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计初成
沉璧走出耳房关上门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她有些害怕下属对她和叶揽洲关系与交情的猜测,她总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她像背叛了她视为家人的同侪们,但这股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她自己也并不知道。转头看到叶揽洲,他正含笑站在不远处,沉璧因画押之事余怒未消,索性对他没个好脸。“大同院是吧。”沉璧侧目睨他,“你当真以为,此处困得住我的人?”“娘子若想连夜来救人,这区区大同院自也拦不住你。”叶揽洲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心底也早备好了一套说辞:“只是他们三人虽都身为你手下探官,但在东京城内赖以谋生的职业也算稳定。娘子须得想好,可是当真要为了与在下为敌,拒绝在下请你吃上公家饭这件好事,而将裴谞那卖慈姑的营生,以及李锐在军巡铺、王衡在潜火队这些体面谋生都撤去,带着你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往后在各州府躲来躲去,做些见不得人的新营生?”顿了顿,又反问,“还是带着整条潘楼街的探官去穷乡僻壤躲一辈子?”沉璧不得不承认叶揽洲的言辞犀利以及他对攻心之术的擅长,委实时常将她稳稳拿捏。她的确不是个不为手下考虑的小东家,而他说得的确有道理,他们虽然都效命于《轶闻录》,可他们本就有个稳定在东京安身立命的职业,她不该那么自私地让他们为她丢了饭碗。可是潜火队和军巡铺这些吃公家饭的,已在此困了许久,若再想回去,也不容易了,不是吗?而叶揽洲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你无须多想,我替王衡和李锐都称了病,等事后回去,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差事。而且,军巡铺的押铺跟我很熟的,你是知道的。”“我能不能考虑两日?”沉璧被话噎到这里,只好松口,“至少也要与我从前的东家做个交代。”“当然可以。”叶揽洲点头,一边将沉璧往院后引,“我送娘子出去。”沉璧点头,随他往后院小门走去。但经过院中,碰巧看到陈槐序正秉烛站在一间开着门的客舍内。“怎么又在偷偷看书?”陈槐序正对屋内人说,“你们俩这个身体状况,这个时辰该休息了。”沉璧和叶揽洲循声走过去,看到榻上躺着的两个孩子身边燃着半根残烛,放着一卷书。尽管烛光微弱,沉璧依旧一眼就认出了屋内的人:“他们是……小虾米的徒弟?”“是。”叶揽洲没想到她还记得,“从他们师傅被害身亡的消息传回来,兄妹俩都大病了一场,这两日才刚刚见好。”“你将他们安置得很好。”沉璧回东京后命人去找过他们不止一次,但邻里都说被大同院的人接走了。她便料到是叶揽洲安排诱陈槐序去接应的,“辛苦了。”“是槐序有耐心和善心,给请了郎中来瞧病,又每日亲自抓药,按时煎药,这才将他们照顾好。”叶揽洲并不居功,随后说:“这两个孩子很好学,经常夜里偷偷看书。可郎中说了,要他们早睡,不要劳累,他们俩就夜里偷着看,被槐序抓了好几次了。”沉璧走进屋内,对两人问:“你们想读书,是想入仕为官,给师傅报仇吗?”“是,但不全是。”男徒真诚地回答,“师傅在世时,也要求我们每日卯时四刻起,便要读书学习了。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了。师傅如今被贼人所害,我们更不能忘记师傅的教诲。”“好孩子。”听说小虾米一介粗人竟这般教徒有方,沉璧对他不禁肃然起敬。叶揽洲却觉有些奇怪,“你们师傅要求你们卯时起身读书?这是当你们是学子培养呢。”女徒道:“其实师傅说,学子不必非去科考,非去仕途。他教我们,读书,实际是为了明理。”陈槐序听了,欣慰道:“景行说得对。”