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三人行

翌日,天方放晴,蔚蓝如洗,似比未下过雨的东京还要明朗。

叶揽洲总算在今日迎来了到苍黎司报名应考进奏官的第一个人。

是卫扶光——那曾与叶揽洲有过两面之缘,又在从云没村出逃时帮助过他和沉璧的那个白衣女子。

虽说卫扶光本意不是去报考进奏官,而是她在市井街头漫步,正看着簪花胭脂,却被身后远道而来的老仆从拦住了去路:“大姑娘,主君已再三派小底前来催问,您打算几时回越州去?”

“阿爹可当真是个不体恤家奴的,刘翁一把年纪,他竟有劳您多次来东京寻我,这岂不是磋磨着人玩儿?”卫扶光大好兴致被搅扰,实在不耐烦了,“刘翁回去吧,我一时半会不想回家。”

“那大姑娘也该说个时辰。您几时才肯回家呢?主君也并非真要与大姑娘离心,只是主君上了年纪,难免与正值碧玉芳华的大姑娘您有些摩擦。这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又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呢……”

卫扶光自顾着快步向前走,那刘翁就紧紧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

直到卫扶光看到在一片灰暗的墙垣上,一眼望到了那一卷来自都进奏院宣发的淡黄色布告。上头盖了都进奏院印鉴,底色赤亮如丹,格外惹眼,其上则是黑墨行文,严肃规整。

她竟不再走了,反而驻足站定,仔细凝视了那卷招文良久。其中一字一句,甚至包含每一个句读,她都细细看过。

都进奏院,苍黎司,进奏官,不予性别、年龄、籍贯设限。

这几个可谓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字,顿时如同镌刻在她脑海中。

她就是在这一刻想到自己那位姓吴的夫子对她的开导与教诲——任何人都可以争取自己想要的、向往的生活,她忽如醍醐灌顶,似乎透过这卷布告看到了自己想要拥有的人生。

“刘翁莫再唠叨了!”她忽地转头,笑靥如花,眼含希冀,“我可不愿往后只能做个沾着阿爹的光儿出去各家打秋风的人,平白讨人嫌,我要在东京留下,不回家了!”

她要有一份让自己畅快活着的意义。

因此,她毅然决然地决定了:“我要留在东京,去都进奏院的苍黎司,报考进奏官。”

“大姑娘……”刘翁貌似为难,却没有阻止。

“刘翁慢走,回越州路上小心。”她意已决,便交给刘翁一包满满的银钱,又嘱咐:“劳您叮嘱我阿爹注意身子。”话音未落,已然头也不回地朝都进奏院边舍的方向走去。

至于刘翁,嘴上大姑娘、大姑娘地叫,扮了一副为难的神情,佯装想劝她改了主意。实际上自己赶回邸店,喜气洋洋地吆喝起来,“快快!快修书一封即刻送回越州!禀报主君计划成喽!大姑娘说她要留在东京了!快买两挂爆竹给我往响了放!”

而对此完全不知情的卫扶光,已经踏进了都进奏院边舍的大门。

从边舍进入,则是负责苍黎司招募之所,应招副手与伙夫的人数依旧居高不下,将本就有些逼仄的边舍小路更是堵得密不透风。卫扶光进来时有些迷茫,但也好在有舍内小厮帮忙指路。

应招进奏官的小院依旧是门庭冷落,这让卫扶光很是不解。

她沿途一路都听到了众人对苍黎司进奏官前途并不看好的风声,她也不禁凑到甬道,朝身侧应招副手的书生打探:“那苍黎司乃是官家钦命创立的,到底为何名声如此狼藉?这都进奏院,有什么不好吗?”

那书生四下张望,避开人对卫扶光小声回答:“都进奏院的进奏官都是万里挑一,当然好了,不好的可不就是这新开的苍黎司。”

“进奏官既然好,苍黎司的进奏官怎么就不好了?”卫扶光越听越迷糊,“怎么这些书生宁可来应招副手,都不肯参选进奏官?”

