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封口金
“沉璧娘子竟如此错愕,是没想到我会发现?你先一步在轶闻录上发了此文,果然给这帮作奸犯科的狗辈找了个法子。”叶揽洲威怒不减,“知道云没村真的像整个村子都消失在云间了吗?”沉璧此刻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日据点内外严防死守,守的不是她与卢玄的安危,防的却是她收到《轶闻录》的机会。“我不知东家会提前发的,我真的不知道……”沉璧此刻后退了一步,怔愣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我特意在信里嘱咐她了,我只说让她去查,还叮嘱她不要轻举妄动,我真的不知道!”沉璧知道殷如墨本只是想用这般灵异吊诡、如梦似幻的说法来吸引世人眼球,从而使得轶闻录此次关于云没村的撰文大获丰收罢了,没想到云没村的背后操纵之人竟用这样的法子将整座村落转移,倒让这梦幻碎语成了人尽皆知的诡闻,还如此畅销火热……但关于云没村的细节消息,倒的的确确是沉璧亲手一字一句写了送到殷如墨面前的。叶揽洲自是信沉璧不知情,但更恨她识人不明:“她既如此不可信,你为何还要提早告诉她那些?”“卢玄伤重需要静养,我不得不在此逗留多日,所以我……我本只是想向东家交差,稳住她而已。”沉璧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当日所说的所谓不会打草惊蛇,便是如此吗?”叶揽洲仍然不依不饶。“东家虽发文,但到底不也没说这与书院有关吗?”沉璧却很委屈,“但若是说你我上山一无所获,是不是我也无法交差?你愿为一人政绩而与我合作,她为何不能为了《轶闻录》的收益而以此撰文?”叶揽洲对她有些失望,“我没有因此而怪你,我只是疑惑你为何不守信。”这一句“不守信”彻底激怒了沉璧。沉璧此刻心中被她对殷如墨和叶揽洲的失望充盈,以至于气得颤抖,有些站不稳。“叶揽洲,我自认与你这些时日肝胆相照,凡事也对得起你,若你心里觉得这不守信的人是我,我无话可说,甚至不想与你解释,但我薛沉璧,不是你想的只知图财之人。”沉璧闭了闭眼,抓住木案一角,努力平复住愈发急促的呼吸,才冷笑道:“我知道你为人多疑成性,行动孤孑,但那都是你头二十年养成的毛病,我无权过问,更不想过问,可你不该疑心这撰文之人,是我。”叶揽洲只是低垂着头,缄默无言。因逆着光,沉璧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叶揽洲此刻对于自己方才的盛怒有些后悔,毕竟他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徐谦也很失望,沉璧倒成了此刻承担他所有恼怒的靶子,他也深知一贯情绪稳定的自己,今日实属是失控了。他有些懊悔,可已经晚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句话,难道只是当初你提出与我合作的迷惑之词?”沉璧回想起在玲珑镇与他初遇之时他曾说的话,不禁失笑,“而今看来,心胸未必坦荡的,倒是你了。”“不是!”叶揽洲霍然起身,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被沉璧抬手一掌给拍了出去,房门随即重重阖上。“此事我自会去找东家问个清楚明白。”沉璧重新束发,隔门道:“你走吧。”叶揽洲隔门望她一眼,最后只是狼狈起身,“抱歉。”沉璧听到了,但没回应他,只扬声喊道:“来人,备匹快马。”