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赋官籍
待可修改答卷的最后一日期限过去,苍黎司喜庆的应招陈列也尽数撤下。叶揽洲整理好三份答卷,小心翼翼地掩去考生姓名与籍贯才封好,悉数放在了给事中徐谦的案上布好,等待他的评审。“题目是‘言与民’吗?”徐谦坐好,开始翻阅答卷,着人奉茶。“正是。”叶揽洲端庄坐在堂下,等着徐谦逐篇文看完。良久,徐谦逐字逐句逐篇地认真看完,才开口问:“你是希望听我公道的考评结果吗?”“不是希望。是学生知道,老师一定会公道点评。”叶揽洲浅笑。徐谦抬手,示意叶揽洲上前共同审阅。“此卷,最优。”徐谦指向木案正中的那一篇,“她答卷中,前卷延引《齐桓晋文之事》《文帝议佐百姓诏》两篇中的名句,随后却洋洒落墨写起气象来。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有些跑题,实际上是另辟蹊径撰文,她不将‘民’具化为某一种百姓,而是隐喻为大宋的气象万千,如刮风下雨、晴天阴日、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将百姓的寻常生活写出日新月异之感。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她以此为喻,详细论述的是大宋分毫变动的气象都将对天地有不凡的影响,正应了官家那句百姓之事也当被朝廷重视,属实是最切题的。”顿了顿,徐谦饮茶一口,方继续评道:“这作者虽未直接写言与民的关系,却让人读后大受震撼,自然而然地去思考言与民的关系,令人掩卷深思,如此能以笔为刀剑,左右阅卷之人的思想、牵动阅卷之人的情绪,此篇作者,实在厉害。”叶揽洲安静认真地听着徐谦的评论,不由自主露出欣慰一笑。诚然,这份被给事中评为最优的答卷,是出自沉璧之手。“此两卷,一等。”徐谦站起身,将沉璧那篇文左右的两卷也分别先后指出点评。“左边这篇,行文写‘民’,抒发自己胸中所‘言’,破题不错。详细将‘民’划分为了多个年纪层次,虽略写了寻常男女百姓,但扩充详写了上至安怀坊的老人,下有慈幼局的孤儿的生存现状,颇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悲悯与思考,很好。”“右边这篇,将‘言与民’破题为‘民之言’,以地域为主划分了‘民’的生活,虽未有前两篇那般引经据典的论述,但详细写了曾看过江南丰饶富庶之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还有西北之地的荒芜与游牧百姓的辛劳,更有东京城里一众想要在此扎根驻地安身立命的百姓状态,以这些情景作为事实的论据,去写民之言,反馈了大宋境内各地百姓的生活,也是格外出挑的立意,不错。”徐谦到底是叶揽洲的老师,因此对试卷的考评与叶揽洲心中排序并无二致。叶揽洲心中有数,最优的是沉璧的答卷,他那日读来与徐谦现下的点评与感受完全相当,也是大受震撼,他心说到底是这沉璧毕竟一直都是《轶闻录》销量最佳那几期的主笔作者,只要她正常水平与才华发挥,拿个魁首是轻而易举的。至于一等的那两卷,左边那卷是陈槐序所写,毕竟身在大同院任教多年,自然文中多涉对鳏寡孤独四种人的悲悯,相对而言就有欠对寻常中青年百姓的关注;右边那卷则是卫扶光所写,她喜爱远游和书写游记,其中自然见过各地百姓的生活差异与状态,只是对百姓生活的思考对于她优渥的家境而言,略略欠了一筹对各地百姓呈现出世间百态的感悟。这一等的两卷,虽有些欠缺,也仍瑕不掩瑜,当得上一等的评论。叶揽洲依旧安静恭敬地听徐谦品评完,恭敬行礼道:“老师果然是老师。”“你倒是个省心的,知道先阅过一遍,分门别类地呈给我。”徐谦笑着指了指他,“现下最优与一等卷评出来了,那其他的呢?”“……没了。”叶揽洲尴尬回话,“总共就这三个应招人过了初试。”徐谦扶额,这才想起苍黎司名声属实不好,应招日来的寥寥无几的人,也大多数都是质素一言难尽的,如今好在这三个最后呈交答卷的,都算是人中翘楚,可堪大用之辈,他便也宽心安慰起叶揽洲来,“好吧,官家说了唯才是举,唯贤不聘。少而精的,反倒能减少阅卷太多的时间。”“……老师英明。”“说吧,哪个是你看好的那个邓州薛氏女?”徐谦坐回案前,开始与他闲话,左右指了指,“这个狷介潇洒如怀素的狂草,还是那个颇具蔡襄尺牍般端庄雍容的楷书?”“……是中间颇有卫夫人之笔韵的簪花小楷那个。”叶揽洲将手放在沉璧的卷上,不偏不倚就处在徐谦两手之间,两人尴尬对视,许久无言。“竟是最优这卷?”