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旧时怨

卫扶光本就对陈槐序心生不满,以为他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此刻更是将压抑许久的无奈与激愤一股脑儿地悉数发泄到陈槐序身上,“你是想坑我们不成,现下连自己也坑了吧?!”

陈槐序只是垂着头,半晌也不答话。他知道卫扶光对他成见颇深,说什么都是无用。

卫扶光怒气不消,反倒认为陈槐序是自作自受。

因为她想起了吴成仁,那个总是和善的、笑眯眯的老头——她卫扶光的恩师。

被陈槐序害死的恩师!

卫扶光不善言谈,她从未想与任何人讲起自己年少时的故事。

她本是两浙路一带首富卫金鑫之女,名副其实的大宋第一钱庄的千金。

年幼的卫扶光因生母早逝,父亲常年奔走在外赚钱,唯一的兄长也随父亲经商。因此家中管家婆娘妈妈自幼包办一切她的起居饮食。她一直犹如金丝笼内的漂亮囚雀,使得她童年没有喜恶的认知,她总觉得自己一切的人生都像被安排好的一般,是以生性凉薄,与父不睦。

她总觉得自己像一颗空心的树一般,没有自我,没有自由,就连灵魂都是黯淡无光的。

而她内心深处永远向往自由,却一直没被那个困在无聊人生中的自己识破。

直到十三岁那年,她遇见了吴成仁。

彼时吴成仁成为了她的私塾老师,是吴成仁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温暖了她孤寂的内心,给了她许多奇闻志怪书籍和北宋名家游记,并教育她任何人都可以争取自己想要的、向往的生活。

吴成仁总是会和蔼地摸着她的头,给她讲那些自己游历过的州府,苗疆的神奇蛊虫、大漠的孤烟落日、西北的成群牛羊、东京的繁华迷人……这些场景都深深吸引着她,自那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开始不断的被丰盈,她无比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于是决心改变,亲自去见见那些书中描绘的大好河山。

终于,她逃了出来与老师吴成仁前往东京游玩,可这次却成了卫扶光心中永远的遗憾,因为吴成仁被人打死在了他们周游大宋的路上。

其实两人来到东京之时,卫扶光和吴成仁就在街上偶然遇到陈槐序。卫扶光认出了陈槐序就是幼年时自己帮助过的小乞丐,与他畅怀叙话,还将他带到了与吴成仁落脚的邸店之中。

可就在翌日,陈槐序匆匆离开。她隐约觉得吴成仁与陈槐序也认识……但两人没有说话。

可自那日起,吴成仁就开始变得奇怪,他总是会突然沉默不语,兴致欠缺。但无论卫扶光怎样询问,吴成仁都不肯说个中原委,只是对着卫扶光笑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在师生逗留于大宋的第二十七天,吴成仁就称身体抱恙,卫扶光跑出去替恩师延医诊治。

卫扶光离开邸店时,正巧与陈槐序擦身而过。

但她没有注意。

可卫扶光请了郎中回到邸店时,吴成仁已经没了气息。她看到的就只有老师冰冷的尸体,对她恩重如山的老师便就这样凄凉地倒在血泊中,身上的累累伤痕明显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她报了官,但在围观的人群中,卫扶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就是陈槐序。

而陈槐序的眼中,竟然是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怨毒目光。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没了气息的吴成仁,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他是罪有应得。

卫扶光不知陈槐序与吴成仁有什么仇怨,竟要将人置于死地……她冲上去,厮打陈槐序,即便他被卫扶光打得满脸淤青,他依旧是那样呆滞地看着。

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和现在一模一样。

卫扶光也没想到会在苍黎司再次遇见这个瘟神!

只是如今看到这一言不发的模样,她更是怒火难消地质问:“所以,你明知道这苍黎司,是整个进奏官中最差劲的司门,却还是冷眼旁观,甚至一路上看着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在心里默默嘲笑我们的愚蠢,你这么多年,一贯道貌岸然,自私自利!”

“连差事内容都不问,就没头脑地冲锋陷阵,还是先埋怨你自己吧。”陈槐序闭目冷言。

“你就是个吃里扒外、恩将仇报的小人,跟你这种人共事,真是我的耻辱!你害死老师的事,我一定要讨个公道!”卫扶光依旧叫骂不休,与她一贯寡言冷傲的性子大相径庭。

沉璧与叶揽洲起先不敢插嘴,毕竟两人之前一直在问,却谁也不肯回答,一路僵持着互不理睬,时不时还针尖对麦芒地对峙几句,如今都想着趁机将两人往事纠纷听个清楚明白。

这下倒是听明白了,原来沉璧与叶揽洲当时从云没村逃出来与卫扶光偶遇,卫扶光去的那一片空寂的坟茔,就是她口中的老师,而这位老师之死,竟然又与陈槐序相关。

其中的错综复杂令两人难以消化,叶揽洲也无法相信陈槐序这样的谦谦君子,竟能与杀人有关。

可听卫扶光提起吴成仁时,陈槐序原本因大同院痛苦愁闷的神色竟然转瞬即逝。

他笑容变得阴森——那的确是一种叶揽洲都不曾见过的冷漠可怖。

“吴成仁与你来说是恩师,可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侩子手。”陈槐序一向和善的脸上露出清晰刻骨的恨意,连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你再怎么维护他也没用。”