随后她就这么身驭良驹、一骑绝尘地从他身边冷漠决绝地路过了。去的方向是西京,一路毫不拖沓,快马加鞭。因为殷如墨所在的探官总部并不在东京,而是在西京城内宏伟华丽的七月楼——那是一座茶点价格都十分高昂但往来多有著名文人墨客的茶坊,一楼是雅乐表演、茶点散台,二楼则为诸多雅间分隔,供人私叙,且一厢紧缺时的临时租金就时常可达百贯钱……格局布设皆如正店酒楼一般奢华,却偏偏只卖茶点。只是时不时会举办些斗诗题词的盛会,不乏诸多雅士聚此竞相参与,有时许多朝中官员亦会到访,每次诗词盛会能得魁首者会将其作写于绸缎之上,为七月楼留下墨宝,供更多慕名而来的文人一观。殷如墨是个妩媚的东家,但这里的人鲜少见到她,因为她雇了个极擅经营的男掌柜王福与四面八方的客源周旋。殷如墨对外也只说自己是王福之妻,作为老板娘,她腼腆内敛,因此不常抛头露面。而那王福是个年轻的鳏夫,但在盘算经营上是格外擅长,且有恩于殷如墨,而后又被殷如墨所救。两人一来二去恩义相抵,王福倒决定留在殷如墨的七月楼里了,替她巧妙掩饰一切探官集聚的举动。因此七月楼的二楼实则是轶闻录探官总部据点之事,三年内并没走漏半点风声。可真实的殷如墨却是沉璧最了解的模样:她妩媚成熟,圆滑玲珑,视财如命,是小报《轶闻录》最大的出版商,也是沉璧的东家,性子亦正亦邪,令人捉摸不定。贪财是她最为致命的特点。沉璧知悉她贪财,却也知道她大方仗义,从不苛待手下探官,不仅《轶闻录》的收益持续三年都和沉璧按照七三相分,对沉璧和其他探官出生入死收集来的情报与讯息也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最后提炼出来有用的、市井便于口口相传的,再由她或沉璧亲自主笔撰写成文,发在《轶闻录》上,然后迅速命手下培训多年的各地人才以私人坊刻的方式悉数将《轶闻录》每一期的内容都流于市井。大宋境内,《轶闻录》登载的文讯无有不至,亦无有不能至。诸多小报皆以《轶闻录》作为行业风向,却一直无法超越,它的探官组织和撰文主笔所能了解到的百姓内心最渴望得知的消息皆是行业魁首。仅三年光景,《轶闻录》一报销量就已远超其余小报销量总和的十倍不止。各州各府,各军各路,各行各业,五湖四海……大宋国境内外亦皆有《轶闻录》手下探官的身影,而云没村之事,自市井流卖的神秘古玩货物案起,就是殷如墨眼中的一块肥肉,为了得到这块肥肉,她宁愿派人告诉沉璧,这次的收益可五五均分,沉璧那时便知道这一行不去不可了。但其实沉璧也不全是为了赚钱。她有她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她也没想到殷如墨这次会如此误事。她连续数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赶到西京时,已经面色蜡黄很是疲惫。夜幕四合时,七月楼里仍然灯火通明。“沉璧娘子。”七月楼里探官与女使谁见了沉璧,自都客客气气行礼问好。“如墨在哪?”“在明苑。”她火急火燎地朝明苑跑去,此刻只急着见殷如墨问清楚。殷如墨看到沉璧风尘仆仆地赶来,只调侃一句:“舍得回来了?”“为何不依我信中所写行事?”沉璧开门便没好气儿,“我说了,不要轻举妄动。”殷如墨瞟她一眼,眼尾弧度妖娆挑起,“我是你东家,我还要凡事必依你所言不成?”沉璧还欲再辩,门外却有女使进来通禀:“东家,利锋镖局的人到了。”“他们来做什么?”沉璧颇不耐烦。“不知道,只抬了好些硕大的箱子,说他们雇主要求当面交给如墨东家。”女使道,“至于沉璧娘子,他们没有提到,应是不知道沉璧娘子回来了。”