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应招日
翌日清晨微雨,天空有些灰蒙,令人有些压抑。但叶揽洲却神采奕奕地抵达官廨,一路只觉两袖有舒爽清风冲荡,解了一连数日的憋闷。彼时徐谦衣冠整洁,于主位正襟危坐。他似乎起得比叶揽洲更早,且已在此等了许久。“属下参见给事中。”叶揽洲今日穿着新制的掌司衣冠,格外显得严肃庄重。“新任苍黎司掌司上任,果是满面春风,我很欣慰。免礼,坐吧。”徐谦命人端来两盏热茶,分而置之,朝他放了一盏,又上下打量着叶揽洲说:“瞧着衣裳是很合身。”“是裁造院制衣手艺精湛。属下能穿上这掌司服制,是属下的荣幸。”叶揽洲按徐谦指示落座,端了茶盏刮去浮沫,徐徐慢饮。“你可要对得起这身掌司衣冠。”徐谦别有用心地铺垫了一句,随后才问:“我听说,你动用手下巡尉擒了三个小报探官,据说还是整个潘楼街的探官主力,可是还没等交人,你便又将人给放了,而你做这些,是为了个女子?”“是。”叶揽洲对他好奇的问题坦然承认,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因此就有负圣恩。“你做成了一切,唯独对老夫讳莫如深。揽洲啊,你这是在伤为师的心。”徐谦努努嘴,眼皮也不自觉地紧缩颤动了两下。眼前的叶揽洲是一派计谋大成的淡然从容,这让徐谦觉得与他有些生分疏远了。叶揽洲心虽坦荡,却仍对眼前的徐谦有些歉疚。他站起身,恭敬地深躬一礼,“其实,有些时候,我很想继续唤您老师,可更多时候,您是这都进奏院的给事中,而我是您的属下。”话说至此,偏留了末尾半句给徐谦遐想。叶揽洲擅长揣度人心,对于眼前这位上司兼恩师,自然更不例外。他也知道,他所要表达的话,徐谦是完全能够理解清楚的。徐谦沉吟半晌,终想起叶揽洲曾说过那日为了防范云没村内人攀诬,他命两名证人先走了,而其中,应该就是与叶揽洲同去云没村探秘之人。“若我不曾猜错,那女子是与你当初同去云没村的所谓证人之一?”徐谦实在疑惑究竟是何人能令叶揽洲如此苦心孤诣,“你要为她做什么?”“属下,想招薛氏沉璧,入都进奏院苍黎司为官。”叶揽洲此刻已经并不准备再隐瞒沉璧的姓名,“您说了,铨选与考核,皆由我做主。”徐谦闻言,瞳孔紧地一缩,下意识便要反驳,却没想到叶揽洲先一步严肃道:“而今圣旨已到,是板上钉钉了——您已经不能反悔了。”“好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徐谦怔住,却是笑了,“那女子是何来历?”“民间一小报探官之首。”叶揽洲并不欺瞒。“叶揽洲!”徐谦竟霎时激动得拍案而起,怒吼道:“你疯了不成!”“揽洲实在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份惹得老师如此震怒。”叶揽洲眉峰一挑,上前拱手作礼,眼中心中却全无分毫让步之意,“还望老师明白示下。”徐谦无奈摇头,连连叹气,心中的怒火却是一盏茶都消不下的。“民间小报如今是姜宰执下令打压,你竟敢堂而皇之招探官入苍黎司就职,你莫非真是仰仗着圣威,便敢肆意亵渎了吗!”徐谦好似憋了很久,才整理出这样的一句话问出口。“属下不敢妄借圣威,属下只是觉得招探官入苍黎司,与姜宰执打压民间小报,并不冲突。”叶揽洲对徐谦的这份无名火感到懊恼,他不解一向与人为善的恩师为何这般愠怒暴躁,“属下招女探官进入苍黎司,恰恰是为了打压民间小报。因为这个女探官,是《轶闻录》的探官之首。”“《轶闻录》?”徐谦怒极反笑,更是大声喊道:“她岂肯真心为朝廷效力,你糊涂!”“属下不糊涂。属下清楚知道,在云没村与她同生共死的那些时日,这是个怎样的女子,是个怎样胸怀抱负却藏于铜臭下的的奇女子。”叶揽洲替沉璧解释的音量也不自觉升高许多。略顿片刻,才又详细分析道:“您既知苍黎司是为对抗小报、挽回邸报声誉而存在,就该知道,《轶闻录》乃一众民间小报中的佼佼者,他们的探官之首为我所用,便是最快能知悉小报运作门路的捷径,她会帮到我们很多。”“那那篇《梦游云没之奇遇》,又是怎么回事?”徐谦强自压住心头火,落座后继续饮茶。似乎在思量并尝试接受叶揽洲那一番解释的合理性。“薛氏那文,的确是打草惊蛇,但也……不无道理。”叶揽洲对此事也有些理亏歉疚,但还是想到了为沉璧的疏忽开脱的说法:“若非是如此,云没村之事会一直纠缠下去,这样不仅影响了盗墓案破获的进度,也使得属下性命危矣。而她撰此文,实则是为替属下转移杀机。”嘴上言之凿凿,心里却越说越没底气了……连带着语调也软下来。徐谦并非没看出他此刻言语的心虚。