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真诚心

自沉璧参与铨选考核笔试以后,裴谞等潘楼街探官都被叶揽洲释放了。准确来说,是在沉璧踏进考场的那一刻起,叶揽洲安排在大同院守着的寨兵就已经奉命放人了。

但在沉璧交卷后不出一日,随之而来的就是传到张记冠子铺的坏消息:“沉璧娘子,咱们东十字大街的探官据点,也给那叶揽洲端了!”

彼时沉璧依旧面色苍白憔悴,眼底一片乌青,像是一夜没有入睡。她头有些昏沉,一直握着毛笔悬在纸上,哪怕墨汁顺着狼毫往纸上滴了数点,她也还是未曾落笔,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直到那消息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打得她清醒过来,她这才反应到叶揽洲这几日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四处搜索她部署于东京各街道的探官下落和身份……哪怕是她已经答应了他加入苍黎司!

“这个天杀的叶揽洲!我已现身去参与铨选考核,他竟答应放人却又重新抓人!”沉璧拍案而起,“明明说好了不再与我手下探官为难!”

东十字大街是东京城部署的最重要的四大据点之一,沉璧不得已之下只得反躬自省,知道应是那份未走心的答卷惹恼了叶揽洲,他这次是笃定了要与她为敌。

于是,她也只能强自压住一身的疲惫,先去与叶揽洲周旋。

她先到了都进奏院外,却只有个看门小厮回话:“叶郎君说,今日公务繁忙,无暇见沉璧娘子。”

她无计可施,又辗转去了大同院,她希望这次东十字大街的探官们也都尚未被擒获进府衙之中,而是依旧在大同院等着他。她想着,即便叶揽洲此刻不在,若能与陈槐序相见,也能确认探官的安危。

当然她这次是想错了的,在叶揽洲的授意下,陈槐序也吩咐景行来送闭门羹给沉璧:“沉璧阿姐,陈夫子今日身体欠安,不便见客,还请您先回去吧。”

……沉璧是真没想到,叶揽洲这次是认真要与她对抗了。但也欣慰于景行的身子有所好转,她和阿仰兄妹俩都正常在大同院开始读书了,便关切嘱咐了几句离开。

接连碰壁两次,她一时竟似没头苍蝇般毫无头绪应战了。她几乎有些摸不准叶揽洲这次是要唱哪一出,怎么就突然改套路了,连问都不问一句,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捉了她那些手下探官?

苦思冥想不是办法,还得主动出击。叶揽洲如今是苍黎司一司之长,手中有调遣部分巡检司与尉司官兵的实权,当真不能太过张扬地与官府对抗,她还是要冷静地想着叶揽洲这次想要什么,又害怕什么。

沉璧先派遣手下去找东十字大街被抓的探官们下落。一日一夜内,她同时派出东京城里数十名一等一善于潜伏的省探与衙探,最后也只是得到一样严肃的答案——东十字大街的探官都被关在了都进奏院里。

这答案算是个折中的,不好也不坏。虽说这次都给抓进了官廨,但至少还没将人下到大狱里去。

在冷静想了一夜后,沉璧这次选择对抗叶揽洲的办法也算兵行险招了。她自己知道,这招式虽然拙劣且略显龌龊,但已经是她目前在多次被拒之门外的条件下,最能有效逆风翻盘的方式了。

她通宵达旦地撰写了一篇文章,几次删改涂抹以后复了份抄本,将之从张记冠子铺递去各大据点。

翌日清晨,东京的天色又黯然下来,泼天似的乌云成团遮蔽了朝光,苍穹显得格外凄朦。

沉璧接连五日都是一早就抵达都进奏院周遭探视,都进奏院外一切如常,她佯装求见了叶揽洲几次,叶揽洲皆以公事繁忙作为理由推搪,但都进奏院官廨外的布防几乎没有。

她暗中想了许久,也派遣探官在都进奏院附近踩点蹲守,大抵确定了叶揽洲每夜离开官廨回家的时辰,便想踩着这个空期带手下人潜入都进奏院,救东大十字街里被捕的探官。

但……叶揽洲当真是凡事都抢先预判了她的行动。

就在他拒见沉璧第三次以后,都进奏院的布防竟愈发严密起来!

