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邓州女

“打自可凭娘子随意打。”叶揽洲甚至为邀请她进入苍黎司,愿意真诚朝她拱手作揖,“只是在下的提议,还是想请娘子仔细斟酌考虑。”

沉璧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只严肃问道:“叶揽洲,你究竟怎么抓到我手下探官的。”

叶揽洲答道:“抓省探,则对比《轶闻录》销量最佳的几则撰文,仔细盘查被写在其中的官员在文章写出前那几日,家中常有何人进出。再找寻这些人在东京有无亲眷家属,若没有的,身份必定可疑;抓衙探,则对比揭晓案子秘辛那些时刻,有多少奇怪的人涉事,再逐个盘问排查,仔细校对,找出该离开时却找理由多留下一阵子的人,由此推断即得。最后结合沉璧娘子日常所思所想的习惯……在下大约耗费三日,便能判断得出那潘楼街究竟哪些人受命于娘子手下。”

沉璧吃惊:“我所思所想的习惯……你竟能猜透?”

“沉璧娘子心思玲珑,必不将手下探官集于一点,而是以点状布设于东京各处,各行各业皆应有为你效命之人。但这各行各业又定是互相牵挂,由此才能织成一张网络。一众探官皆能有情有义地互相掩护、互相传讯,这才是能长久为轶闻录效命的关键。毕竟自古以来,仁者为王,你统辖探官亦是如此。”叶揽洲点头,得意地剖析她的心性,“你是心善之人。卢玄落难,你亲自相救,你带领的探官,自然也是如此。必定一人有难,八方来援。”

“说下去。”沉璧好奇又不忿。

叶揽洲笑道:“所以,我只消确定一个探官身份,再以他有难为号,传讯出去,便能钓出其他探官下落。巡尉司最近被何人有意无意地靠近最多,谁就是我要抓的人。”

沉璧嗔怨瞪他,“你休要诈我!你凡事说得容易,可我们传讯的法子有千万种,你如何能知晓?”

“在云没村解谜时,那榴花下一点墨,是你告诉我的。”叶揽洲含笑看她,“忘了?”

沉璧果然气急败坏,抬手就当真要追着他揍,“我杀了你!”

“在下不怕死。”叶揽洲竟当真做出一副引颈就死的不惧之态,硬是将身凑到她掌前,瞋目道:“所以,也不是为自己的私欲来请你相见。我所说的苍黎司,是官家亲自敕令都进奏院设立,如今我是首脑,你完全可以放心,在这里你能一展所长,大展宏图。我们还能做很多事,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

沉璧生怕再伤了他,及时腾身收掌,避开他去:“明知我掌快,你还非要来凑!”

她低低埋怨一句,背过身去避他,心里却将他的提议仔细考量了片刻。

论了解,沉璧打从心底认可叶揽洲是她在大宋这么多年以来,最为了解她的人。也是能被她高看一眼、与她旗鼓相当的对手。论共事,他们也在云没村通力合作,出生入死,都为对方做出过抛开自己性命不管不顾的牺牲。在沉璧心里,其实与他同署为官,并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好差事。

对于叶揽洲此次抓人要挟的无赖伎俩,沉璧是看不起的。但若说叶揽洲方才真诚的目光和谦卑的态度,沉璧其实有所动容。可是她至今难以启齿的,由始至终都是她潜伏于《轶闻录》的探官组织,做探官之首的真正目的——她要利用探官网络,找出他义父当年不明不白死于大宋境内的真正原因!

她未曾同他说过,她是来自大辽东京道的少女,在大宋潜伏了十几年。

她养父是大辽的皇商,在十五年前的宋辽交战之地救起了身为弃婴的她,却在十年后死于来大宋经商交流的路上。而这事的原委真相在大宋朝廷那里是一桩悬案,只说被土匪刺杀,且土匪早已逃之夭夭。

对于这个答案,沉璧不信,更不服。因此她潜入大宋,并被殷如墨纳入麾下,成为探官之首。

这么多年,她从未放弃运用《轶闻录》铺天盖地的探官网络进行当年旧案的侦索,可一直没有收获。当年所有涉案的官员,也大多都在几年之内或升迁或贬黜,或辞官回乡、或不知所踪。

