剑之事,就觉这女子的聪慧玲珑真是无孔不入,不由得嘴角上扬,“不过一众小报探官,在下也见过不少,倒是没见过沉璧娘子这般的。”“这般怎样?”“在下不解娘子如此机敏无双,怎么能甘愿委身区区小报之中。”“在小报,言谈自由,可以关注些我所在意的事情。”沉璧沉吟半晌,却将话又藏起一半。顿了顿道:“很多官府难以伸张的冤屈,其实小报是一个很好的途径,它能在民间流传开来,从而让更多的百姓知道所谓的真相不只是官府报出的那样。”叶揽洲笑道:“原来,你有一颗爱民之心。”“倒也不是。”沉璧目色一沉,似思量着什么,最后还是莞尔笑道:“当然还是为了赚钱,我为《轶闻录》撰文或刺探,一则消息或一篇文章,就比你们当官的一月俸禄要多得很。”“……我们俸禄也不少的,娘子难道忘了,那‘拍立得’的一百两银子,我是说给就给啊。”“对哦,那这钱你哪儿来的?”沉璧狡黠扬眉,“贪墨来的?”“攒了很久的。”叶揽洲总被她问得语塞,“是我两次发现泼天案,朝廷给的赏赐。一次五十,两次一百,都给你了。”“……如此艰辛,那还是还给你吧。”沉璧怔住,错愕犹豫地从怀里取出本属于他的银锭。“可别,你可是送了我‘好运一把’啊。”叶揽洲含笑推拒,“我有了你这好运,才能活着下山。”“……那你缺钱时再跟我借吧,我就不收你利息了。”沉璧笑吟吟将钱收了回去,“对了,你发现的两次泼天案?”“神秘古玩货物是一件。”叶揽洲墨瞳半晗,眼底如藏好些汹涌旧事,“西夏细作是一件。”沉璧听得发愣,“我原以为都进奏院都是一帮书呆子,只会上行下效,你竟还会抓细作?”“自然。”叶揽洲骄傲道,“凡非大宋之人,皆有细节可窥探,一旦暴露给我,我便能及时发现。”“……给你厉害的嘞。”沉璧适时敛眉,并不与他对视,“还是先回去找卢玄和小虾米吧。”说着,沉璧手上握住的马鞭扬得更高了些,马车也就驱驰得更快。叶揽洲似乎察觉到了沉璧总在某些时刻对他多有逃避之意,但他却并不想此刻深问。经过云没村之事,他已对沉璧稍显信任,这是潜移默化藏在他心底的感觉,他自己也未曾认识到。只是在方才听沉璧说起在小报任职的原因时,比起赚钱多少,她那一句为真相言谈自由的原因,倒更戳他的肺腑,毕竟他才晋升为都进奏院的进奏官不久,就已然发现邸报的职能极为有限。仿佛只流传于官邸府衙之间,真正能为百姓所言之事,其实只有区区之数。百姓其实比起何处官员除授勋爵或升降而言,更重视一箪食、一豆羹的价钱。这一路上,叶揽洲缄默了许久,一直在想沉璧说的那些话。沉璧则加紧赶路回到玲珑镇上,先在流木栈驻足,命流木栈的探官们传一封沉璧亲自写好的书信给轶闻录的东家殷如墨,而后才驾着车去长巷木屋。沉璧传讯回去之事,叶揽洲并非不知,只是没拦,他信她有分寸。马车稳稳停在木屋内的小院,叶揽洲忽问她:“你会将这次探听到的消息,发在《轶闻录》上吗?”“不会。”沉璧答得很快,“我总觉得这背后的秘密没有那么简单,同样的,如果《轶闻录》真的写了这件事报出去,那……无异于打草惊蛇,我肯为探官之首本也只是为了替百姓发声。可我那东家毕竟要赚钱的,这差我总是要交,但可以写个别的。”“这正是我要拜托你的事。”叶揽洲松了口气,“云没村在深山藏身多年无人发觉,我便信不过那附近的府衙。我还是要去东京搬人手过去,以求一击即中。所以即便《轶闻录》时效足够快,也不能在东京的府衙人手到云没村以前,就发出关于云没村的消息。”沉璧颔首:“我东家心里也有数,你且放心。”月色清冷迷离,两人为赶时辰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路。可走到长巷之时,驾着的马儿似乎有些迟滞。本以为是那马累日赶路有些疲倦,就解了缰饲喂,两人徒步往木屋赶路。可沉璧却在进入长巷的一瞬,敏锐的嗅觉就捕捉到一丝血腥气味,且这腥气越靠近木屋越是明显。“糟了……”两人对视一眼,油然而生一股不祥预感,不自觉脚步加快。推开门的刹那,满院的血迹滴答淋漓,连接至长巷的尽头。两人顾不得其他,匆匆跑向柴房。果然是小虾米死了——身上捆绑的绳索还没解开,就已经中毒身亡。但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死因应是失血过多,中毒只是其次。而负责看守小虾米的卢玄也不知所踪。