“你胡说!我不允许你污蔑老师!”卫扶光说着就要对陈槐序动手,却被沉璧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消消气,消消气!”沉璧与叶揽洲将两人拉开。

“我看你这种人自私自利,利欲熏心,根本也不是真心地对待那些孩子,大同院的孩子不过是你的借口,你就是故意把我们诓骗至此,现在又想找个由头离开,没门!”卫扶光冷面呵斥。

陈槐序的真心险被践踏,因此急了:“看来你是被吴成仁荼毒得脑子都坏了,有时间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好大夫。”

陈槐序说罢就自顾离开,身后只传来卫扶光的怒吼,“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应该救你,就应该让你一直做那个赤脚的小乞丐,冻死在那数九寒天之中!这样老师就不会因你而死!”

叶揽洲听得头疼,如何也没想到总共就这么三个进奏官的人选,如今都是两两为敌,他实在是感觉力有不逮了……任谁都想不到,如今故人再次相见,却怒目仇视,僵持不下。

可一切都晚了,不是吗?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沉璧也颇觉心累,“这苍黎司只怕是给人诅咒过的,往后更要鸡犬不宁。”

叶揽洲哪敢回话,此刻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说少错!

日子就这么混乱地过了两日,苍黎司的门还是叶揽洲自己苦哈哈地修缮。找来的木匠也不算太靠谱,都是活儿做到一半,又被那些不靠谱的副手当成贼人给赶走了……叶揽洲心力交瘁,自己闭门不出。

然而对于其余三位而言,官籍已入,木已成舟,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在这残破的苍黎司住了下来。不过自那日卫扶光和陈槐序大吵一架后,两人的气氛就更加奇怪。

本就不算团结的四人,此刻更加分崩离析,好像不用风吹就会散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叶揽洲也会想,自己这兵行险招的一步,是不是走错了。他明明认为自己手握三张王牌,每一个人都要才华有才华,要头脑有头脑,怎么组合出来打的效果,仍然是溃不成军?

他辗转反侧地想,他们四个真的能将这苍黎司发扬光大吗?真的能对得起那一身官家御赐的冠服吗?

就这样彻夜未眠,终于在打更人敲锣的那一刻,他乐观地坚信事在人为。而他身为四人中唯一的掌司,那么他就有责任重整河山。

既然卫扶光与沉璧都喜欢东京的美食,那么他可以从征服女子的胃开始努力。

索性天未亮起,叶揽洲就不再睡了,独自驱车早早就来到潘楼街以北的铺子排队,买了东京著名私厨脚店食乐巷的椒香凤凰骨,排了天香坊最地道的玉灌肺,还特意跑了南御街以东买来曹婆婆肉饼……叶揽洲一路给揣在怀里温着,快马加鞭送回到苍黎司官廨之中,又隔三差五地托邻居辛家姐姐以她独门秘方煮好粘稠香甜的燕菜粥,就这么等着人来。

第一个被引来的果然是卫扶光。卫扶光尚未清醒,还半眯着眼糊涂地走来,可肚子早因美食飘香而咕噜作响,给她带去了一种饥肠辘辘的错觉。她鼻翼轻轻翕动,嗅着那椒香凤凰骨的香气寻去,跌撞踉跄地坐到石凳上,瞬时清醒起来。她看着面前的美食,阴郁的心情瞬间消弭,酣畅淋漓地大快朵颐起来。

少顷,沉璧和陈槐序也走来了。叶揽洲刚要借机为几人攒合说项,官廨的大门就被徐谦一脚踢开。

那本就脆弱不堪一击的木门,此刻彻底宣告寿终正寝。

“我警告你们,莫要再闹了。下月十五的御前宴,可不是简单的一场宴饮,不是只请你们吃山珍品海味、看歌舞尝美酒,而是官家会在当日出一道题目,那就将是你们进入苍黎司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徐谦严肃地将此行目的与四人敞开说清楚,“因此,你们怠慢不得。”

“……是。”四人站成一排,看着是各个受教乖觉起来。

徐谦无奈摇头,连连叹息。他作为都进奏院首脑,也因苍黎司的创建和新官廨的迁址而累日焦头烂额。他不是没听说这里每天喧嚷吵闹,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副手对苍黎司的贡献几乎都只是帮了无数倒忙。

因此他在安顿好邸报正常要整饬上交的要文以后,也逐个将那些添乱的副手清退,又重新亲自拣选了一些温良儒生纳进,亲自引来新官廨给四个下属认识,却没想到是看到四人在这胡吃海塞的场面。

虽然这次被抓的现形实在是太巧合了……但不得不承认,徐谦这次来的,如及时雨一般。

新的副手与教习的老师陆续在徐谦的安排下进入苍黎司官廨,叶揽洲也不间断地在其中见缝插针调和说项,四人才算是暂时将矛盾搁置,潜心学习,与副手协作,等着迎接官家的第一个任务。

第三十一章:旧时怨
白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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