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无赖计

西京的夜如今比东京更潮闷,让人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即便沉璧如今已经身心俱疲。

她脑中将叶揽洲字句责怪回忆百遍,虽说她心头委屈,但此事她也并不是毫无过错。若非她在信中陈述了云没村的细节告知殷如墨,如今倒也不至于闹到如斯地步……只是,她当时重重拍了叶揽洲一掌,自己的委屈分毫没散不说,心里倒还莫名牵挂起他来了。

“或许那一掌,打得是有些太重了。”她喃喃,转了身,依旧睡不着,“他身上还有伤,下山时又动了武。如今挨了那一掌,可还能翻身上马,滚回那官廨不能?”

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思来想去,最后愈发不安的沉璧决定即刻动身回东京。

她很快整理行头,就要策马离去,“与如墨说,我有要事赶回东京。”

“沉璧娘子,东家说了,您不能走,至少今夜不能!”守住七月楼后门的小厮出面阻止了她,好像是殷如墨已经预料到她会走而提前部署的,“利锋镖局的人还未走远。”

沉璧并非不知道殷如墨买通利锋镖局替她假传身在潼川府的消息,以此撇清她也去过云没村的嫌疑,为的是保全她的安危,可她始终鲜少有今夜这般心绪不宁之时。且她前脚才来西京,后脚云没村背后主使就派镖局送探官尸首前来警告示威,可见其行动迅捷。叶揽洲此刻若是身份也给人暴露出去,只怕也是难逃一死,她还是要去提醒他一句才行。

她得回去,至少她认为她现在得回去。

“我乔装改扮一番,不会给人发现的,你让如墨宽心。”正说着,沉璧在细软里掏出夜行衣与斗笠,麻利地在自己身上套好,却是铁了心要走。

“娘子!”不及身后小厮话音落下,沉璧已驭马越过了这些还想阻碍她的人。

沉璧夜以继日地往东京赶,结果沿途都见了来自去东京必经之路的古云镇中探官所留下的讯号。

“赤月……”沉璧沿途各处据点均见了代表手下探官危机的记号:一弯赤色月牙图符。

她已经确定古云镇发生了意外,甚至更严重的,意外或许来自毗邻古云镇的东京。

沉璧为此不得不日夜兼程地赶赴东京,最后在古云镇中的探官据点楼下发现整面门框中竟然星星散散地点落了六枚赤月——赤月是古云镇特有的传讯图符,六枚则代表事情危急的至高程度。

沉璧见了眉头紧皱,随后吹响两声骨哨。立时据点中的探官之首前来接应:“沉璧娘子。”

“到底何事,怎发如此吓人的讯号。”沉璧问。

“大事不妙了。”探官神色慌张,迎了沉璧到便宜之处禀报:“东京城里潘楼街据点出事了。卖慈姑的省探和混在军巡铺、潜火队的两个衙探被官府给擒了。”

“……”沉璧闻言好一阵语塞,心说若能称为大事不妙的,必定是她手下极得力的探官,“莫不是省探裴谞、军巡铺李锐、潜火队王衡三人?”

“正是。”

沉璧听着心悬,这三个她手下的得力干将都被官府所擒,那必定是东京城内潘楼街整条街道隶属于轶闻录组织下的探官网络都被一锅端了,她越想越觉不可思议。

“……他们三个可是《轶闻录》得力多年的肱骨之材,许多官员的私隐皆是裴谞探得,至于李锐和王衡两人,更是探得了不少狱中冤案秘辛,且多年潜伏东京城内皆平安无事,而今怎么可能一齐被捕?”

探官答道:“属下也觉得奇怪,因为嘱咐属下传讯给您的人,是那日去张记冠子铺寻您的男子。”

沉璧闻言瞠目结舌。

“叶揽洲?!”沉璧全然没想到这事背后竟是这厮兴风作浪,“竟又是他!”

他竟用这般无赖的伎俩逼她赶回东京现身,亏得她还一路担心他的安危!

