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雨中钝
弓兵们应声领命出去探查,叶揽洲孤寂地守在空旷的院中,甚至有些发困了。可叶揽洲即便等到天黑之时,眼看正院就要落锁下钥了,也还是再无一人涉足正院递交名帖。偶尔有些在敞开的大门门口问路的,有好些看着儒雅的书生,甚至还有曾经与叶揽洲同届参与科举考试的士子或同窗,今日也出现在都进奏院外,可竟也是奔着副手一职去的!叶揽洲对此简直大受震撼,其间叶揽洲几次三番想要劝他们想开一些,不如应招参考进奏官一职看看,万一是得以录用,便也是个铁饭碗拿到手了,总比那区区的副手要前途无量。只可惜每一个人都对叶揽洲的劝说避之不及,好像他是洪水猛兽一般。就连叶揽洲看好的几个当年的同窗,也完全对他邀请进入苍黎司的话语敬谢不敏,叶揽洲完全根本想不通其中的缘故!至于沉璧与陈槐序,两人都是叶揽洲事先就征求意见的了,陈槐序倒是好说,大同院有两个孩子高热未退,他要费心照料,所以说了第三日再来;再说沉璧,叶揽洲已经事先送了应招日和铨选考核日的日期到张记冠子铺,沉璧那便回应说是会如约而至。眼前是应招日第一天,所以沉璧还没来,倒也不必灰心。就这样,叶揽洲直等到夜幕四合,他站在院外,等着巡检司的寨兵回来禀告暗访的结果。其中还真有猫腻——又跟沉璧有关。“说这苍黎司只是官家兴起时创办的,姜宰执对此并不认同,始终觉得民间那些琐事不必呈于邸报,因此这新建的苍黎司,大抵最后也会被随后找个罪名给除了,那其中的进奏官前程也就……”“如今邸报乃是姜宰执替官家在管,凡事都要宰执说了算,这进奏官即便当得,往后这小鞋儿,只怕也是不少穿,更不好穿的啊!”“倒不如先进苍黎司当个副手或者粗使的小厮,做得好了,即便往后苍黎司没了,也还能留在都进奏院其他各司门里混个一官半职将就下去,总之,只要不做苍黎司的进奏官,就一切都好。”两名寨兵交互着一句接一句朝叶揽洲回报从民间探访的百姓说辞。“?”叶揽洲一边听着,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民间竟都是这么传的?”“是。”听着寨兵的回应,叶揽洲心底顿生一股不祥的预感,而这猜想令他不愿承认。“从何处传起的?”叶揽洲眉锁得很深,深到能夹死一只苍蝇。“据属下查到的,该是一个老翁,入夜打更去,平时好像就睡在一家张记冠子铺里头。”“张记冠子铺……竟然是她?”叶揽洲心底的猜想到底成真,他咬牙切齿地攥拳,“薛沉璧!”尽管失望不已,他却不敢在寨兵面前大意发作,只好压下失望与愠怒闭了闭眼,请寨兵先走。叶揽洲此时已经深刻认识到,他到底还是小瞧了民间小报的影响力。这些民间小报呈现在纸上的文章词句,只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看来议论的消遣,那些深入民间与百姓日常生活相连的探官们,才是重中之重。他们不光在市井中各处都无孔不入,且深受百姓的信任与依赖,因此,在苍黎司开辟一页邸报的新江山,却不是一件他之前想的那般简单的事。而其中所有小报探官组织里,最厉害的,还要属沉璧带领的那一支探官队伍。从潘楼街据点抓捕到的那三名探官就可以知道,《轶闻录》手下小报探官的身份已经不仅混迹于潜火队和军巡铺中,可见其铺盖消息网之广,都是与各街巷平民百姓朝夕相处的邻居或民兵,自然比朝廷对百姓的渗透更有信服力。因此,自张记冠子铺散布出去一系列关于苍黎司的谣言,才是苍黎司进奏官应招日首日人才凋敝的根本原因。而张记冠子铺,就与沉璧脱不开干系。可如今没有见到沉璧之前,他依旧决定对沉璧秋后算账。只是收到这个消息的叶揽洲,此刻已有些怀疑沉璧要反悔,他愈发心神不宁,讷讷往自己住处走去。夜色漆黑昏蒙,街巷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便这般淋着雨走在路上,一路心乱如麻。“叶揽洲!”曼音空灵好听,自他身后传来,如黄鹂出谷。是她的声音!叶揽洲霍然回首。“沉璧……”突然的惊喜使得他在这一瞬都失神忘了才收到的消息。纤细的沉璧正驾着一匹马,自狭窄的小巷迂回而来,奔向他的身影飒爽利落。“下雨了,怎么自己走在外面?”