“都不敢得罪姜宰执呗!”书生道,“要不怎么门外学子都是来报名打杂的。”

卫扶光还没大想明白,那书生就急忙往念了副手应招名册的人堆儿里挤去,像削尖了脑袋似的。

“公家饭都这么不上赶着吃,这东京的仕途真是堪忧啊。”卫扶光暗自感慨,“不过,只要进去了苍黎司,怎么也是一口官家赐的香俸禄吧,左不过就是市井百姓那些茶余饭后的小事,随便写写便是了。”

转过头,她还是决定走向苍黎司进奏官应招的小院。

她心中暗自许誓:“阿爹,这次且要你看着,女儿如何出人头地,不必靠你那一身铜臭。”

院中,叶揽洲首日招人告败,查到了《轶闻录》探官从中作梗暗自中伤苍黎司的名声,夜里又被沉璧劈头盖脸地痛骂,今日一个晌午以前,又还是一个登门报名像样儿的都没有。偶尔来一两个问询的,竟然连字都认不全……如此凄惨的场景,倒重重挫了他的信心,使他总有些懈怠。

正垂着头,发顶忽有一个女子声音传来。

“两浙路越州人士,卫扶光,前来参选苍黎司进奏官。”

卫扶光恭敬有礼、端庄持重地朝正有些颓丧的叶揽洲递上自己的名帖。

叶揽洲如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一个鲤鱼打挺便直起了脊梁,如同离岸太久的长鲸霍然又回到了水中,重见了暌违已久的希望。

“卫娘子?”他抬头,完全没想到第一个主动前来应招报考的人,竟是卫扶光。

叶揽洲倍感惊喜,心叹这世上有缘的朋友,到底会因志同道合而共事啊……于是两人寒暄一番,叶揽洲整理了卫扶光递上的家世宗卷,抄录了她主要的身世背景,便进入初试的正题。

卫扶光抽了签,叶揽洲根据签号向她提了三个问题。大概问了些她曾读过的书籍、喜好的文人、是否写得一手好字,卫扶光悉数如实作答。

叶揽洲尤为欣赏的是她竟喜欢看些名家游记,如六一居士所写《醉翁亭记》、苏东坡所撰《石钟山记》等等,且能对其中景色与撰文人的心绪、游记体现的民风侃侃而谈。

叶揽洲满意地颔首,将“读而有思,学而有悟”四字评语工整书写在卫扶光的初试考核宗卷上。

叶揽洲认为她正是苍黎司所需要的人才,苍黎司需要一个喜欢行路、亦知行路之难的进奏官,他盼着手下良才能懂湖光山色,更懂人情冷暖。

卫扶光与叶揽洲聊得兴起,想看卫扶光字迹如何,卫扶光竟当场默了一篇范文正公所写的《岳阳楼记》,最令叶揽洲诧异的,是卫扶光竟能习得一手狷介潇洒的狂草书法,且其势笔走龙蛇,颇具张旭怀素之风,这可与沉璧那柔中带刚的簪花小楷浑然不同,却也正中叶揽洲下怀。

叶揽洲大抵摸清卫扶光家境优渥,自小饱读诗书,一手狂草也如巾帼不让须眉,又颇具哲思之能,告知了一下铨选考核之日,便给卫扶光过了初试这一关。卫扶光颇为惊喜,也回应了会如实参加笔试铨选。

这招募进奏官的第二日有且仅有的报名者也就这么离开了。

苍黎司进奏官的萧条应招情况,便就这么一直僵持了好几日。

截止到铨选考核之前,品性歪瓜裂枣、才华不通文墨的姑且不必再论,仅质素尚可、能在叶揽洲手下过得了初次面试的,总共也就三个人,还全是熟悉的面孔……

是的,卫扶光、陈槐序、薛沉璧——三人大概就是这么个顺序来递交应招名帖的。

除了卫扶光的宗卷得了叶揽洲的评语以外,陈槐序也得了“博闻强识、德才兼备”八字。

至于沉璧……叶揽洲在当面对她的卷宗提笔时,再三斟酌思量,还是不知该怎样客观地去形容她的才华。好像太多溢美之词,显得他有失偏颇,过分信任;若加了些对她自负的贬损,又容易将她气走。

进退两难之际,索性叶揽洲直接对沉璧问道:“这评语,你是要公道的,还是不公道的?”

这话可把沉璧逼急了,她冷笑哼道:“我盼着你不写才好,算我初试未过,铨选考核之日我便不必来了。在张记冠子铺睡觉,好过在你这四四方方不见天的屋檐里头嗅着股酸腐的霉气。”

“……”叶揽洲闻之无语,却还是赔笑,“好好好,好好好,沉璧娘子请先消消气。”

“写吗?”沉璧甚至懒得抬眼,只用余光瞟他,“不写就将宗卷还我,我走了。”

“论读书与撰文的才华,娘子当为这几日的魁首,就连陈槐序也不及你。”“但若论起脾性稳定温良,倒还是卫娘子更胜一筹。”

叶揽洲话音未落,沉璧已是捏住一只茶盏打在他额角,“你是在这选妻纳妾靠脾气论资排辈儿呢?”

