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苍黎司
叶揽洲一行人立刻赶往后山。是个奄奄一息之人,双腿被砍伤,看着饿了很久,自称是岭南的盗墓贼。周围横七竖八躺着腐臭的尸体——是叶揽洲当时见过的那些。唯有这个一息尚存的人,他没有见过。巡尉兵上前盘查那人,那人只说周围尸体与他都是自岭南来此寻宝的盗墓贼,而身边的赃物都是他们一路所得的财宝,本要一行人进入山中隐居,但却因分赃不均而互殴于此。所有的同伴都死了,他也被砍断双腿,只能在此自生自灭,已经多日滴米未进了。听到这里,叶揽洲自然知道云没村的人想的是什么诡计,不禁暗自握紧了拳头。这人是假的岭南盗墓贼,大抵是云没村的死士,故意在这里等着叶揽洲带官兵上山来查的,再在身边留下所有村里的赃物,为的就是让岭南盗墓贼充当云没村的替死鬼,反正真正的岭南贼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自然不必证明自己的真假了,即便只有活着的这个是假的。如此境况给巡尉兵看了,便是泼天大案能轻松了结的结果,因为人证物证俱全。可即便叶揽洲看穿了这个中诡计,却不能此刻出声质疑,一旦质疑了这假盗墓贼的身份,万一这盗墓贼反口攀诬于他,那反而使自己置身于陷阱之中。毕竟目前云没村的人应该只知道他们是假的买手徒弟,却未必知道叶揽洲和沉璧的真实身份。还好叶揽洲为了方便行动,也着了一身巡尉兵的装扮。要不这死士定会一眼看穿他的身份砌词攀诬。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却只能在兵制戎装之内咬牙切齿。最后巡尉兵自然要将假盗墓贼押解回去,果不其然这人是不声不响地在回东京的路上死了。而回到东京的叶揽洲更是茶饭不思,捏住那只需三文钱就能买来的最新一期《轶闻录》,他是看着上头那篇《梦游云没之奇遇》的字字句句都咬牙切齿地恨极了。这文竟如此打草惊蛇,更是给了这幕后之人可借鉴的方法,叶揽洲却还是只能哑巴吃黄连,硬生生面对那巡尉兵的一句所谓夸赞:“寻回公主墓陪葬之物,又能破获岭南盗墓贼案,是揽洲此次功不可没。”“哪里哪里,多亏巡尉司拨冗相助。”叶揽洲只能无奈地应承下来。实际上他如鲠在喉。他恨不得现在就找出沉璧好生质问她一番,但叶揽洲体力不支,昏睡了两日。醒转过来时,却被他的直属上官给事中徐谦先一步召回了都进奏院的官廨里。“属下归来,问给事中安。”叶揽洲多日舟车劳顿的疲惫与未彻底愈合的肩伤交杂,他有些站不稳。“免礼。”年近五旬的徐谦看着眼前这个一手带大的徒弟和下属,眼中此刻生出些欣慰却也担忧的颜色,“去云没村追查那盗墓案,本不是你一介进奏官必须负得责任,你又为何一定要去?”“为了政绩,为了出人头地。”叶揽洲也不隐瞒,他的理由也很平凡质朴,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给祖父和自己长脸面,“我祖父一人孤身带大我,不容易。”“我是给事中,我本来只该监管邸报内容的撰写与发行。”徐谦面色有些难堪,“可我也是你的老师,我不能看着你总在这些凶险的事情上置身于不顾。”徐谦虽一手带起了叶揽洲这个出色的进奏官,为他掌管的都进奏院增添了人才,却也知道叶揽洲这个徒儿与众不同的倔强,他言下之意说的自然是叶揽洲在云没村之事上的处理不够明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您知道这次在云没村里,我究竟都看到了什么吗?并不是那几个死了的岭南盗墓贼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假贼人,更不是只有那些刻意留给咱们发现的所谓赃物。”叶揽洲愤慨道,“您能想象世上有这样的一隅村落,它偏僻神秘,却奢华迂腐吗?在这样的村落里,男人随意对女子颐指气使,非打即骂,女人负责所有的家务活计,却一件新衣裳都没有,所有女人只能将丈夫和儿子穿旧了的、打补丁的衣服或弃用的布头残料缝缝补补用以蔽体。而这些女人动不动就被毒打、罚跪、掌掴,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马鞭子,还置一缸掺了盐的脏水……”徐谦皱眉打断他:“难道你这次如此鲁莽,你就只是替村里女子讨不平的?男尊女卑,自古如此,如今我大宋境内女子地位虽高了些,却也不能要求每个偏僻落后的村落都能奉承官家所言敬重女子。”“那您见过举止粗鲁的文化莽夫吗?”