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新官廨

千万般无奈缠身,日子也要正常地过——在都进奏院的官廨内。

这日,伙房附近炊烟的白雾缓缓从院中升起,如蒸腾飘逸的云,轻而淡泊。

晌午用膳的时辰已过,都进奏院的姚伙夫忙完了手头要务,此时终于能舒口气休息下来,索性鲤鱼打挺似的往木壁旁一栽,悠闲地躲懒。

姚伙夫本名为姚火福,本是这都进奏院内的一个寻常杂役。但后因风靡一时的小报探官常有伪装成伙夫潜伏进官廨的,趁着在饭菜里下药,将诸多进奏官们撰写新消息的秘讯都传了出去,扭头则不见了人。所以徐谦决定,伙房往后从官廨中做得好的杂役里采选伙夫,这样才信得过。

而姚火福,就是因这名字的缘故,就成为了都进奏院官廨里的伙夫,进而晋升成了伙长。

“师傅,你说都进奏院那些新人,怎么排场就那么大啊!”门外的小厮兴奋地跑进屋中,“您知道为啥吗?”

这小厮是个病假后才回来就职的,还不知道苍黎司的恶名在外,反倒是看到了天使宣旨、赐服授冠的风光阵仗,一时颇为羡慕。

姚火福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傻小子,你师傅我可是伙长。整个都进奏院的事,上到给事中的政策行动,下到你娘子昨夜又扇了你几个耳光,就没有我不知道的。那几位可是官家新封的进奏官,当然排场大了,你是宣读圣旨时,只能跪在最后面,什么也听不真切吧!”

“是啊,可没听清楚是什么来历,只觉得他们冠服何其华美,排场何其壮观!师傅啊师傅,您说我什么时候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啊,这每月的月钱太少,我娘子能不扇我耳瓜子嘛。”小厮撇嘴说着。

姚火福一巴掌打在小厮头上,“你就知足吧,你知道那几人考的是哪儿吗?他们羡慕你还差不多。”

小厮揉了揉头思索半晌,忽然脸色骤变,猛地摇了摇头,喉头上下一动:“是之前《轶闻录》上写过的,那西京最准的苏半仙算过,去了那儿的人,必定不出半年就全都疯了的那地儿吗?”

“嗯,苍黎司。”姚火福拍了拍小厮的肩膀,“不过,你自己偷着买《轶闻录》看的事可不能给给事中逮到,这苍黎司可就是针对那些民间小报的司门!”

“诶!那就只能祝他们好运了,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倒霉蛋,居然加入了苍黎司。”小厮同情的话音刚落,便引来了檐上乌鸦齐鸣的叫声——好像它们也赞同这小厮的话。

“当然是我们几个倒霉蛋啦……”陈槐序看着面前经过的满面春风的沉璧和卫扶光,不由得在心内窃窃自语着,同时也认为女子善变,前两日这两个小娘子还面色冷淡,今日就踌躇满志了。

日昳之时,叶揽洲一行四人此刻正乘坐着马车,从朱雀门走到龙津桥,一路遍赏东京烟火气息与繁华热闹。沿途经过近百家风味小食店、著名脚店与酿酒的正店,酒肉之香飘萦不绝,直往人鼻腔里灌。

沉璧与卫扶光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仿佛叶揽洲和陈槐序都成了空气。

卫扶光虽面冷,却是个馋虫,不自觉就想往各家食坊里钻。滞留东京数月,这些种类繁多的各项风俗美食,她依旧没有吃厌,更没有吃遍。卫扶光不禁掀开车帷感慨:“这都进奏院官廨所在之地实在不俗,穿街过巷,去哪里都很方便。周围这么些好吃的,往后留在东京可是要止不住地发福了!”

“从前做探官时,手下人也不少。可我也是第一次察觉东京如斯繁华,且这冠服这般重工,穿戴上倒像是个诰命夫人了。”沉璧也被卫扶光的情绪感染,轻轻抚摸髻上珠冠,“这冠虽有些沉,但真是精致得让人舍不得摘。官家到底是懂女儿家心意的,贴了珍珠在面靥上,再戴上珠冠,心情都好些。”

“官家给咱创造这么好的条件,我们一定不能辜负官家。”卫扶光神情严肃,却给自己定下了目标,“我卫扶光一定要在东京出人头地!”

沉璧颔首着附和:“从前女子不能为官,或者只能入宫为女官,如今身为女子,也能有官籍在身,倒的确可以安心吃着皇粮,大展宏图,不必非要在适龄时被逼嫁人为妇、一载又要为母了。这苍黎司可聘女子为进奏官的制度,真应该千年万岁地延续下去。”

“说得正是。沉璧你与我志同道合,能在东京与你共事,真是荣幸。”卫扶光连连点头,“若是有酒,咱俩真得碰上两杯。”

“酒——”陈槐序适时递过一只水囊给她。

“滚!”卫扶光却不接受,吓得沉璧才伸出的手、要道谢的话,都默默缩了回去。

“你俩……”沉璧怔愣住。

“很好。”卫扶光和陈槐序两人再次异口同声地说,却都同时背过身去,互不理睬。

沉璧为缓解尴尬,继续转移话题与卫扶光论起东京风俗习惯来。然而两人正在继续畅想美好仕途政绩时,全然没注意到陈槐序与叶揽洲闪躲的神色。

“诶,我说叶揽洲,你到底要带咱们去哪儿?”沉璧见叶揽洲一直缄默,总觉得他今日有反常态。

“去……去苍黎司的官廨。”叶揽洲回应得有些支吾吞吐。

“?”沉璧蹙眉,“什么?我们不是才从官廨吃了午膳出来?”