“哎哟!”叶揽洲呼痛,最后还是忍气吞声,执笔在沉璧的宗卷上写了四字评语:“参见其人”,便这么叠了宗卷交还给沉璧,“铨选考核之日再见。”

沉璧“切!”了一声,没好气儿地拿了自己宗卷离开。

铨选考核当日,除了卫扶光和陈槐序,沉璧也是如约而至前来参试。

只是不知为何,叶揽洲看她答卷执笔时神色格外憔悴,一直愁眉不展。她虽一直看似奋笔疾书在写,卫扶光和陈槐序都交了答卷后,她还没有写完。等她交答卷时,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依旧眉头深锁。

叶揽洲觉得她今日举止过分奇怪,却碍于考核时该守的公允而没有上前问询。

等他接过沉璧的答卷一看,虽然白纸上密密麻麻以簪花小楷写满了黑字,其间还不断续了好几张纸,但考核的题目是以“言与民”三字为题撰文,沉璧洋洋洒洒写满了好几页字,却只是将读过的满腹经纶搬字过纸,没有任何抒发自己意见的填补。

“《齐桓晋文之事》?”叶揽洲看了首页沉璧的答卷,反应过来字句的出处,随后还不死心,非捻着纸逐页看,“……《文帝议佐百姓诏》?”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页,发现沉璧对自己的思想竟一字也没表达!

今日沉璧的答卷,好像就只是她不走脑子地在纸上默了几篇自己熟悉的先人古文。

叶揽洲看得无语:敢情这沉璧娘子是拿我苍黎司的这笔墨纸砚在默写经典来静心宁神呢?!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却没对沉璧的背影追将出去。但他笃定沉璧是故意在糊弄事,这好几页纸的答非所问又跟交白卷有何分别?之所以写了这么些字,还不是为了让他守诺放人?

她这是,在耍赖和戏耍他?他真心邀她加入,她既然应承下来,为何又如此戏弄轻慢?

因此,带着对沉璧举动的不解与愠怒,叶揽洲决定破釜沉舟,给她一通失信于人的教训。

“既如此,好——”叶揽洲眉宇少见地蹙得极深,咬紧的牙关忽地松弛下来,负手走出都进奏院的大门,对手下递上一本事先拟好的名册:“这上头列的那些人,你可以带巡尉二司的兵去请了。”

入夜后,叶揽洲又找到陈槐序喝闷酒,两人于大同院对酌,叶揽洲说起今日要对付沉璧的决定,陈槐序听得入神,却只淡淡轻笑着,心说这两人一来一回,当真是对旗鼓相当的欢喜冤家。

“你说说,苍黎司怎么就名声那么臭,总共来参加铨选考核笔试的,就咱们仨。”陈槐序道,“还都是你认识的,我们即便通过了考核,你就不怕旁人说你故意放水给咱们?”

“倒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官家派天使传讯来时就说,最好要些知面又知心的人。真有才能的,可以通过举荐直接任职。之所以还要招募与铨选,主要是怕市井百姓里有明珠暗投。可惜喽!即便公开铨选,初试的那些愿意来的,大多资质太差,我看中的几个儒生,我劝了也骗了,人家就是不来。”叶揽洲越说越无奈。

“这么说来,我倒是多余腾出空儿来写这张答卷了。”陈槐序见他表情凝重,忙转移话题,“只是你原先要我当副手,这次让我参选进奏官,这倒显得我觉得自己更加重要了。”

“让你们仨参加铨选考核,也是为了用你们这次的文试实力,堵住悠悠众口,顺便让苍黎司首任进奏官能先声夺人。”岂料叶揽洲更是泄气,“那薛沉璧是分毫不理解我的苦心,我越是搭台子给她上,她越是拆得尽兴。这次,我当真心凉透了。”

“……不至于吧?”陈槐序皱眉。

“不至于?怎么不至于?”叶揽洲扬首,语调高昂激动起来,“你倒是想想!苍黎司为何还未招全进奏官,便臭名远扬了?”

“……明白了。”陈槐序在短暂的沉默后顿悟了这个原委,“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教教这位沉璧娘子,何谓真心所托之事,不能辜负。”叶揽洲面色有些痛苦,自顾自地仰头连饮三杯酒,“要教教她何谓真诚之心,何谓诚,何谓信,又何谓诚信!”

随后叶揽洲将一只酒杯重重落在案上:“槐序,这几日她若是来大同院找你,还望你称病不见。”

“好。”陈槐序点头,“那你呢?”

叶揽洲面颊微有醉色,狡黠笑道:“我自然日日公务繁忙,无暇见她。”

第二十七章:三人行
白璧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