男徒咬牙道:“我要走仕途,是希望成为一介朝官,能去彻查师傅的死因,好让那些坏人伏法!”陈槐序走去安抚他:“阿仰,别太激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沉璧这才知道两个孩子的名字,“你们师傅给取的?”“是。”两人点头。沉璧心中也觉得奇怪,与叶揽洲对视一眼,好像都在疑惑小虾米竟能取这么文绉绉的名字给徒弟。“这些书,能看懂吗?”沉璧屈身蹲下,看着阿仰手中正拿着一本《左传》在读。“其实……看不太懂。”阿仰道,“从前有师傅给我们讲解,现下他老人家去了,我们便只能白日翻墙去听陈夫子讲学,夜里再在卧房偷偷看书温习。只是白日有蝉鸣,又隔着窗棂,其实听不太清楚。”“你们竟白天也来偷听!”陈槐序震惊,又气又急,“不是说了让你们好好卧床休息!”“小虾米……会讲书?”叶揽洲此刻再藏不下一分疑窦。“当然,师傅很是博学,陈夫子书房有的书,师傅基本都读过。”景行回答,骄傲的眼光渐趋悲伤,“光给我们俩讲的就很多本,譬如《孟子》《诗经》等,没想到那《论语》刚刚讲起,师傅便……”沉璧和叶揽洲闻言面面相觑,浑然没想到那么个粗人,竟如此博学!“不要沮丧。”沉璧没多想,擢臂轻轻抚摸着景行的额头,安慰道:“以后大同院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可以一直跟陈夫子学习,好不好呀?”“真的可以吗?”阿仰眸光一亮,却小心翼翼地看向陈槐序,“夫子会同意吗?”“陈郎君。”沉璧起身开口,对陈槐序道:“若是不让他们夜里看书,明日可否让他们去学堂读书?他们俩年纪也不小了,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应当有个清楚的认知,想必如今是大好了,您不必太担忧。”“你们……当真可以吗?”陈槐序有些犹豫,“我是说身体状况。”“阿兄,我想读书。”阿仰语气坚定。“阿兄,我也想读书。”景行亦不遑多让。陈槐序看着眼前炯炯有神的、渴望读书的两双清澈坚定的稚眸,手掌也紧紧攥拳。“好。”陈槐序欣慰之余,重重点头答应两人下来。得到了首肯的两个稚子相视一笑,俨然大喜过望。随后两人竟十分有礼地起身,即便穿着里衣,也要朝三人先后拱手作礼道谢,“多谢沉璧阿姐、揽洲阿兄,多谢陈夫子。”三人自也急忙让两个孩子快快睡下,熄了烛火后走回院中。陈槐序出门后便脚步一滞,拉住叶揽洲的手臂,认真道:“揽洲,你说的事,我同意了。”“这么突然?”叶揽洲显然有些发蒙。陈槐序则郑重点头:“为了这些孩子们还能继续好好读书。”“我替都进奏院谢过陈先生大义。”叶揽洲正欣喜,也朝陈槐序深深行礼。看来,这是陈槐序答应加入苍黎司了。沉璧心说,这叶揽洲难道是抓一个骗一个的方针在招人?陈槐序彬彬有礼地回过一礼,身着的圆领襕衫更显得他清瘦的身躯格外有笔挺的力量,“如此,往后便与我这世无其二的知己良朋叶进奏官是同僚了,还望叶进奏官多多关照。”“当然。”叶揽洲笑得合不拢嘴,“明日一早,还劳烦槐序你将报文递与都进奏院,待考核铨选之日敲定,务必按时到院应试,可有问题吗?”“我必定会去。”陈槐序回应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沉璧,“不妨碍你佳人有约了,告辞。”沉璧才欲解释,陈槐序就匆匆离开,剩了沉璧和叶揽洲在院中独处。叶揽洲转过头,对沉璧问道:“我们苍黎司,还是很受欢迎的,是不是,沉璧娘子?”“依我看,苍黎司也不缺贤德之人。”沉璧不理,“我是女流之辈,朝廷未必允准我当进奏官。”“都进奏院的确从前没有女进奏官,但没有先例,我可以创造先例。”叶揽洲坚定地望着她,“只要‘先例’的才华智慧能让众人心服口服,就没什么不行。而你,就是那能堵住悠悠众口的最好先例。”“你能做主?”沉璧不信。“我能做主。”叶揽洲答得笃定,“圣旨已下,苍黎司进奏官的铨选、考核、纳募,皆由我做主。”沉璧其实没想到他是万事皆备后,才设局诱她,且他如今坚定的目光,以及陈槐序对他的信任,都让她觉得仿佛他当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领袖与朋友。