比如苍黎司进奏官正式人选放榜的倒数第二日,自清晨起,都进奏院官廨外的布防就堪比虎狼环伺,尤其严苛,巡检司和尉司的兵都被严丝合缝地布于檐上与墙边,可谓是给都进奏院护了个水泄不通。

“这鸡贼的叶揽洲,属实……很好。”沉璧于暗处双拳紧握,又心生一计。

她趁着守卫兵交班之际,在都进奏院官廨外装作一个买慈姑的少女,掀了竹筐使慈姑滚落到地上,她借着捡拾慈姑的时机伏身贴于墙根底下,以敏锐的听觉耳力探听院内的动向,未为人所察觉。

好巧不巧,她刚好听到了叶揽洲在墙根下与其余同僚叙话的声音。

虽然说话的内容听不大清楚,可她就是能确定,与她身位只有一墙之隔站立着的人,就是叶揽洲!

“本以为还要等很久的,没想到这时机竟来得这么快。”沉璧喃喃自语,自怀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粘在碎石子上的纸条,贝齿咬着樱唇犹豫,但还是决定跃上飞檐,将这石子抛进院中。

“咻!”一块石子自她葱指间射出,那石子果然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叶揽洲的额头上。

“哎哟!”于是伴随一声下意识的剧烈呼痛,一块硕大的红肿包就在叶揽洲被砸得流血的同时,立竿见影地显露出来……叶揽洲忍痛顺着石子掷来的方向回过头,只看到了沉璧正转身跃走的背影。

但他也能很笃定,那就是她!

“可真是最毒妇人心!”他口中抱怨,手上还是打开了粘在石头上的纸条。

然而这上头的字让他看了直皱眉。

“你个蠢出生天的死货王八,骗我时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我分明如约而至,你却不肯放过我的人,你真是言而无信。如今闭门不见,那就从今以后江湖不见!”

……这字字句句真是极为通俗易懂了。

只是此“我的人”非彼“我的人”,可叶揽洲早已百口莫辩。

重要的是,他的那些同僚也都蜂拥上前看他的洋相,不仅没人替他先招郎中来看伤势,还都好奇地挤上去看那一份堪比被负心汉欺骗的……少女自白?少女控诉?

沉璧听到她的举动引来围观,也在院外窃笑,轻松地拍了拍掌,心说总算出了口恶气。

可叶揽洲的同僚却个个都是人来疯,看了那字条都在放声大笑。

还都一齐将这字条上的内容大声念了出来!

笑声更加堪比排山倒海,越来越大,围观的同僚也越来越多。

叶揽洲只能无奈又失望地慌忙藏起字条。

他哽咽着,看着沉璧方才离去的方向,心里有种难言的苦涩与酸楚。

他气呼呼地走到案前信手写了一行字,攒成个纸团子,跑到院中隔墙扔了出去——落在沉璧脚边。

沉璧捡起来看,“既非真心要留,何必诓骗真心?”这便是叶揽洲对她那封的回信。

“他叶揽洲也有脸说真心二字?”沉璧怒极反笑,刚要翻身进院与他对峙,却听到了他的同侪对叶揽洲铺天盖地的嘲笑声,她也突然心头一痛,想着……怎么就没人先给他看郎中呢?!

“叶揽洲,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桃色轶事给都进奏院抹黑了吧。”

“我说怎么一大早这巡尉二司都动用了,敢情是保护叶掌司个人安危的。”

“这小娘子字里行间都显得如此烈性,想必是在你那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是之言此起彼伏,伴之而来是满院同侪的捧腹大笑。

心烦意乱的叶揽洲完全不想回应这些碎嘴的同侪,只默默朝众人拱手作礼:“我叶揽洲为人清白正直,这不过是个闲人的胡闹罢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各位同僚请先散了吧。”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步入官廨之中,紧锁了大门。院中还有一众同侪围着圈对他指指点点。

沉璧仔细听了,猜到他那些同僚大多都是尖嘴薄舌之辈,背后议论叶揽洲时,也是阴阳怪气,句句夹枪带棒,大抵都是嘲弄他虽有了寨兵与弓兵的调遣之实权,可苍黎司应招时门庭冷落、人才凋敝之景象活脱脱将他架成了一介辜负圣恩的笑话……沉璧听来笑容渐收,心说如此尴尬的处境,她到底脱不开责任。

而叶揽洲如此才能,在都进奏院却遭到这么多同僚非议,这么多人都会见缝插针地挖苦嘲弄他,可见他才华政绩惹人嫉妒很久了,如今执掌苍黎司,也是很多人当他是笑话看的。

他原来在都进奏院是个久孤于世、曲高和寡的人,却还能体察黎民疾苦,坚持要去完成很多人都看不好他完成的事……他如此孤立无援,身边无枝可依、无人可用,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她这个共历生死的知己去帮忙,可她到底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他。