两人回想小虾米曾经托孤的行为,叶揽洲心里便明白了,或许这是那所谓书院的杀手进行的灭口,只是很遗憾他们到底是来迟了一步。沉璧心底发怵,毕竟小虾米此刻的血液尚未干涸凝固,触手还是温热的,明显刚死不久。两人自责懊悔不已,若是没在路上对付贼人或是回流木栈传讯耽误那些时辰……或许回来之前还来得及救他一命。“外头的血迹大概是卢玄被人一路追杀,最后血迹消失在巷子尽头,则是因为卢玄可能被贼人所俘虏。”沉璧走出院子,观察长巷血迹分析,“卢玄应该还活着。”适时,巷子尽头的房檐上也有血珠滴答而下,正好落在沉璧鞋面上。沉璧仰头去看,卢玄竟从檐上瓦片滚落下来。“卢玄!”沉璧腾身去托接他,只见他腹部有血水汩汩而出。两人忙将卢玄扶进屋中安置,沉璧发现卢玄还好只是被刺中腹部,但刀入未深,与性命无虞。沉璧觉得此刻玲珑镇并不安全,倒不便出去找郎中,她便亲自替卢玄止血,“什么人伤你?”卢玄道:“不知道哪里来的杀手发现了小虾米的踪迹,于是闯了进来,杀了小虾米。我藏身在米缸之中,却被识破。他们一路追杀我,刺伤了我。我跑到隔壁巷子,再翻到檐上,最后才躲过一劫。至于那小虾米,在被刺以前已经开始浑身抽搐,俨然是中毒的迹象。”沉璧替卢玄擦汗,转对叶揽洲说:“应当是小虾米这次还没来得及上村里取解药,所以毒发身亡。可见这长期以来小虾米之所以如此谨慎隐瞒行踪,定是因为也受那书院所控制!”卢玄急道:“不管怎样,沉璧娘子,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走,别管我了。”“要走一起走。”沉璧不可能放弃卢玄,“我去叫人来帮忙,将你送到流木栈,你便安全了。”叶揽洲则道:“我在来玲珑镇时,已经一路留了记号给从东京前来的巡尉了。算着时辰,应是快到了,你们别急。一旦官兵来这里救援,那些杀手是不敢进犯的。”叶揽洲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所以提前调请了东京的巡尉来此帮忙,早已秘密蛰伏玲珑镇中了。此刻他从云没村回来,巡尉们看到标记,大抵就快到这里了。可他却没想到小虾米在他们回来以前就遭杀手迫害,还是迟了一步。又过片刻,叶揽洲安排的巡尉带兵前来,正一拥而进,将此处围堵得水泄不通。随后叶揽洲请在东京就交好的两个兄弟秘密暗护马车,先送沉璧与卢玄先走。“你要保重。”沉璧认可叶揽洲这次的安排,毕竟卢玄伤势要紧,便与卢玄前脚离开玲珑镇。好在后脚在城镇交界处已有殷如墨的人在等着接应。“还请转告叶进奏官,若事后急于找我,可往东京城的张记冠子铺来。”随后沉璧谢过送她来的两个官兵,就带着卢玄先前往据点休息包扎,又寻了郎中来看他的伤势。“这封信,一定要加急,亲呈给大东家手中。”沉璧这信是写给殷如墨的,讲述的是云没村中的吊诡之处,并请殷如墨派探官深入查找各大书院的秘密。沉璧看着重伤的卢玄,因腹部刺伤已痛到昏迷,镇痛的药也请郎中帮忙换了再换,最后卢玄苍白的面容上仍旧是冷汗不断,沉璧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卢玄。若非是她执意和叶揽洲深入云没村打探,将卢玄和小虾米留在这里,卢玄实在也不必受如此之苦,因此她对卢玄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她甚至多在据点逗留了七日。只是这七日之内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在玲珑镇的长巷里那么隐蔽的地方,云没村或书院的杀手是如何得知他们的所在的?而他们在云没村也不曾暴露身份,又是怎么牵连无辜到卢玄和小虾米遭殃的呢?而且小虾米既然已经中毒颇深直至毒发,又为何还要狠下杀手以匕首夺命?难道真是因为在对面山下杀的那几个匪徒?可是追来的速度也不应该快过他们俩多日不眠不休赶回玲珑镇的速度啊……他们只去了流木栈,耽误了一点点时间而已。真就这么巧地暴露了吗?相对地,叶揽洲对这些问题也是累日苦恼,不得其解。两人本想问问小虾米为何他会提前知晓岭南盗墓贼会上山一事,又为何要帮他们取信云没村的人,而那神秘人又是来自哪个书院,可如今所有的秘密都随小虾米的死亡而彻底断了线索。