他真诚地对她说:“请你相信我,我是在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后,决定邀请你加入苍黎司的。”渐渐地,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的举棋不定也愈发清晰起来。她寻了一处月光最盛之地,脚步一滞:“我若答应你,你当真放人?”“当然!”叶揽洲也随她停下来驻足站定。沉璧螓首微侧,恰好看到他眼中的喜出望外,续而道:“那么,从此以后,你也不能再找我手下探官的麻烦,更不能暴露他们的行踪和身份。”“好。”叶揽洲昂首回答。“那我……”沉璧樱唇轻抿,终是点头,“先答应你。”“真的?!”叶揽洲闻声一怔,瞳孔骤然紧缩,他当真没想到沉璧能答应得这般痛快。沉璧低低“嗯”了一声,“铨选考核的日期,几时定好了,你便到张记冠子铺给我传讯就行了。”“我许诺你,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在苍黎司都能得到!”叶揽洲诚然大喜过望,勉力定了定神,依旧激动得哽咽,“不、不对!不止俸禄!还有你所在乎的一切,都……都能得到!”沉璧看得出来,他很想与她许誓承诺些什么,却因过于激动而口不择言,说得滑稽混乱。可沉璧还是从这份质朴和本能的言语无状中,感到踏实了许多。“我懂你想给我的。”沉璧堪堪莞笑,她也双眼如含春,语调亦是柔和了三分。“击掌为誓。”叶揽洲伸掌与她相对,眼中是一派坚毅又欣慰的光亮,似将整轮皎月纳入眸中。沉璧颔首,亦利落翻腕相对,与他双掌相合,重重击了三声,顺而道:“若是铨选考核之日,我人到了你面前,就请你立刻放人。”“好。”叶揽洲此刻对她自然无有不应。沉璧促狭一笑,心说她只说考核之日来,却没说能过了他出的考核。届时当真这叶揽洲又耍什么花招反悔抓人,她也不会陷在这里被圈住,一切都还来得及。总之,他若耍无赖,那她便要耍诈。当然,若一切都顺遂,她也是愿意认了叶揽洲这个领袖与朋友的。她不仅要查义父之死,还要继续深入调查云没村的案子——就像陈槐序都有勇气为了阿仰和景行两双渴望读书的眼睛接受他的邀请,那么作为最先发觉云没村秘密的她而言,怎么能就此放弃?自古行百里者半九十,为了那些孩子,为了那些困在云没村的女子,这剩下的几步,她一定要走完。她与叶揽洲并肩要走出院外,最后的一段短途中,沉璧还是没有藏住心底的疑惑:“你是不是也奇怪,那小虾米竟如此博学,还如此教徒有方?”“是。”叶揽洲道,“但云没村整村人都是对诗书朗朗上口,可人品德行,就一言难尽了。”“我总觉得,那小虾米不一样。”沉璧严肃道,“你没听景行说,师傅教她,读书是为了明理。而且景行是个女孩,小虾米也一样教她读书,可并不是云没村那种视女子如牲畜的做派。”“可惜再多想也无益了,已经死无对证了。”叶揽洲既然已经知悉云没村背后的人或许盯上沉璧了,至少此刻这个节骨眼,他还没有能力让巡尉兵时刻保护她,他就不希望她追查。“告辞。”沉璧显然觉得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沉璧走后,叶揽洲自认为计策初见成效,翌日他也总算能定下的苍黎司新任进奏官铨选考核日期了。毕竟这些时日,他一直没有咬定时间去报告给事中,反而是这个考核时间一改再改,已经拖延许久了。但其实叶揽洲这一次拖延是故意为之,一是为了等沉璧赶回东京,二是为了等传递御旨的天使抵达官廨,颁布任命他为苍黎司首脑的圣旨。圣旨一日不落到他叶揽洲身上,他便认为凡事还都未曾尘埃落定。但只要接到了圣诏,也就意味着他身份职务的确定,一旦圣旨下达,给事中便无法再反悔了。因此只要沉璧同意,他便可招她入司。所以,今日对叶揽洲而言,其实是双喜临门——白日里任命他为苍黎司掌司的圣旨已经抵达都进奏院,黑夜里又能得到沉璧同意加入苍黎司的意见,如今已经万事皆备了。总算能回家好眠一夜了,哪怕翌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去都进奏院,向给事中徐谦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