徐谦很意外,“那还真是有些东西。没想到她字迹清秀灵动,还格外能懂官家心思,是个玲珑人。”“……她的字,跟她本人相比,差距还是有些大的。”叶揽洲更为尴尬了,“本人没这么温柔。”“你很了解她?”徐谦提醒他,“这次报考应招之人虽少,但也胜在你都知根知底,且质素较佳,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只是揽洲,任重而道远,苍黎司没你想象中那么容易执掌,你当有个心理准备啊。”叶揽洲点头。“薛沉璧、陈槐序、卫扶光。”徐谦亲手将答卷掩去的姓名揭露,果见正中那卷是邓州薛氏沉璧的名字。再将三份答卷按他评出的成绩排列,核对好作者的名字与籍贯,“那就定下他们三个了。名册我稍后拟定,呈递给官家去。”徐谦提笔落墨,在一卷封面写着“苍黎司”的金黄册子上写好叶揽洲与三人的姓名。“多谢老师成全。”叶揽洲对徐谦深躬一礼。徐谦淡淡颔首,命人将这名册和三份答卷送去宫中给赵儒过目。叶揽洲这下心中巨石落地,一连数日都意气风发,心情大好。至于苍黎司颁榜那日,因着本也名声不好,即便是叶揽洲给拟了朱红灼眼的榜纸张贴放榜,也依旧没有科举放榜时千家万户共同喝彩期待的热闹喧嚣……就是那么喜气洋洋地贴上,又无人问津地撤下。只有赶来东京的殷如墨,在看到放榜上有沉璧之名时,脸颊气得通红。撤榜那日,宫中的赐封任职御旨也降临都进奏院的官廨之中。一众进奏官都将朝冠穿戴整齐站在院中一侧,给事中徐谦站在最前端,身后则是也穿了苍黎司特制朝服的叶揽洲。而沉璧、卫扶光、陈槐序三人则静静立于叶揽洲的身后。其余官廨内的副手、伙夫、小厮等人也纷纷在院中最后端等着。待听罢圣旨的宣读,全院上下所有人都纷纷跪地叩拜。“赐服。”“授冠。”宫中天使尖利的嗓音落定,三人苍黎司的衣冠也都已穿戴完整,人人满面春光,风光至极。“三位新任进奏官的试卷,官家都已看过了,很是满意。还望给事中与叶掌司切勿辜负官家期望。”天使言笑晏晏地将一卷明黄递到徐谦手中,“为了表示官家对苍黎司的重视,已定于下月十五日于设宴,规仪比的是新科状元进内的鹿鸣宴。且届时会有诸多朝臣肱骨与皇室宗亲同时赴宴,给事中和苍黎司的四位进奏官务必参加。”徐谦闻言惊甚,却喜色难掩,当即率叶揽洲四人齐声再拜:“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天使满意地请四人站起身,走后则是满院进奏官们对苍黎司的议论纷纷。所有人都好奇究竟为何这无人问津的苍黎司进奏官,授冠仪式如此盛大恢弘,且还如科举状元一般能得鹿鸣宴相邀,更有重臣宗亲前往共饮,这是何等的风光……也有人怀疑,这苍黎司无非只是皇帝为了压制宰执姜翙的场面功夫,苍黎司只是一个筏子罢了。总之众说纷纭,但没人赶在徐谦面前嚼舌根。徐谦也是例行进行训诫教导,便将人都遣散了。苍黎司在都进奏院有专门的官廨,叶揽洲带着三人进去,但气氛始终有些凝重。“恭喜诸位。”叶揽洲以为是大家累了,还给他们打气,“往后,桑荫不徙,和衷共济。”“知道了。”陈槐序和卫扶光异口同声地回应。“……?”叶揽洲和沉璧惊讶地侧目。刚入职为进奏官的第一天,没有豪言壮语与憧憬期盼,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两句知道了?然后陈槐序还和卫扶光两人各走各的。卫扶光才走出都进奏院官廨大门,就收到了父亲多次加急的家书,无非就是劝她退出苍黎司,回家去做那千金贵女去,卫扶光甚至不想回应,随手捻了片叶子,朝家脚店里正记账的掌柜借了笔,写了“不听”二字,就命人给父亲送回越州去。陈槐序则是一路回到大同院去,门口有阿仰与景行带着一众年纪更小的学生候着,都喜气洋洋地迎接着进入苍黎司入职为进奏官的夫子,可陈槐序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只皮笑肉不笑地安慰着孩子们。而还在官廨里的叶揽洲则对沉璧说:“你现在已是进奏官的一员,方才我便想到,当初在云没村时,你我合力破解木环与青墨之谜,你曾说那日清炒莴笋的笋子太老,已经不好吃了,你说下山定要带我去樊楼逍遥一番,这话可还作数吗?”“你竟还记得。”沉璧眼神闪烁躲避,“我胡说的,已经忘了。”叶揽洲道:“若是不花你的银钱,我来请你去樊楼饮宴,你能记起来不?”“能能能!”沉璧这下双眼一亮。“……”叶揽洲无奈轻笑,“走吧。”“哎,方才可不是我小气啊,当真是我现在浑身上下就二百文钱。我加入苍黎司,与东家闹得很僵,我属于净身出户,身无分文。”沉璧边走边解释,“就这二百文,还是卢玄给我的。”