她想着想着,忽地一股歉疚与后悔之感将她完全裹挟吞没。

“对不起啊……是我错了吧……”沉璧落寞地喃喃自语,心里对叶揽洲的歉意和同情越来越重。

沉璧就伏在暗处,等着他走出官廨的大门。

入夜时分,沉璧总算等到叶揽洲出来,却碍于面子,没能将真诚的歉意说出口,反倒是叶揽洲身边簇拥了十余名弓兵与寨兵,她倒显得像是自投罗网了……但她想着,既然无路可退,不如破釜沉舟。

牺牲自己,也能救得出东十字大街的一众探官——很值得,且叶揽洲一定会同意的。

彼时叶揽洲分明满面愁容,却被虚浮于表的假笑掩盖,可见他不想任何人发现他内心的沮丧与无助。

“放人。”沉璧迎着他上前,“你不放人,我打将进去。”

“娘子这算……公然对抗官府?”叶揽洲眉头紧皱,心说她是什么药吃错了,竟然出此下策!然而随后是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来得真是时候。”

“你不守信,我别无他法。”沉璧哽咽,语气甚至含着些对他的请求,“让开,或者放人。”

叶揽洲望着她今夜楚楚可怜的面容,多日来的清瘦与憔悴使得她如今好像一枝飘零久的残花。

他亦有些失神,但他还有额外的计划。

他得狠狠心,至少现在。

“待人以诚,娘子若做不到,我自不必践守诺言。”他还是淡漠冷峻地开口吩咐,“拿下。”

沉璧望着他如今仿佛不念一丝情谊的冷漠,到底还是闭了闭眼,束手就擒。

寨兵上前,将沉璧绑了起来,朝后院押去。

然而走到后院时,弓兵交接成了叶揽洲最信任的两名。

叶揽洲替沉璧拂去了肩畔的落叶,朝弓兵吩咐:“放开她。”

“既然押了,还放什么。”沉璧依旧下意识侧身一躲。

叶揽洲稍显委屈地努努嘴,挥手示意弓兵离开,与她对视一眼,然后亲自替她松了绑。

“对不起……”两人竟然同时开口,互相向彼此道歉。

四目相对,各自目光都如藏了春水的潋滟与柔和,一时气氛变得微妙。

她望着他额角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与肿包,他则凝视着她连日憔悴苍白的小脸。

“若不纵你与官府对抗,只怕你东家那里,你是不好交差的。”叶揽洲屈身,一边温柔地替她轻轻拂尘,一边缓缓温声说,“如此看来,是我拿了太多探官来逼迫你,你加入苍黎司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东家那里也就还说得过去,不会因为娘子在苍黎司任职,便损了你与老东家的情谊。这场戏,特意是我替你完成的,不想你为难。方才绑你,是委屈你了。”

沉璧闻言,整个人如被惊雷劈中,原来他今日是这个意思,二次抓人、对她避而不见,也是这个意思……她渐渐理解了他如此行事的理由,竟然是为她着想的目的,心中忽地有股暖到炙热的感觉。

百味交杂于心中,沉璧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辜负你的……真的不是!”

他没想到将沉璧惹哭,一时手足无措,只会绕在她身边打转,“别、别哭呀!都是我不好……但我没想逼着你,真、真的!”

沉璧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她其实并非存心想毁约的。她考核笔试那日,她全场六神无主,心绪烦乱,不仅是叶揽洲猜测的那般,她真的与殷如墨因为苍黎司的谣言大吵一架,更是因为沉璧暗中纵放手下探官去查的关于义父死亡真相的旧案,忽地来了些眉目——

沉璧的义父死前曾经过大宋境内的一处惊鸿山庄,可惊鸿山庄的具体所在,竟然所有前去查探的小报探官都没有任何头绪。她不禁觉得,此事会与一样神秘的云没村有关。

而这桩旧案,使她无法安心进入苍黎司为官。她知道若此事真的与云没村联结,那就是殷如墨以前提到过的杀机四伏,这会连累叶揽洲和其他苍黎司成员都陷入险境,而她不想给他添麻烦。

除此以外,她真的从未想主动辜负过他真心的邀请,也从未想过背叛彼此的约定。

她只是不希望他好不容易从云没村的虎口脱险,又再次因为她的私事涉险而已。

“我是真心加入苍黎司,也想救人,但我实在也有苦衷。”她凝噎着,鸦青羽睫覆遮住她噙着泪的双眼,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但这苦衷……我一时还不能告诉你。”

“人人皆有秘密,你不必说。”没想到叶揽洲只是仰头,给足了她隐藏秘密的空间。随后他拿出那日她交上去的答卷呈在她眼前:“只是,你这答卷,交的是认真的?”