两人一惊,倒不再争执,毕竟所谓利锋镖局,黑白两道通吃,且诸多押镖的镖师都是杀手出身,因而得名利锋,如今有如此要求,想必雇主亦不简单。如墨起身,袅娜身段配一袭红衣翩翩,在夜色中格外冶艳。她捻住一只羽扇轻摇,平素眼底的沉稳世故此刻陡生了些许忌惮。她转过身,对沉璧道:“只怕是来者不善,你去屏风后避避。”沉璧点点头,知道此刻并非斗气的时候。“请人进来。”随着殷如墨一声令下,女使引着押镖的镖师们到了院中。“如墨娘子安好。”为首的是陈镖头,以前也常替七月楼押镖,知道殷如墨乃轶闻录东家的事。“陈镖头与妾身是旧识,从前也赚了咱们轶闻录不少银子,平素都是东西到了就拿银子走人的,今日何故亲自面见我?”殷如墨客套回礼,“是你这次的雇主,有什么格外的要求?”陈镖头开门见山:“这趟镖,雇主说,五千金,从您手里买一则轶闻永封,如何?”殷如墨这才明白,这次他们是为云没村幕后之人前来。“轶闻永封……可是说那云没之奇遇?”殷如墨道,“只是五千金,可不是小数目,当真付得起?”陈镖头挥手,示意手下镖师掀开三只方箱,“这便是五千金了。”殷如墨看着眼前金灿夺目的三箱,不禁“哟呵”一声,“果是有实力的雇主啊。”陈镖头随即又道:“雇主说,五千金您若收下,便要承诺轶闻录不会再出现任何关乎于云没村的逸闻。亦或是如墨娘子给咱们五两金,买下这三名探官尸首,也不枉我们千里奔波一趟。”殷如墨立时严肃侧目,往他身后押着的三只长箱看去,长箱上盖着花布,还不知是何物。陈镖头话音才落,挥手示意掀开身后长箱——原来这次运来的,竟还有三副棺木。殷如墨嗅到尸身腐臭气味,顺势瞟过一眼,其中躺了三名小报探官,是日前她派去查应天府书院的,算着时辰,应是还没到应天府,就已在路上被人杀了。这是要杀鸡儆猴啊——殷如墨和沉璧都暗自握紧双拳。殷如墨心里揪痛,棺木腥气腐臭又让她几欲作呕,陈镖头适时盖上棺木。“多谢陈镖头的雇主,还知留我手下探官兄弟全尸。”殷如墨一字一句皆咬牙切齿,但心里却很是恐惧,以手抚膺坐在横栏之外,吩咐道:“来人,拿五两金给陈镖头,收下兄弟们的尸首,好生安葬。”手下小厮将棺木抬走,女使递给陈镖头五两金,他笑吟吟收下。“那五千金的事……”陈镖头又问,“如墨娘子是不肯?”“肯,谁与钱过不去?”殷如墨抑住心头恶心,连忙先答应下来,只是强自镇定后,方果决道:“不过还请镖头给此趟雇主回一句话去。就说窥探云没村之事的探官,是妾身手足姊妹,自是唯妾身之命是从,收了钱自然不再去查。不过,若他朝妾身的姊妹遭遇不测,纵是妾身豁了全部身家出去,云没村种种秘密都将现世。若妾身姊妹平安终老,则此事即如轶闻录所载,只为梦游记。”“您放心,雇主说,只要您答应,此事必然到此为止。”陈镖头听到殷如墨不失威严的警告,细忖了忖,方笑道:“如墨娘子自是通透之人,只是不晓得,此事是否须与沉璧娘子商议才能决断?”“与沉璧商议作甚?妾身才是轶闻录的东家!”殷如墨立起那丹凤眼时,颇让人感到威压,“沉璧只是探官之首,为妾身效命罢了。您只管告诉雇主,沉璧如今人在潼川府一带,若要赶来商榷,只怕多有不便。妾身方才所说的姊妹,自也不是沉璧。”殷如墨是告诉那镖头进入云没村的探官绝不可能是沉璧——沉璧听得明白,陈镖头也明白。“如墨娘子所言,在下必定如实转告。”陈镖头拱手,拿出纸契来,“五千金的收据还请签押。”“轶闻录探官遍布天下,阁下的金主不必只想灭口一条路。”殷如墨勉力挤出笑容,在收据上盖上花押,又道:“拿钱封口,当是上策。”殷如墨知道陈镖头的用意,他只图财,同时也是聪明人,他定是一早看出她极力要保沉璧之心,相信也不会到雇主那里胡言乱语,定是会帮她替沉璧撇清一切干系。陈镖头道:“如墨娘子之意在下全然明白,您放心。