“那是都进奏院的官廨,不是苍黎司的。”陈槐序回道。

“你说的什么鬼话,苍黎司不就是都进奏院的吗?怎么不是一个官廨?”卫扶光开口喝骂。

“算了,到了你们就知道了。”陈槐序不想与卫扶光争吵。

马车穿街过巷,几经辗转,走了许久,眼看着周遭脚店越来越少,甚至最后连摆摊儿的小商贩也没有了,叶揽洲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卫扶光不由得开口抱怨:“再往前走,只怕是吃口饭都难了!”

“刚才那地方确实太闹了……撰文的活计,不适合在闹市进行,前面好似安静一些。”沉璧虽也心下觉得不对,却还是先安抚卫扶光,“卫姐姐稍安勿躁。总之官廨都会配伙房的,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再经过两片树林,马车总算停下。叶揽洲这才解释道:“我们领旨的官廨次月就要拆了,很多木梁年久失修,有些塌歪。我们现下去的,是新的官廨。很多进奏官还没有搬来,给事中让我们先住进去,说是另有任务要做。”

卫扶光仰头,看到一片成群的屋宇鳞次栉比,倒也不算苍凉。门前“都进奏院”四字是崭新的,比之领旨谢恩那个旧官廨,也算是好很多了。只是这周围可不如闹市中那般有烟火之气,她觉得反倒更像是个蓬莱小岛,只适合修仙问道。

而沉璧有了之前在车中的心理准备,看见了新官廨之时,倒是没有格外抵触。

她深吸一口气,才要往前走就被叶揽洲拦住,“这一片都是都进奏院的新官廨,但各司都有自己的所在,苍黎司的——在这边。”叶揽洲脸上砌满难为情的假笑,手指却朝院中看不见路径的深处指去。

“……”沉璧心中顿时漫上一阵恶寒之感,跟随叶揽洲的带路往深处走去。七拐八拐仍然未到,她愈发没了耐心,“叶揽洲,你该不会是云没村派出来抓女子的细作吧,是要把我卖去云没村吗?!”

叶揽洲无奈地否认,继续带路,总算走到了属于苍黎司的区域。

苍黎司新官廨的真面目,终于展现在众人面前。

“官家御旨创建的苍黎司,就住这儿?!”卫扶光眼中泛酸。

这一刻她才切实体会到,那书中所描绘的世道险恶是何意义。

门口的石狮子经过连年累月风吹日晒的腐蚀,早已看不出原貌,只剩下一个大概轮廓。正中央的牌匾是块给虫蛀了的烂木头,还未换上苍黎司的新牌匾,只写着“桑荫不徙”四字。那字也只是依稀勉强可辨的,毕竟这四字牌匾似乎是用蛛丝悬挂着,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再往前走,写着“寝舍”二字的小屋有南北两间,里边的床褥倒是新的,应是提前派人来粗略整理安排过。只是那木门,吱呀作响,风吹则倒。

叶揽洲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但还是强自镇定道:“大家不要太在意这些细节,门儿回头换了就是。”

“敢情咱这新官廨,是除了门头牌匾修了,其余之地皆是尚未修缮的废宅是吗?!”卫扶光有生之年当真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屈身于如此境地……

“只是还没修完。”叶揽洲也知道这样的条件属实委屈那位千金,“往后会继续修的。”

沉璧冷笑:“那我们这么早来,意义是?”

“……咱们可以自己先修。”叶揽洲说。

“???”沉璧惊得瞳孔紧缩,“我是进奏官,不是木匠瓦工!”

“给事中交代了,我们要整饬干净寝舍与办公署,稍后会有几位师傅进行教学。”陈槐序负手上前,“总不能让老师们见到这般场景,多少还是得自己收拾收拾的。”

卫扶光此刻甚至没有心情与陈槐序争吵,她冷艳的面容从震惊着不可置信,渐渐变为怀疑自我,最后的阖目撇嘴,是不得已的绝望与接受,“……行!”