她翻身下马,快步跑过来,为他撑伞,“今天累的伞都忘带了?”叶揽洲看着她的笑靥,尽管身处雨幕之中,也觉得如沐春风,“你来得好及时啊。”沉璧为了赶路,自己不打伞,青丝和衣裳都被雨珠沾湿,却愿意下马停留,替叶揽洲撑伞。沉璧道:“东家发了件急报,要我亲自部署给各东京据点。我适才赶路来着,恰好遇到你。”看着沉璧似乎对苍黎司应招日的凋敝浑然不觉的样子,叶揽洲忽然有些恍惚。尽管他相信沉璧不知情,但也因沉璧一再被她东家利用而懊恼:“什么急报?是张记冠子铺对苍黎司传出的谣言吗?是要各据点都配合着这谣言,将苍黎司抹得更黑吗?”“你胡说什么?”沉璧笑容消弭,甫一怔,“抹黑苍黎司?你说我?”叶揽洲没有回答,可他这阴阳的话和冷沉的脸色,让沉璧瞬间哑然失笑。沉璧认为,他虽然真心邀请她共事,可到底他还是不能全然相信她!沉璧有些心凉,但也猜到,大抵这次又是殷如墨的伎俩。作为大东家,殷如墨不知何处收到了风声知悉了叶揽洲邀请她加入苍黎司一事,便在应召日以前,先将她支走执行其他任务,随后趁沉璧不在,从沉璧主要驻扎的据点——张记冠子铺行动,由此发出些针对苍黎司的谣言,这才让叶揽洲误会沉璧。可眼前这位叶大进奏官,竟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殷如墨的坑里上当!上回是那冒用沉璧之名写的那篇《梦游云没之奇遇》,这次又是从张记冠子铺发出的谣言,分明两件事都不是沉璧所为,只是殷如墨背着沉璧一意孤行罢了,这叶揽洲却总不分青红皂白质问她。沉璧屈身窝住乱跳的心。她希望自己在淋着的雨中能够感觉驽钝一些,才不至于如今这般心酸难受。叶揽洲也是这样想,只是凡事涉及沉璧,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锐利偏颇。“希望叶进奏官若是真有些脑子,自以为了解我,就该当明白,什么事是我做的,什么事是我东家做的。”沉璧冷声哽咽道,“张记冠子铺的确是我设于东京的探官总据点不假,但我操纵得,我东家一样也操纵得。希望叶进奏官不要在一个茅坑里掉进去两回,总踩同样的一脚屎。”“我起初收到消息时,还以为你是迫不及待加入我们苍黎司才行此举,以为你是怕竞争不过那些平头百姓呢。”叶揽洲本想要服软松口,却还是不得其法,“若非今夜见到你,我只怕又要误会你了。”“你说这话,便已经是在羞辱我了。”沉璧更气了,“烦请你搞清楚,东家是东家,我是我。”叶揽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说出口的话不是本意,没有任何恶意,却还是惹了她不痛快,平素的伶牙俐齿此刻都有些笨拙迟滞,好似只会越描越黑,越说越错。“平素还装什么人间诸葛,当真是个脑仁没有眼仁大的二傻子。”沉璧冷笑着谴责他,却用力从裙摆处撕了一寸宽的布条,利落地将布条穿过叶揽洲的两腋之下,再将布条绑到竹骨伞的伞面,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伞愣是给固定在了叶揽洲的发顶,自己则翻身上马,回头斜睨他道:“你也不必谢我,更不用自作多情,我没有其他意思。若是碰见个乞丐在雨夜独行,这伞我也会送。”叶揽洲面色凄苦,心内焦灼,本想着好生留她解释一番,却没想到她风风火火地就要走。“我薛沉璧说一不二,既答应你了会按时参选和参考,则不会食言。”沉璧又朗声补了一句,这话回荡在雨夜之中,是穿透得了乌云和雨幕的坦荡之气。他才要开口留人,沉璧已决绝离去,“驾!”这样一句表态重击在叶揽洲的心上,好像当真是他小人之心度了那女君子之腹。看着沉璧践踏着湿润的泥土头也不回地离去,叶揽洲只会呆滞地怔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一双布履浸在泥水之中,已经湿透,唯独这浑身上下因着沉璧给他的那一把伞,而再滴雨未沾。“唉,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啊……”叶揽洲痛苦又无奈地攥紧双拳自言自语,“怎么独独就对她,我连人话都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