叶揽洲仍不松口,“那些男人虽通文墨,他们读书吟诵朗朗上口,他们挑灯夜读比我当年科考还要辛苦,可是他们却不守孝悌,粗鄙不堪,将生母看得连个奴婢也不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有一袭黑衣的神秘人,随手就能杀了书生的父母,他们……”徐谦冷漠地听着他说,“他们还杀了你自以为藏得安全的小虾米,是吗?”“您怎么知道?”叶揽洲一怔。“你回来的路上晕倒了,我去看过你,自然问过送你回来的巡尉兵。”徐谦双掌交握,“你以为提前从东京调请人手去玲珑镇帮忙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小虾米还是遭人毒手。”“是。”叶揽洲提起这事便自责,“定是我思虑不周,哪里露了马脚,没将计划做周全。”“你错得不在此处。”徐谦给他泡好了一盏茶,指尖在案上扣了扣,示意他也坐下来品茶不必拘束,待叶揽洲坐好,徐谦方语重心长地问起他来:“揽洲,你可想过若是那前去接应你的巡尉官兵里就有云没村在朝勾结的人,将小虾米之死冤在你头上,不问缘由地便拿了你去,你而今该是如何处境?”“自是想过。”叶揽洲深沉的眸子颇显出些狡黠的颜色,“所以,属下让两名证人先逃了。”是指沉璧和卢玄。“你是说,此事并非你一人深入虎穴?”徐谦闻言自然震惊,“还有其他证人?!”“自然。”叶揽洲的语调稍扬,似乎故意在挑衅徐谦的担忧,“您一贯了解属下,属下不会将自己置之死地的,即便是如此,那也是行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策。”“你既揭开这破天大案的一角,就不怕幕后之人盯上你,此后暗杀于你,再伪于意外?”徐谦看着叶揽洲的神色,他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得意的下属兼弟子那些游离在他认知以外的心思而感到后怕,“那盗墓贼,官府,衙差胥役,可都有这幕后之人的势力,你就不怕?”“我若不死,此事皆为岭南盗墓贼谋财害命,我若死了,才是疑点重重,不是吗?”叶揽洲却笑得阴森,却端着一盏散了烫气的茶慢饮起来,“再阴毒的恶人,也不会蠢到在有替死鬼的情况下格外自找麻烦,您说对吗?”徐谦竟有些语塞,“那若此事风头过了,背后之人仍觊觎你的性命呢?”“所以,还请给事中庇护。”叶揽洲起身,拱手作揖,郑重道:“属下愿自请前往苍黎司任职。”“你知道苍黎司的事了?”徐谦瞠目,心说他竟得知了苍黎司的事。叶揽洲持礼屈身,慢条斯理道:“属下去云没村以前,给事中已为苍黎司的人选苦恼,那日宫中天使来传旨,要在都进奏院创立苍黎司来关注百姓生计之事,并分配巡尉兵一百人以供调遣,官家还要您务必在两月内确定派往苍黎司就职的进奏官人选,这些属下都听到了。”“耳朵倒挺灵。”徐谦低眉,以品茶的动作来掩盖内心的五味杂陈,“起来,别拘着礼。”叶揽洲续言道:“属下还知道您也一月内问了诸多在任已久的进奏官,但大家都知道苍黎司的建立只是因为邸报不报相关民生或奇人轶闻,屡禁不止的小报却销量极佳,在百姓心中的信任度高于朝廷官方发行的邸报。而苍黎司的建立,只是用以对抗民间泛滥的小报的口碑,为了挽回邸报在民间的声誉,这不过只是对抗小报的权宜之计,往后会因小报被朝廷打压或彻底禁止而被取缔,所以您看好的进奏官们无人愿意前往苍黎司为官,您说对吗?”徐谦沉默了良久,半晌才抬眸:“你看中的是苍黎司能调动巡尉兵,因此能保护你自己吗?”“您觉得,我只在乎自己的升迁和生死是吗?”叶揽洲却自嘲一笑,“以前是,但是现在不是。”“你说什么?”徐谦甚至有些害怕对上叶揽洲此刻的目光,“你什么意思?”徐谦不会知道,在与沉璧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相处里,叶揽洲被她唤醒了内心里人性应有的悲悯与哀怜。而他越发觉得,在都进奏院每日只搜集整理那些朝政要事,也多的是乏味无聊。叶揽洲不想做只会上行下效的官员,哪怕这样规行矩步地为官能一生无忧,也足够赡养孝顺他的祖父了……可他突然在那些时日与沉璧的相处中,有了些想要改变的冲动。而如今云没村的事情到了如斯地步,叶揽洲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眼中此刻的坚定让徐谦震惊,如今的叶揽洲,他从前三载从未见过。“你放走的那两个证人,是什么来历?”徐谦继续问他,“你的目光,与从前也不同了。”“是吗?”叶揽洲轻笑一声,这笑里倒带些骄傲,“是他们改变了我……不,不是改变,是提醒,让人醍醐灌顶那种提醒。