唯一一位当年肯为沉璧义父这个辽人提出真凶异议的青州知州姚瑛,竟也在一年后死于所谓流寇之手。这更让沉璧笃定,义父定是冤死的,而这背后藏着难以估量的阴谋与秘密。

在大宋潜伏的这五年,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在大宋的真正目的。包括当年向殷如墨投诚,在殷如墨彻底肯定了她的能力后,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殷如墨替她在大宋安置一个家世清白的好身份。

殷如墨财势双全,想在民间寻一处富贵人家作为沉璧的家世并非难事,因此沉璧对外的身份一直都是邓州的薛家娘子,名唤薛沉璧,包括探官组织内的所有探官,皆以为沉璧只是邓州薛氏之女。

当下沉璧回想起这么多年在大宋民间的蛰伏岁月,仍旧一无所获,或许那旧案的关键并不在于士农工商这些平民之中,与当朝的权贵或有脱不开的干系。而当下叶揽洲抛她一枝必要留她的橄榄枝,又是在朝廷之内的官职,或许能对她探查旧案有所裨益,可她的这个假身份……似乎是见不得人的。

“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沉璧以次回应,“我身家是否清白,父母是否健在,我有无婚配许人家,未来夫婿是否同意,我是否方便入朝为官……这些你都认为不是问题吗?”

“邓州薛氏女沉璧,母亲早逝,父亲三年前不幸于水患中罹难,家中如今并无长辈亲眷。”叶揽洲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问,真诚地续言道:“我了解过,不说只是不想勾起你失去双亲的伤心。”

沉璧心中一暖,却也震惊于他竟将她在大宋的一切都打听了清楚,心说殷如墨给安置的身份还真是清白无纰漏……叶揽洲既然都这么说,那就意味着她如今对外的家世身份,是可以入朝为官的。

“至于娘子口中的未婚夫婿……这我的确无从得知。”叶揽洲在她没搭话时又握拳在唇前咳了咳,随后清嗓道:“但从云没村回来后,我立刻请人替我跑了趟邓州,问过邓州富商府上常请的知名媒人,皆不知你有何婚约在身,想来应是暂时还没有……不过若沉璧娘子已有心上人,而这位又不同意娘子入朝为官,那我也不便强人所难。但我想,娘子并不是什么认可夫唱妇随的女子,只要娘子想,想必这位未婚夫婿也并不敢拦。”

说罢,他又笑笑,似乎已经在心底拆穿了沉璧杜撰出来的这位未婚夫婿,只是在她提出这句时,叶揽洲莫名感到心底剧烈颤动,他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尴尬窘迫起来……一时间涨红了脸。

沉璧心说他鸡贼,一听了他的话索性又一个白眼翻过去:“自作聪明。”

却见他正捂着有些发热的脸颊,疑心他因伤重而发烧,“你,发热了?”

“不、不是!没有……没有!”叶揽洲答得慌张草率,却实在不知道为何双颊意外燥热起来。

沉璧见他滑稽,也不再深问了,只在原地缄默了片刻,才抬头问:“我要见他们一面,没问题吧?”

“没、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叶揽洲如获至宝,立时瞠目答应下来,“在后院耳房。”

“后院?这里的后院?”沉璧惊甚,她一直以为叶揽洲早把人交给官府伺机定罪了!

看着叶揽洲点头,沉璧则满脸又被他骗了的无奈。

叶揽洲给沉璧带路,一路上他也渐渐恢复如常,还是一双深邃难猜的眼眸,让沉璧有些看不透。

在快到耳房时,叶揽洲还是正色地对沉璧说道:“目前是在这里,但若是我的邀请,娘子执意不肯接受,那到时在下只好公事公办,将抓捕的小报探官扭送官府了。”

沉璧不答,只贝齿咬唇,一路随他继续走。

探官所在的耳房只是上了把锁、稍显逼仄的卧房而已,被捕的三名主要探官此刻正蜗居于一室中。

叶揽洲将门锁取下,放沉璧进去与三人相见,然而却在她进去后又重新将门锁上。

三名探官这是代表沉璧也被捕了,俨然作出一副要和叶揽洲拼了的架势,不断隔门喝骂他。

叶揽洲只在门外低语:“沉璧娘子慢慢叙旧,半个时辰后,我放娘子出去。”

“滚!”沉璧与三人一齐抬手掷了房内未来得及撤走的碗盘朝门框砸去。

“你们还好吧?”见人影离开,沉璧才回过头问三名得力下属,顺手拉过木凳,与他们坐下叙话。

三人没想到沉璧肯孤身涉险来见他们,一时心中感动,都向沉璧拱手作礼,齐声说着都好。

“你们到底怎么落入这厮手中的?”沉璧问,“没挨打吧?”