沉璧阖眸,屏息凝气,良久才平复了自己复杂的情绪。

“此事,我来处理。”她紧攥的双拳慢慢展开,睁眼后下楼准备离开,“我保证裴谞他们没事。”

“若娘子已有对策,不如休息一夜再赶路吧。”探官劝她。

“不了,我急。你先传讯回七月楼,就说潘楼街据点出事了,我会处理好,你让如墨不必急于寻我。”沉璧翻身上马,临行嘱咐:“你告诉她,云没村之事,我会暂时搁置,让她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待探官应命,沉璧就马不停蹄赶赴东京,幸好这短途上没再看到危险讯号。只是在抵达东京后,她去了探官出事的潘楼街上,有一个老乞丐似乎一直在等着沉璧的到来。

乞丐按叶揽洲给他的沉璧画像对照,给沉璧递去了一封信。

信上写了“大同院”三个字,是叶揽洲的笔迹。

沉璧想起在去云没村以前,他的确在邸店曾请她帮忙往东榆林巷的大同院送过一封书信。

她自是二话不说就咬牙切齿地往大同院去了。

先见到她的是大同院的院长陈槐序,叶揽洲已经提前告诉过他沉璧会来。陈槐序也看过沉璧的画像,在沉璧叩门后就认出了她,一路将她往后院引去。

沉璧看着大同院的夜里还很热闹,很多孩子在成群结队地玩耍嬉闹,看着并不像是自小缺爱的孤儿。

叶揽洲则等在院中另一方向负手而立,泰然自若地等着沉璧。

陈槐序离开时将孩子们也遣散了,整个院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叶揽洲和沉璧二人。

叶揽洲看到风尘仆仆的沉璧时,只觉不如之前见她时那般聪慧机灵,反而如今面如土色,发髻也有些松散,一向在乎容貌的她竟然没时间整饬。看来真是为救她手下的那几个探官日夜兼程。

“你瞧着瘦了,赶路很辛苦吧。”叶揽洲有些心疼,心说自己这次有些过火,将她磋磨成这样。他竟下意识想抬手去替她擦掉脸上的灰痕,但还是止于理智,悬着的手又放下。

“貌似君子端庄,怎着品行如此低劣?”而沉璧对他并没好脸色,“我竟是看错了你这极端之人。”

“沉璧娘子上次在张记冠子铺打得在下这胸口还疼得很。”叶揽洲以手抚膺,拟作咳嗽两声,“今日瞧娘子这架势,是要再补一掌给在下?”

“倒也未尝不可。”沉璧白他一眼,作势抬手。

叶揽洲横捻折扇挡在她素手前,轻笑道:“可惜外头都是巡尉二司的人,沉璧娘子插翅难逃。”

“我知火拼不过,索性不拼。”沉璧淡漠说着,信手将髻上木簪尖折去,折下的木角掼在地上,转身道:“如今我身上半件锐利之物都没有,我也不近你身前,你大可放心。天色不早,说正事吧。”

叶揽洲正色道:“你的人都在尉司手里,但我没命他们往上交人。”

沉璧偏头:“尉司竟能听你的话?”

“圣诏已下,我如今身任都进奏院苍黎司掌司,巡检司尉司各拨卫一百供我差遣。”叶揽洲道,“你手下在宫闱的内探,难道也被抓了,竟不知道将这消息传递给你?”

“我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去据点过问。”沉璧凝眸,“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揽洲阖扇:“沉璧娘子愿意只身前来,想必也定是猜到了你手下那些探官是受你所累才被捕。”

“你少废话。《梦游云没之奇遇》一则,我承认是我之过失,一切罪责应由我担当。”沉璧咬咬牙,最后还是稍敛锐色,与他缓了语气:“还望你高抬贵手,放过我手下探官们。”

“看桀骜坦率的沉璧娘子如今低声下气,我这一掌真的也是不白挨了。”叶揽洲笑她当真肯为手下低头,果是没看错的人。索性与她周旋起来:“我可以放人,但需要看沉璧娘子的态度。”

“莫不是还要我跪下求你不成?”沉璧侧目冷声说着,蓄力的掌却只能在暗处隐忍地攥拳。

叶揽洲反倒举重若轻地用指腹轻轻在她紧攥的拳上敲了敲,笑而不语地看着她。

沉璧贝齿咬唇,被迫将拳头舒展,最后闭了闭眼,长舒口气道:“若你非要如此,我也跪得。”

“我只是开个玩笑。”见沉璧正要屈身,叶揽洲忙反手一滞拦下,“岂会让你向我屈膝。”

沉璧耐心损耗大半,气息都已起伏不定,再开口时已是自牙缝中挤出的好脾气:“那您,怎样呢?”