只是徐谦很了解叶揽洲,若是此刻他笃定要纳薛沉璧进司为官,必定是他已对拿捏薛沉璧胸有成竹了。索性,也就没有揭穿。“这么说,倒是个聪慧的女子。”徐谦给他一个台阶下,“一众都进奏院的同僚皆认为苍黎司只是为对抗小报才存在,司内仕途不过昙花一现,唯有你,主动请缨,希望你不仅仅是为了与这个女子。”“当然不是。”叶揽洲遽然昂首,回应得很坚定,“只是说,因为这个女子,学生认识到,其余同僚避之不及之处,正是我内心向往之地。老师,您除了指望学生以外,没有第二条路——而您也尽可以相信属下,能将此事做好。”徐谦思量许久,几乎是等着小厮又续了两盏茶,才慢慢对此事点头:“倘若,我同意她进入苍黎司为官,你肯搁置云没村之事继续查下去吗?”叶揽洲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咬牙答应:“……好。”徐谦道:“她可以进苍黎司,但若事后我觉得不合适,你要做好随时将她扫地出门的准备。”“何谓不合适?”叶揽洲在沉璧的事上坚决寸步不让,“须得属下一起认了才成。”“……行。”徐谦无奈,“苍黎司本要五名进奏官,可我现下疑心你选人不大靠谱,且只放你四个名额,你占一个,另外三个你自己衡量铨选。最后一个名额,先留一留,不必着急。”“好。”叶揽洲痛快答应,随后言归正传,将预先整理好的几页文书递上,“属下想过了,铨选考核之日定于十日后。招募进奏官的榜文可以于今日午时后便布市,属下已起草好了布告,请老师过目。”叶揽洲处理庶务的能力一贯不容置疑,徐谦对此一直能放得下心,继而大概扫了一眼他起草的招募榜文,发现除了在性别上未设限制以外,其他的要求都合规矩,最后便还是盖了给事中印鉴,准予发布。都进奏院的效率很高,在叶揽洲的安排布置下,官廨诸多副手同时忙前跑后,不消半个时辰,就已经完成了苍黎司进奏官招募榜文的发布,于各个市井街道招贴得当,引来了百姓们大肆围观。只是……这报名应招的“盛况”,却并非是叶揽洲想的那般乐观热闹。原本苍黎司这个奉旨在都进奏院中建立的新司门,既神秘又饱承圣恩,前景可期。若能入仕更有庄重的服制衣冠,且主要关注民间市井小事,照理来讲,寻常百姓只要家世清白,他们都认为入职应考难度并不算太大,但入仕的福利与俸禄却很是可观。因此苍黎司的应招日,在叶揽洲眼里,应该竞争空前激烈才对。至少……很多平头百姓,都会为了吃上这一口官家饭而挤破脑袋吧。他甚至还想着用那幻想着竞争激烈的场面,去说服沉璧,让她对苍黎司更加死心塌地来着……可现在很明显是打脸打得格外红肿,因为苍黎司招募处所设之地,简直门可罗雀。甚至极度冷清到了连雀鸟也不愿停留的地步了。叶揽洲无奈地撒了一把鸟粮在地上,这才吸引了些鸟儿停在院中。“第一日,只是第一日……”但此刻有些上火的叶揽洲,正泡了一盏菊花为主的祛火茶一壁慢慢饮着,一壁开始自我安慰,“一定是百姓们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正愁绪上头,他孤坐院中以手扶额,忽地院内来了个年纪四五旬的男子,正四处张望。“那个……官爷,我问一下呗。”男子略显驽钝的声音传来,成了这院中今日第一句能让叶揽洲不那么沮丧的话。“您说您说!”叶揽洲精神百倍,激动不已地坐直身体,以为这男子是来应召的第一个百姓。“老夫想问一下,苍黎司……”那男子凑到叶揽洲身前,才吐出“苍黎司”三字,叶揽洲就抢着截话儿热情接待,“进在这,在这,我就是苍黎司进奏官的主考官,您且交名帖与籍贯上来!”说着,叶揽洲行云流水般地铺了宣纸,端了毛笔,一副准备迎接应招人潮汹涌到来的架势。“不是不是!官爷误会了!”叶揽洲过分的热情明显有些吓到了人家,惹得这男子连连摆手,“老夫是问,苍黎司招的伙夫,在哪儿应招啊?”“……?”叶揽洲险些没被口水呛死,最后还是心灰意冷地“哦”了一声,尴尬窘迫地搁下纸笔,还是探身给男子指了应招的方向,“出门往东,一间小小木屋里。”“多谢多谢。”男子似乎并没看出叶揽洲此刻的不悦,也不在意那接待应招的木屋多了几个“小”字,反倒是兴高采烈脚步匆匆地出门往东去了。叶揽洲这才发现,就那么一间小小小小木屋外,应召的人群甚至将那整间木屋都遮蔽了!叶揽洲此刻垂头丧气起来,今日是苍黎司应招日,可为苍黎司招的伙夫、厨娘、杂役、副手等职位应招处都是人满为患,唯独他这招来正经进奏官的正院无人问津。仔细想来,他觉得其中事有蹊跷,不知何处出了问题,立时派了身边的亲信小厮和巡尉二司里关系较好的弓兵出去查探,还特意嘱咐了尽量暗访,不要明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