裴谞道:“挨打倒是没有。不过是小人不济事,我最先落网,乱了方寸,这才害了李锐和王衡。”

“你只是个市井省探,他毕竟是朝官,这不怪你,他一向狡猾。”沉璧宽慰他,“到底怎么回事?”

本来在潜火队的王衡抢道:“那当官的在榴花下留下墨痕,以沉璧娘子有难诱了裴谞出来,他再将擒了裴谞之事传得人尽皆知,正巧潘楼街走水,我顺势过去想要打探帮衬,结果也给那家伙擒住了。”

沉璧震惊:“你们当真是太草率粗心了,他说我有难我便有难了吗!”

“他还留下了这个。”本在军巡铺的李锐从怀中取出一片碎纸摊开,“这是沉璧娘子的花押。”

沉璧仔细看那碎纸上的图案,霎时明白了,气得咬牙切齿:“天杀的叶揽洲!”

那碎纸四周并不规则,明显是撕剪下来的,纸上画着一把剑,剑中带着一道撇痕——而这分明是那时在云没村里,她给他画的剑谱,是当真出自她沉璧之手!所以这把剑是她的笔触不假,可她没想到叶揽洲竟剪下这一小块来,还真歪打正着地对上了她在轶闻录探官组织内传讯的花押!

看着沉璧恼火的神情,三人已经明白了她与叶揽洲之间的确有些渊源,但也知趣地没有多问。

裴谞嘱咐道:“这姓叶的满腹心机,娘子必定要小心行事。”

“可委屈着你们了?”沉璧转头。

“这倒没有,还给我们赔不是来着,说是委屈我们一阵,待娘子出面,便会放了咱们。”王衡回答,“小人也不知他这究竟是什么阴谋诡计,只盼娘子别上了他的当!我们在这一时半刻倒没什么。”

沉璧点头,看来叶揽洲当真不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毕竟方才进屋时就看那碗盘剩的菜底,有些凝固的油脂漂在上头,想来是荤腥的,看来他在衣食上没有亏待他们仨。

“他倒不会对我不利,你们且放心。”沉璧道:“他只是说,若他的条件我不答应,三日后将你们直接扭送官府……如今朝廷因小报盛行而大肆打压小报探官,抓住了轻者罚钱,重者便要去服役了。他此番是冲我来,我必不能连累你们。只是也的确要委屈你们在此多待两日,还请你们不要怪我。”

“怎会。”裴谞见沉璧颇有歉意,也急忙道:“娘子能为我们出面,就已是仗义了。”

“若非是我招惹了这厮,你们也不至于如此。”沉璧心里万分后悔认识叶揽洲并与他交手,此刻不得不心怀歉疚地向三人欠身,“沉璧在此向诸位道歉了。”

“东家快快请起!”李锐急忙来搀,他知道沉璧从未将他们当做过下属,“可折煞小人了。”

王衡急道:“那厮到底想对娘子做什么!莫不是个色字号的,图谋娘子委身于他!”

“不是,不是。”沉璧扶额,“他……其实,人还挺好的,是个正人君子,但却是善用阴谋诡计的那种,让人又爱又恨的,我也很无奈。”

沉璧也不知为何竟会下意识替他辩解。

三人也是听得发蒙,不由自主面面相觑,“那他……”

“只是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帮他一个小忙而已。”沉璧道,“不过分,但有些难。”

她受不住三人的连番盘问,索性找了个由头让叶揽洲迅速开门将她放出去。

临走时,沉璧郑重对三人说道:“你们放心,我定会救你们出去。”

第二十三章:邓州女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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