而我如遭当头棒喝,已被打醒了。”“我不在意那两个证人与你经历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徐谦平静地问,“其实岭南的盗墓贼虽不一定是真相,但你也捡来了找回赃物的大功,朝廷会给抚恤银子,又五十两入账,这不好吗?你的月俸又区区多少贯呢?”徐谦一直冷漠的回问使叶揽洲格外愠怒。“岭南的盗墓贼只是在山里被杀,不是什么互殴!”叶揽洲愠怒地嘶吼,在此刻将压抑多日的心结霎时撕裂给徐谦看,“那些赃物是真正的贼人留下的!他们要的就是让官府以为盗墓贼分赃不均互殴而死!而我,拼尽全力进入云没村,难道就仅仅是为了捡这所谓找回赃物的功劳吗?”“你不为财,你的所谓证人朋友呢?”徐谦却笑了,掷出一份手下几日前递上的小报,丢在叶揽洲面前,“这《轶闻录》在东京流传了几日的文,你不会没看到吧?若我不曾猜错,这出自你那证人朋友之手?”“她不会背信弃义的,这里头有误会,有误会……”叶揽洲的情绪激昂渐渐变得低迷萎弱,甚至有些心虚。“叶揽洲。”徐谦却老练沉稳地喊他的大名,“你知道盗墓案闹得人心惶惶吗?”叶揽洲回神道:“正因如此,才不应宽纵了那些幕后之人,还有那些女子,都……”“都没有下落了。”徐谦截断他的话,“这不是都进奏院能管的事。”“那么,苍黎司呢?”叶揽洲决绝地对上徐谦那久历世故的双目,又行一礼,却很快直起上身,“都进奏院不能管,都进奏院奉官家旨意新辟的苍黎司能管了吧?”“你的确是我最想拨去苍黎司的进奏官,之前没与你说,是怕你不肯。”徐谦知他执拗,这次却执拗得恰恰符合他之前的预期和计划,索性便依了叶揽洲的意:“你如今既然肯去,我求之不得,这也是都进奏院的福气。也罢,你执意如此,我立时便回禀官家,将进奏官叶揽洲的名字呈报进去,你又加这次为止的三桩大功绩傍身,相信官家没有异议。”叶揽洲面露笑意:“既如此,其余苍黎司进奏官的铨选、考核与纳籍,是否皆由属下做主?”“自然。”徐谦道,“只是,苍黎司只有五个进奏官的名额,你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属下明白。”叶揽洲拱手,“必定用心遴选,不计性别,不问过去。”“不计性别?”徐谦震惊,“莫非你要招女进奏官?”叶揽洲没说话,只拱手在笑。徐谦续道:“这是从来没有的规矩。”“凡事皆不破不立。”叶揽洲站得笔挺,“属下仅这一个条件,还望给事中准许。”徐谦是有些无奈了,“……行。”“属下多谢给事中。必定幸不辱命。”叶揽洲转身时卷起茶雾清香,“属下告退。”“揽洲。”徐谦拉住叶揽洲的袖口,对他低语:“信为师一句,若不再查云没村之案,以你的资质在苍黎司内,你往后必定步步高升,反之,你必死无葬身之地。”“谢给事中点拨。”叶揽洲行礼作谢,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官廨。他自然是去找沉璧的。叶揽洲记得当时护送沉璧离开玲珑镇的巡尉兵传过沉璧的话回来,官兵以为沉璧是张记冠子铺的掌柜或东家,所以没有多疑。但叶揽洲知道,沉璧说的那里应该是小报探官的另一个东京城的据点。但《梦游云没之奇遇》的事情发生了,叶揽洲其实也不确定她还会不会等在那里待他去找。但他还是去了。沉璧竟然在。叶揽洲与掌柜的报过要见沉璧,不消片刻便被请到院中,彼时沉璧正在整理最新东京传来的情报。她的青丝半束着,慵懒又随意,却还自潇洒中透出几分妩媚。但叶揽洲只想和她就事论事。“沉璧娘子好生悠闲,可是认为自己文采斐然到当真可以媲美李太白了吗?”叶揽洲恨极沉璧如今握笔撰文的模样,“唐有梦游天姥吟留别,今则有你沉璧娘子亲撰梦游云没之奇遇,《轶闻录》此期销量一涨再涨,当是沉璧娘子的首功啊,如此赚得盆满钵满,难怪沉璧娘子如此愿意做这探官之首了。”“你有病吧?胡说什么?”沉璧此刻还未知那事,看着情绪激动的叶揽洲尤为错愕,放下狼毫、叠起晾干的纸,站起身来瞪他,“你别以为你有伤在身,我便不敢揍你。”“你自己看!”叶揽洲捏住《轶闻录》的一角,扔向沉璧脚边。沉璧看着散乱一地的纸张,其中最为显眼的是首页的腾押。她当然认得出,那是《轶闻录》所特有。沉璧伏下身子捡拾起画了腾押的那张纸,细细读了那如今在东京盛传的《梦游云没之奇遇》,却发现那文无论是撰文者的花名“怀璧”,还是行文的文风,皆是沉璧从前撰文的特色。沉璧愕然起身,一时也语塞难言,愁眉不展,“这、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