沉璧不是不知道东京城的人流密集,可谓甲第星罗,坊无宽巷,因此若要扩大都进奏院总体的人数,必须另修官廨,这都值得理解。但此情此景,属实是想费心融入,也不大能够做到的。

“这皇粮果然不是谁都能吃的啊,您这苍黎司真是与众不同啊。”沉璧望着叶揽洲,眼如含刃,似乎要将叶揽洲千刀万剐。

一行人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苍黎司的办公署,许是有了正门与寝舍的铺垫,沉璧看着屋内质朴到简陋的院子,甚至有了些心理安慰……至少这满院的花草树木还没全都凋零,且院子空旷开阔。

叶揽洲见两个女子神色有所缓和,鼓足勇气开口道:“官家的旨意是,从今日起,苍黎司的进奏官便只能住在官廨中。非必要,先不要外出了。槐序……你也是。”

叶揽洲话音刚落,连忙跟上一句:“住在官廨中,也是希望我们尽快磨合好,有利于等着老师们前来教学,再继续开展苍黎司接下来的公务。”

“哟呵,您怎么不让我们住山洞里呢?”沉璧双臂环胸,没忍住回怼。

叶揽洲知道沉璧牙尖嘴利,不想与她缠斗。转移话题道:“东京城地价房价寸土寸金,官员蜗居一隅才是常态,苍黎司的进奏官能住在官廨之中,还不收租金,这就已是官家宽仁开恩了。”

“那其他进奏官为何可以出去住?”卫扶光不满发问。

“各司性质不同,他们只起草撰写官员升迁与朝中要事,而咱们这里,也要收集副手传递上来的市井轶闻。”叶揽洲解释得自己都觉得心虚,“……这里比较方便,耳目没有那么繁杂。”

叶揽洲话音未落,就已有几名身子灵巧的副手递上一摞写满字的纸,先后对着几人开口汇报。

“启禀叶掌司与三位进奏官,这是属下等人搜集来的这五日内东京城里的重要消息。”

“东华门外卖鸡蛋的老王和贩鸡的老刘,两家儿女最近准备谈婚论嫁,但介于双方产生家世分歧,老王家觉得自己是卖鸡蛋的,始终低老刘家卖鸡的一头儿,怕儿子以后成上门女婿,所以两家最近闹得很僵,老刘决定将女儿嫁给卖鸭的小李,但据说两个年轻人相处得不是很好,总是鸡同鸭讲。”

“还有西角楼大街的天香坊和食乐巷为了抢夺食客,开始派小厮互相给对方的发财树灌水,五日内已经换了三盆发财树。”

“该我了该我了!浚仪桥街的王二麻子家丢了条狗,那狗身长七尺三寸,体重……体重二斤以上,性别雄,叫声响亮,见人就咬。”

“……”四人听得愈发无语,人人心中都暗自吐槽抱怨这回给苍黎司招的副手怎么一个赛一个地傻?

“知道了,尔等退下吧。”叶揽洲忽觉脑中天晕地旋,扶额闭眼,幸得陈槐序搀扶才没摔倒。

“叶揽洲,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沉璧捡了他笑话看,“看来这苍黎司口碑不好,倒当真不见得是我前东家从张记冠子铺开始造谣的锅。”说着,她走到了一旁的石凳边,拂去其上落叶坐下,“本以为是堂堂正正的进奏官,感情是个深居市井之中的另一个军巡铺。我看这些都多余,也不必写什么文、考什么核了,往后卫娘子去巡逻,陈先生去打更,我去卖菜,你上街算命得了,这岂非更加深入市井?”

卫扶光哭丧着脸走到沉璧身侧坐下,苦兮兮开口:“我也还以为这是个好差事,但现下看来,我死的心都有。叶掌司,你怎么挑的人啊,怎么这茫茫人海,你就在千万人里挑选了咱们这三个倒霉蛋?”

“揽洲,你我多年情谊,怎么能诓骗我?我要是住在官廨里头,大同院的孩子们呢,谁去照顾,谁又去教书啊!”陈槐序终于也按捺不住开口了。

“我也属实不知道官家会这般要求。”叶揽洲愧疚地看向陈槐序,抱歉道:“可如今槐序已有官籍在身,怎么也要等三年任期到了,才可离去的。”

“得,这下好了,想跑也跑不了,羊入虎口了。就知道不能信你们这些吃皇粮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沉璧怒极反笑。

“我不能一直住在这官廨里,大同院的孩子都太年幼,无法离开我。”陈槐序很是为难。

“你倒是给人想个办法呀!阿仰和景行年纪还不算太大,难道你指望他们替陈先生照顾那些更年幼的孩子们?”沉璧猛地一推叶揽洲,“说话啊!你要是不管,我们亲自面圣去说!不是下月十五会于宫中设宴吗?说不定还能换去别的司门,总不至于配一群傻子副手了。”

“没有不管,这是官家的旨意,我只能尽力为你们争取,毕竟我们是同一司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揽洲心乱如麻,此刻也只能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

“揽洲,你我同窗多年情谊深厚,我知你这苍黎司事情琐碎待遇差,是整个进奏院中最被人不齿的部门,可为了支持你帮你,不让你为难,我还是来了,可条件就是不能影响我给那些孩子们教书。”陈槐序痛心疾首地感慨。

“什么?你早就知道苍黎司是这样的?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卫扶光猛地起身,质问陈槐序。

第三十章:新官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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