……这人倒是总能加剧沉璧的歉疚,一时间,沉璧的头垂得更低了:“我那日答卷时心乱如麻,所以才交了这卷上去。”

叶揽洲无奈,“合着你拿我苍黎司的考场当作你静心练字的书房呢?”

“……这说明我拿你当自家人,拿苍黎司当自己的府邸,不要太在意这些。”沉璧渐渐平复心情,擦了擦颊上留下的泪痕,赔着笑回应。

“你放肆!”叶揽洲忽地严肃起来,“考场与司门合该庄严,你肆意亵渎,纵我相信你的能力,这卷交上给事中案前,你也进不了苍黎司,相反,给事中还会觉得我识人不明,连带着怀疑我的眼光。”

“你怀疑我散布谣言中伤苍黎司,我一时也比较气愤,但为了救人,我不得不来,可我已经拿捏不住你对我的邀请是否诚心。”沉璧解释,忽想起她今日的听闻,便软了语气:“不过,我今日写字条扔石子打你,隔墙听到了你院中同侪那些酸话。”

“……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叶揽洲下意识侧过身去避开她的目光,明显不想给她看见自己不堪的那一面,“不招人妒是庸才,我不在意他们。”

“你……你可以接受我有朝一日,会因为要处理我自己的一些事情,而请辞离开苍黎司吗?”沉璧踌躇良久,还是咬唇开口,目光柔和中亦坚定,“我想去帮你,证明我们。不是证明我自己,也不是替你证明你,我是要证明——我们能行。”

她咬重“我们”二字,继续道:“但我始终有一天会离开的。有些事情,我不想连累你。你若能接受,我便再不走了。”

“我希望你是真心想来,而不是因为同情我。”叶揽洲哽咽,眼眶泛红,“你有秘密,有未处理好的事情,也有对我的怀疑,若是你当真不想加入,从今往后,我不再勉强你,你的人也可以被你带回去,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但若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需要苍黎司的帮助,你依然可以来找我。”

“叶揽洲!”沉璧朗声唤他,“我在问你,你可以接受我先加入,之后请辞离开吗?”

“不能。苍黎司不是只有叶揽洲的苍黎司,这是都进奏院的一个司门。你加入了苍黎司,从此便是身有官籍,是朝廷命官,这不能随意请辞。”叶揽洲浑然一身正气,但她已从沉璧再三的犹豫中,发觉了一些端倪,“但我大概猜到,你的苦衷,似乎与云没村有关,是吗?”

他相信,他们在求索真相这一点上,始终是一类人。

他放不下的事情,她一定也放不下——即便她当初也告诉他不要再查云没村了。

“……嗯。”沉璧没想到他看穿了她的内心,还是点了头,“不想连累你,太危险了。”

“那么,便请君姑且等着,等苍黎司羽翼丰满那一日。”他凑近她,于她耳畔处轻声却有力道:“此事亦如我心中一团火,我不死,它不灭。”

叶揽洲眼神的犀利令沉璧不禁瑟瑟,她能清楚感知到他在追查云没村这件事上的寸步不让。

“尽管当下不能再查,但有朝一日,我向你保证,定会拨云见日,真相大白。”他语调深沉,如把暂藏于机锋的利剑,只待出鞘那一日,“纵前路险阻,我与你风雨同路——还有槐序与扶光。我们四个和衷共济,这就是我的真诚心,可以吗?”

“我也有颗真诚心。”沉璧这次是不再反悔的决心,“按铨选考核要求,三日考核之期,参考进奏官的考生,若要因新有所感而想修改答卷,都是随时的,不知这规矩可还能履行?”

“当然。”叶揽洲昂首挺胸,“都进奏院的考核规则与科举落子无悔、释卷则往的法度不同。都进奏院从事的,本就是与时辰相关紧密之务,这世界瞬息万变,执笔者自然随时都可以新有所感,因而我与给事中定下的考核规则,就是交卷后如有新意要添加,三日内可以随时修改。”

“既如此,那么……”沉璧恭敬作礼,再起身时伸出双臂:“请主考官交还答卷。”

“虽能三日内修改,可每人仅限修改一次,且三日后就不可再改了。你们仨的试卷,我会呈递到给事中案前共看,与他商榷你们可否能够通过考核。”叶揽洲说出场面话提点她,而后交还了她的答卷,“所以这一次,你务必小心。”

“自不负本心。”沉璧复行一礼,将软宣铺张开来,屈身坐在案前再次执笔重写答卷。

第二十八章:真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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