叶揽洲心说眼前的沉璧像只活泼而倨傲的小猫儿,难驯又难猜,你靠近她退后,你退后她便又凑近。而当她受了气却不得不低头时,会先向人龇牙示警,再将锋利的爪甲重新缩回毛绒温暖的趾缝。

而这一来一去的调侃在漆黑夜幕中反倒显出些温暖的暧昧。

“你在云没村险将自己饿死,也要给我吃喝,你的悉心照料,在下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叶揽洲好不容易憋住笑意,才说起一句软话。

沉璧果然再压不住愠怒:“那你如今这副做派,又是报的哪门子恩?”

叶揽洲转身,对上她那双怒目:“那日误会你写出奇遇一则,在下知道娘子实在恼火,唯恐你不肯来相见。而你作为探官之首,又来去无踪,我不知怎样找你,便只好出此下策,逼你主动现身来找在下。而你如今既然来了,我便开门见山。”

沉璧见他正经起来,反倒更加警觉了,“想干嘛?”

他定了定神,忖了片刻,终将自己思虑多日的决定与她和盘托出:“沉璧,在云没村时,你的一言一行皆让我认识到了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回来后我想了很久,我想我心中的那团火,不只是对政绩的执着,更是对平民百姓的责任!我不愿做一个只为政绩发狂的野兽躯壳,我要去做替那些云没村被困女子冲破囚笼的猛虎,我要撕开云没村背后的隐情谜团……而我,需要与你携手,我需要你的帮助。”

沉璧听完,俨然是愣住了,但同时,叶揽洲这一席话让她也不禁感到汗毛竖立、脊背寒凉。

沉吟半晌,沉璧才捋好对他的回答:“叶揽洲,你真是妄自尊大。云没村不是只靠你我的力量就能彻查的。不瞒你说,我才见东家不久,云没村背后的人就买通了利锋镖局的镖师,送了三座装着我手下探官尸首的棺木来。而他们给了我东家五千金,要我东家封口,要《轶闻录》从此再无云没村的消息。”

沉璧说着便哽咽了,将自己在看到赤月讯号前就已因担心他安危赶来东京的目的咽了下去。方才他轻轻触碰她素指的那一瞬,她的心如鹿撞,如今听到他说着需要她的话时,她更是心中激动之余反而忐忑不安起来……她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她只希望他不知道她对他的担心。

她还有些想立刻逃离这里……她此刻不想面对他。

可她的双足好像麻木僵硬地被钉在了地上。

叶揽洲看到她似有逃避之意,偏生要以自己坚定的双眼对上她游离迷茫的目光。

“不只是云没村,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你是知道的,你何必还要装傻?”叶揽洲既激动又郑重:“沉璧,我向你承诺,你加入苍黎司,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

“我没什么想做的。”沉璧觉得叶揽洲这样的目光有些骇人,更想避开了,“我只想赚钱。”

“不,你是个坦荡的人,而我也是,你绝对不是只喜爱铜臭名利的俗人。”叶揽洲忽地笑了,“你只是放不下你那所谓的东家。”

“你一个只会耍无赖的人,竟与我讲坦荡?”沉璧侧过身,以啐他一口作掩饰,“我呸!”

“计是无赖计,心是真诚心。”他穷追不舍。

“……滚。”她轻轻搡了他一把,却没推开。

她是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到叶揽洲抓人逼她不得不现身,竟然是为了请她进入都进奏院,当进奏官……这可不是老鼠变成猫了么。她心里这般想着。

“我手下探官千万,损兵折将几人尔尔,我何必介怀。”沉璧咬咬牙,故意口硬道:“若想以此就威胁于我向官府折腰,叶揽洲,那你是分毫不了解我。”

“娘子错了,在下了解娘子,应该也有十之八九的程度了。”叶揽洲见她表里不一,反而觉得这事有戏,索性也故作轻松地笑开,“若是娘子不服,在下也希望娘子这份自信一直坚持下去,你大可看看是你的人逃得快,还是在下抓得快。”

“真是欠揍!”沉璧低声骂着,还是因受制于人而收敛了些。

第二十二章:无赖计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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