利锋镖局往后与轶闻录的合作还有很多,陈某自然两边雇主都不会得罪,沉璧娘子如今人在潼川府,在下前去潼川走镖的同侪自然也看见她了。”“陈镖头聪明,自是值得这些心意的。”殷如墨含笑顺势往他袖口塞了两张银票,低声与他絮絮,“各大钱庄通兑。”“多谢多谢。”陈镖头得了小费,自是欣悦,将运来的箱子留在七月楼里,便言笑晏晏带着兄弟前往樊楼吃酒去了。殷如墨仍然后怕,沉璧自锦屏后走了出来:“杀我同侪,恶行昭昭还敢如此嚣张!”当初殷如墨收到沉璧的书信,一方面撰文载于轶闻录上赚钱,另一方面是立即安排手下探官去各处书院查访此事。但派出去的探官却常常失联,很多线索持续间断,如今更是直接送上恐吓与封口金来……殷如墨意识到云没村背后之人定不好惹。“沉璧,即便为了你的安危,此事也要停下来了。”殷如墨望着沉璧,郑重道:“这封口的五千金,我与你各分一半。”“我不怕。”沉璧惋惜地看着一手培养的探官竟因探查惨死,更是心里不忿,“我必查出幕后之人,替我死去的同侪报仇!”“沉璧,若你还认我是东家,此事到此为止。”殷如墨闭了闭眼,心有余悸道:“你终生不再提这事,也是对其他同侪的保护。”沉璧气极,一掌拍下,面前青玉案应声断裂。殷如墨却躲也不躲:“我可再买些玉器给你砸了泄愤,但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何况你此番与虎谋皮,背着我与官府中人有私,你真当我猜不到吗?你如此作为,岂能服众?”沉璧失笑:“可是如墨,我当年答应帮你,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殷如墨道:“你身份我已替你作了假,任谁去查你的户籍,你都只会是邓州人士薛沉璧。”“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沉璧吼道,“我是不要任何一个探官枉死,这是我对他们的承诺!”殷如墨拉她落座,为她斟酒:“你吃口冷酒醒醒神吧!我知道你重信重诺,可是现在只死了三人,若是再查下去,还要死三百人,三千人,甚至你的性命我也保不住。”沉璧贝齿咬唇,丹蔻狠狠嵌入掌心,最后还是闭了闭眼饮酒,长舒一口气,“好。”冷酒果然刺喉,让沉璧认识到,她再如何不甘,仍要以更多探官性命为要。“比起云没村,眼下还有一个更赚钱的活计。”殷如墨站起身,“保和殿待制的私生女上月失踪了,想借你东京探官势力去私下探查一番。她生母是一介富商,只要能寻回女儿,不计千金相酬。”沉璧立时想到云没村里那些动辄挨打挨骂的女子,皆不像为钱嫁进去的。她惊道:“画像拿来给我看看。”殷如墨应声去拿,沉璧看到画像的刹那,不禁瞠目结舌——那画像所画之人,分明就是云没村那夜被泡在水坛子里受尽毒打和折辱的女子,她甚至还靠近看见过一眼她的真容!“如……如墨。”沉璧颤抖着唤。“怎么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沉璧是止不住地结巴颤抖,“……她在云没村里面。”“你说什么?!”殷如墨也是震惊不已。“我这次去,看到她了。”沉璧呼吸沉重,不忍道:“她被浸在水坛里头,被打得只剩半条命了。”“那云没村难道都是拐卖女子的人贩子?”殷如墨也没想到此事这般严重。“不,他们没有拐卖。”沉璧道,“他们把女人都囚禁在里头,当狗似的使唤。他们还要那些女人替他们生子,若是女孩就自小卖掉,若是男孩则留下教书。”殷如墨也惊得失色,却看沉璧手中的画像都抖掉了。沉璧说:“我心里很乱。”殷如墨走到她身后,冰凉的素手轻轻碰了碰她惨白的脸,“那就睡一觉,先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