“委屈你了……你会后悔吗?”叶揽洲目色一沉,抿唇。沉璧故作轻松地回应:“不会。我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何况我相信,东家会知道以后苍黎司的意义的。”眼神却有些落寞。叶揽洲听了仍感欣慰,“你穿上这身冠服,真的风华万千,都端庄了许多,很好看。”“切。”沉璧轻笑,“马屁精。”两人乘着马车停在樊楼门前,才穿着朝服下车,本想着进楼庆祝一番,一是为履行在云没村逃出生天的约定,二也是庆祝志同道合的知己成了同僚。只是叶揽洲发现自他下车后,身后就好似有几十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似的,让他浑身不自在。明明这青天白日,街上没有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他还觉得脊背发凉?过了许久,叶揽洲才听到身边有些老妇人在成群结队地盯着他背影议论……“他就是那对卖慈姑的少女始乱终弃的叶进奏官?”“是是是,可不就是他嘛!苍黎司给这样的人祸害了,怪不得没人要去!”这些老妇人的碎嘴颇有连珠成串的能耐,一时间很多小摊小贩都在叶揽洲背后七嘴八舌地谈起来。手里还拿着几叠纸在看。叶揽洲侧目,看沉璧满脸心虚抱歉的神情,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看得那几叠纸,那分明是《轶闻录》的最新一期!他也跑去顺手买了份来看,果见那头条撰文是以沉璧的笔名“怀璧”署名,旁边还有她专属特有的花押印鉴,拟的文名为《震惊!苍黎司掌司与慈姑少女两三事》……其间文字详细叙述了一名姓叶的进奏官与一位卖慈姑的少女在繁华迷人眼的东京上演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他又始乱终弃的故事。整个都进奏院的进奏官姓叶的,就叶揽洲一个,也难怪他如今走在街上广受非议了!沉璧将文中的故事写得绘声绘色,让人不免为慈姑少女的悲惨遭遇而信以为真、潸然落泪,同时也因过分共情而加剧了百姓们对文中那叶进奏官的憎恨……那诡异的文,总体讲的是两人因患难相识,互相许诺终生,而慈姑少女因身份卑贱自惭形秽选择离开,叶进奏官对她穷追不舍,甚至许诺要辞官娶她。然而,苍黎司的建立,使得繁华迷人眼,叶进奏官为当一司之长巴结朝廷,选择继续仕途,舍弃未婚妻。慈姑少女被辜负后寻死觅活,被仙人侥幸救下,而后在仙人的赐恩下学会武艺,跃向都进奏院的飞檐,报复负心汉。文中特别描绘了叶揽洲被卖慈姑的少女——也就是沉璧,扔了石子在叶揽洲额角报复的场景。众人一看叶揽洲如今额角当真有个红肿大包,自然对这撰文信以为真了!叶揽洲从头到尾通读一遍,脸色气得铁青里透红,双手气得颤抖,“……这又是怎么回事?”“是我写的没错……”沉璧见状只得承认,“可、可是所谓小报,本就是半真半假的,你不要过于恼怒嘛。那时你擒了东十字大街的探官,又不肯见我,我痛恨你言而无信,所以写的,本想逼你出面相见,我再帮你撰文洗白,没想到你当时那么做是为了我。”“那你知道以后,为什么还要发啊?!”叶揽洲青筋凸起,这句质问几乎是从喉结处硬挤出来的。“我发得早,各州府私人访刻都誊抄发出去了,现下撤不回了。”沉璧无奈闭眼,作出一副乖巧挨打立正的姿态,“算我欠你的吧,本来这传印速度是可以慢些,我努力召回了,没想到我加入苍黎司的事没瞒过东家,东家命人不许撤,就……这么发出来了。不过我真没想到,这卖得这么好……”“即便是你要编排报复我,也不该这么胡诌!”叶揽洲暴躁嘶吼,“执笔者当对得起本心,你不是知道吗!”“……当时本心就是要报复你的来着。”沉璧小声地说,声音越发萎弱无底气。“???”叶揽洲被她气得直翻白眼,“你就不怕造谣苍黎司的名声,会惹得官家震怒吗?!”“……东家但凡是卖得出来的撰文,都有法子让朝廷追踪不到发出的源头。”沉璧道,“我们《轶闻录》这么多年的销量与能耐也不是白来的,没点手段早给朝廷一锅端了。”“什么我们《轶闻录》!你现下是苍黎司的进奏官!”叶揽洲双拳紧握,“你写这东西,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这樊楼的酒席,改天再吃吧,我突然腹痛难忍,怕是内急!”沉璧见他久难消气,只好先行遁去,一溜烟儿就逃没影了。徒留叶揽洲独自一人,在一众不明真相的百姓怨毒憎恶的目光与声讨中无奈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