沉璧和叶揽洲因此都有了些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而另一端的殷如墨收到沉璧消息后,立时觉得这云没村之谜该是一个极为畅销的卖点。“果是沉璧出手,一击即中。”殷如墨阅过沉璧书信上所陈述的一切进入云没村前后的相关艰险经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是她心中仍然认为,一旦将此秘密揭发,自然举国上下《轶闻录》的销量都不愁了,而她所组织的探官们,也将获得她所认为天下凡尘皆无孔不入的美名。而这个发猛财的事,则是殷如墨在沉璧未归去轶闻录探官总部以前就自行做下的决定。殷如墨几乎忽略了沉璧信后最重要的那一句话:“云没村之事如梦似幻,波谲云诡,卿勿轻举妄动。且个中细节或与举国内某一书院有关,还请卿多派探官窥伺暗查。”于是《轶闻录》在三日之内就自西京起,向各州府流传起了历史以来最受欢迎的一篇文。那文名曰《梦游云没之奇遇》,其间以通俗易懂的语句详细叙述了一场噩梦——是说一个冒险者搜寻神秘古玩货物的下落意外进入云没村中,而笔墨之间是夸夸其谈了入村前的重重惊险和刺激,虽不如沉璧描述的那般详实,但将突破村内重重机关和与盗墓贼的厮杀的过程经历描绘得引人入胜。殷如墨或许是觉得神秘人的行踪不够确切,便忽略了此处,改为续写入村后这位冒险者在村内寻宝致富的过程,而文中搜寻宝藏的过程更为曲折:具体写了冒险者经历三条岔路的选择,而三条岔路各有不同的机关,最后冒险者自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找到宝藏,而那些宝藏则为各家盗墓贼自各个古墓掘出的陪葬财物,每一件首饰、每一点银钱都价值连城。冒险者因此而发家致富,娶妻纳妾,遍置豪宅,更在云没村内捡到一纸密文:那时冒险者才知道,原来,云没村是传言中如蓬莱仙洲的一隅神秘村落,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到那些宝藏,这位冒险者是被神仙眷顾的宠儿。而当这位冒险者拿走了属于他的宝藏以后,整个村落就在他踏出云没村的刹那彻底凭空消失,如同真的消失在了云间一样。冒险者本是一个郁郁不得志、被妻儿抛弃的落魄汉,就这样通过冒险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彻底蜕变。这样逢仙眷顾重启人生的幸运故事,自然民间街头巷尾都在传读。此文传扬的速度快,却也不算太快。快的是在赶赴云没村所在山中的叶揽洲先看到了,慢的是沉璧所在的据点还没见到。“揽洲,出事了。”巡尉兵握住最新传来的《轶闻录》递给马车上的叶揽洲。叶揽洲匆匆阅读了《轶闻录》这一期的那篇《梦游云没之奇遇》,立时眉心紧锁,瞳孔骤缩。“她分明说了,她不会坏事的……”他喃喃自语,却知事情不大简单,立时催促巡尉加快速度进入云没村所在的山中,他虽知上山须得人接应,但当时如何出山却记得分明,以此逆推,便能顺利入村。然而等叶揽洲再带巡尉兵们进入云没村时,却发现四处均已无人居住,也无打斗痕迹,仿佛真的消失在了云中一般——甚至没有一丝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所有的陈设都付之一炬。而烧毁的灰烬似乎也被云没村的人都顺着山下扬了出去,尽成了散在风里的齑粉。竟然与那《轶闻录》中所写的云没村的结局别无二致。“揽洲,你可确定这村里,真有人吗?”巡尉兵甚至怀疑叶揽洲在耍他们。叶揽洲定神沉思,知道能证明这村内人存在过的重要条件,就是那些村内不溶于水火的盗墓赃物。只要能找到那些赃物的下落,他就没有诓骗官员,更没有渎职懈怠。可是这山林如此茂密,那些赃物若是被带走了,或是被长埋地下,都是如大海捞针的难找。但这是能证明云没村真的存在过的重要证据。还有那些误入山中的岭南盗墓贼——即便是他们的尸体都被焚烧了,那些当时被沉璧和他踢入水中顺流而去的兵器却会因流水不腐而传出山外,顺着流水方向追去,总有渔民是可以看到这些兵器的,而且整座山里也不可能没有岭南盗墓贼藏身山中时吃喝休息所留下的痕迹。正思量着,却有巡尉兵来禀报:“后山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